白鹭,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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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2-11 09:53
回龙背岭住了几天后,白鹭这种显得有些珍贵的鸟雀于我便不觉得珍贵了。在龙背岭这个赣西小村落里,白鹭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溪流边的草丛间、山坡下的树冠上、池塘里的浅水处,白鹭自顾自在那里觅食、行走、晾晒翅膀。
我所住的地方往小里讲,叫龙背岭,再大一点,是边塘村。在它的旁边,有长塘、沽塘等邻居。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与水有关的村庄。
很多年前,龙背岭的村民主业就是养鱼和贩卖鱼苗。养鱼必须有池塘。在边塘村,池塘几乎是随处可见的。与之伴生的,是河堤与池塘边上的依依垂柳,以及在柳树上静立如石然后动如飞矢的翠鸟。人们常可遇见一只翠鸟扎入水中,转瞬叼着一条扭动身子挣扎着的小鱼飞回树梢。
除了翠鸟,水中还常见各种羽毛鲜艳的不知名水鸟和灰色的野鸭子,但并没有白鹭。
我乡居生活时观察到,最近几年,一些过去少见的东西又回来了。例如,一种名叫鸡矢藤的草药,在被我的邻居们过度采摘消失多年后,我又在杂草中看到了它们,长得正繁茂。或许,是当年留在地下的根茎休养生息几年后,再次钻出了地面,也或许,是种子在杂草中隐居了几年后,终于浮出草面。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麻雀和乡村里其他很多野生动植物身上。自然界的万物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刻意去保护,只要将本来属于它们的草丛、荒野、无人打扰的沼泽和树林还给它们,就够了。自然会安排好一切,这些动植物,例如白鹭,只要有了合适的自然生态,会自己筑巢、求偶、繁育后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种群。
最近几年,一些地方很喜欢用鱼类重现河流、鸟雀重回村庄之类的噱头来证明生态环境好转。据说因为白鹭被称为“大气和水质状况的监测鸟”,它们的聚居更是被一些部门作为政绩般的存在。
其实恐怕未必。不过是我们将撂荒的土地交回给了自然,自然又召唤回了自己的子民罢了。古莲子还能在地下休眠千年然后重新发芽呢,过去那些储藏在泥土里的种子,未必就不能在感知到土地重新被交还给非经济的、非观赏的作物后,混杂在其他杂草中长了出来。
回头说白鹭。这首先是一种漂亮的禽鸟。我所见到的白鹭都是纤瘦的,从来没有见过一只肥胖的白鹭。那修长的身躯、细长的脖颈和腿脚,洁白亮滑的羽毛,在早晚斜照过来的阳光下映出美丽的光泽,天生丽质的曼妙感,让它们犹如不可亵玩的女子。摄影家镜头下在梳理羽毛的白鹭,姿态优美、毛色纯正、光影协调,美得惊心动魄。而我看到的白鹭出入于撂荒的稻田杂草间、翩然于龙背岭的天空下,仿佛是一个经过训练的舞蹈者,无论是飞翔还是起落,无论是立足于树上还是觅食于沼泽,无论是曲颈求偶还是俯身育雏,动作都带着天然的美感,仿佛一朵飘在风中的云,举手投足都是自然约定本该如此。唐诗里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飘逸于西塞山前的身影,与后半句中诗人所赞赏的美好事物排在一起,可想而知在诗人眼中也是美丽的。而更多摄影图片定格于白鹭叼啄食物的瞬间、整理妆容的瞬间。很显然,摄影家认为,这种时候的白鹭也是美的。
同时这也是一种氤氲着灵性的飞鸟。有很多城市将白鹭当成纯洁、幸福与高贵或者长寿的象征——没办法,纯白色似乎总能让人联想到一些神圣的事物,让人觉得可爱或亲近。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将白鹭与白鹳混淆。白鹳是传说里懂得筑造泥池养鱼以便喂养雏鸟的一种鹳雀。想想这种充满母性也充满智慧的行为吧,白鹳靠着它的灵性赢得了人类的喜爱。而我,自然而然地就将翩跹于龙背岭的白鹭等同于那素未谋面充满性灵的白鹳。
