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影视随笔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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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0-10-04 18:31
爱比死更冷,但瘟疫才是大BOSS
一九二五年夏天,热恋中的陆小曼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因为没有气力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d Veil》,看得我心酸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角为了爱,在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零零地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么残忍的事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凭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地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
两个月后,陆小曼和徐志摩订婚,再两个月,两人结婚。五年后徐志摩飞机失事。陆小曼当时的痛和发抖,被解读成预感,不过恋爱中的人,都很容易隐隐作痛到发抖的吧。其实从日记中看得出来,陆小曼实在是个天真的人。毛姆的这本《面纱》,林徽因看了肯定不会哭,更别提张爱玲了。张爱玲那是毛姆的头号知己,关于爱、死亡和真相,毛姆几乎是握着她的手在写作。
陆小曼概括的《面纱》情节,似是而非,说明她没认真看,当然,日记也是一种很主观的文体。小说灵感,毛姆自己在序里说,来自但丁的《炼狱篇》:“贵妇毕娅,因为被疑心红杏出墙,丈夫将她带到了玛雷玛城堡,想借那儿的毒蒸汽干掉她。可是她却迟迟不死。最后丈夫耐心耗尽,直接将她扔出窗外。”这么一个杀妻故事,毛姆怎么会把它改写成动人爱情呢?
毛姆的故事是这样的:距今一百年前,美丽虚荣的凯蒂眼看自己快成为婚姻市场的二等品,匆匆嫁给了迷恋她的细菌学家瓦尔特。婚后她随瓦尔特远赴香港,但很快出轨,跟风流倜傥的香港助理辅政司查理好上了。事情暴露,瓦尔特给她两条路:一是让查理离婚和她结婚,二是跟他前往霍乱肆虐的湄潭府行医。花花公子查理自然不会离婚,心灰意冷的凯蒂随丈夫来到疫区。瓦尔特夜以继日地沉默工作,凯蒂倒慢慢在瘟疫中的修道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慢慢忘怀了渣男查理,但是对于被疫区所有人敬爱并膜拜的瓦尔特,她始终没有办法真正爱上他。虽然她经历了霍乱,也脱胎换骨,但是就像普鲁斯特说的,爱没法说服。
小说后半程,凯蒂怀孕晕倒,修道院院长让瓦尔特早点回家,瓦尔特到家,声音发颤地问凯蒂:“我是孩子的父亲吗?”凯蒂心里清楚,如果说“是”,她就会重新获得瓦尔特,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毕竟这个男人爱她至深。她只要给他一个借口,他就会彻底原谅她,而且她自己也急盼他的宽恕。但是她说不出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最后她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没隔几天。瓦尔特染上霍乱,在凯蒂惊惧的注视下,停止呼吸。他临终的话是:“最后死掉的却是狗。”这句话是哥尔斯密《挽歌》中的最后一行,意思是,好心人收留了一只狗,后来狗却发疯,将人咬伤。不过最后人活了过来,狗死了。瓦尔特之前承认,最初带凯蒂来疫区,是想让瘟疫要了她的命。后来瓦尔特朋友分析,他染上瘟疫多少是一种自我选择,因为他是在实验室里染的病。
凯蒂活了下来,回到香港,禁不起肉欲召唤又和查理上了一次床,一边又很鄙视自己,起身后,永远离开香港。这个故事被多次改编成电影,好莱坞的处理比较接近陆小曼的理解,总之就是要哭死演员和观众。这是题外话。
小说前半段,凯蒂和查理事情暴露后,凯蒂和瓦尔特有过一次短兵相接。凯蒂说:“我嫁给你,本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我感到后悔莫及。我就是个大傻瓜,我对你毫无感情,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然后瓦尔特微微一笑,说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没有头脑,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胸无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平庸浅薄,势利虚荣,然而我还是爱你。”这个发生在他们去疫区前。爱情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爱的发现,用不着瘟疫的帮忙,《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最典型的文本,霍乱不会改变爱情,霍乱只是爱情的明喻。那么《面纱》中的瘟疫,到底有什么作用?或者说瘟疫是什么?
瘟疫是一种裸露机制。翻开《面纱》,看到题辞,来自雪莱的诗《别揭开这五彩面纱》:“别揭开这五彩面纱,芸芸众生都管它/叫生活……”小说中的瘟疫,承担了这揭开的功能。因为瘟疫,因为每天看到“成千上万的人被瘟疫