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面,混淆白鹭与白鹳的同时,我也在混淆白鹤,那种与神仙一起出现的仙鸟。洁白的仙鹤,那是多么神秘并带有神性的一种灵动之禽!我们的白鹭,在非博物学者眼中,享有与仙鹤同等的神秘和神性。
既然关联到了仙,自然也就关联到了诗。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千百年来都是名句。自从白鹭成为身边日常多见的禽鸟后,这个富有韵味的名句在龙背岭自然也是日常画面了。我所见的白鹭,其实很少高飞上青天的,更多的时候它们只在低空飞翔,盘旋几圈之后,复又落到树冠间。但是它们体态的轻盈,神韵的出尘,让人不自觉地就与“青天”联系到了一起,仿佛下一刻,它们就将翩然于九天之外——这个时候,我又一次想起并混淆了仙鹤与白鹭。
王维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个王维,一定是闲得没事在我们村里看春耕。暮春时节,龙背岭的黄牛被套上了犁铧,开始翻耕稻田。而大群的白鹭几乎是与牛同时出场的。它们跟在犁耙后面,低头在新翻开的泥土里啄食各种虫子和草籽,有时候甚至直接停到了牛背上歇脚,在农耕图里那么和谐、那么自然。耕田的黄牛被换成了耕地机之后,白鹭依旧喜欢到稻田里觅食,但行动却有些犹疑了,总是要等耕地机耕完整块田地之后才落到田里,再不敢像当年紧跟在耕牛身后那样亲密。
与白鹭有着相同姓氏的诗人白居易,对鸟雀的捕食之苦充满了一种同情。他说:水浅鱼稀白鹭饥,劳心瞪目待鱼时。
在一个纪录片里,动物学家说,所有捕食者都要捱过食物匮乏期,鲣鸟的生活很不容易,有时候为了一次捕食可能要飞行几百公里。
而听白居易的说法,他对捕食不易的白鹭似乎也有类似的情绪。其实,在龙背岭所在的村子,鱼池密布,白鹭的捕食似乎并不怎么“劳心瞪目”。换到另外一些地方,比如鱼虾日渐稀少的河流边,一个栖居于此的白鹭群倒是真有些谋生困难,甚至经常有饿死的小白鹭从树上坠落下来。有一次我在某个号称“白鹭天堂”的景点恰巧见到了这个景象,不禁对白居易肃然起敬。
而另外一些诗词里的白鹭,是一个孤独、寂寞、追求清高而无人理解的悲剧形象。这种寄寓,在我日常所见的白鹭群中,似乎很难得到共鸣。我看到龙背岭的白鹭都是悠闲、欢乐、亲民的。看,窗外的白鹭正在向上奋力地振翅,仿佛它们也有着某种进取和努力,仿佛一只习惯于飞翔的鸟雀也在追求一种飞跃。
如果要我说,一群出没于田野荒草中的白鹭,就是一群魏晋时代的遗民、一小片工业时代的雪,那圣洁的身姿与杂乱的草木形成对比,形成一种漂泊他乡者对乡村故土的散落独白。
白居易在说“水浅鱼稀白鹭饥”的时候,他要说的可能并不仅仅是白鹭。人类的谋生,又何尝容易呢?水浅鱼稀、劳心瞪目,千方百计谋求生计的人们,与白鹭有了某种动物学意义上的可比性。
其实,白鹭与人类的关系也很矛盾。一方面,野生的白鹭显然是害怕人类的,但另外一方面,白鹭又期待着亲近人类。为了避免猛禽猛兽的捕猎,白鹭也愿意在有人类活动的区域生活栖息。与另外一种亲近人类的鸟雀燕子相似,白鹭也有恋着旧巢的习性。只要食物来源和生存环境没有太大改变,它们在同一个村子、同一棵树木、同一片草地中固定繁殖的地方。年复一年,白鹭的栖居地聚集的白鹭越来越多,就像龙背岭,现在的白鹭已经要数以千计了。甚至,我惊奇地发现很多白鹭竟然在冬天里也不离开,好多次我都看见白鹭在十二月的阳光下懒懒地晒着太阳。作为一个生物学的绝对门外汉,我借助网络资料,也无法准确地回答白鹭是候鸟、半候鸟还是留鸟的问题了。
据说,出尘脱俗和轻盈纯洁的事物最能引起人类的诗意感。在有心人看来,白鹭的每一次飞掠、每一声鸣叫、每一次栖落,都能溅起某种思想的水浪,点染某种情感的花朵。
更让人欢喜的,是白鹭本身情感的外现。结成连理的白鹭几乎每天都是成双成对。它们到处捡拾巢枝,一趟趟往返,用一根根枯草,建设自己温暖的家园。到了孵卵时,白鹭家庭总是雌雄交替,一个在家孵蛋,一个外出觅食。我看见它们每次的往返几乎都是准时的,外出归来的亲鸟滑翔着飞到巢边时,在家的白鹭马上迎上前去,含情脉脉,交颈缠绵。这种温柔,不止一次地让我想象起身边那些小别的恋人、新婚的爱侣。
漆宇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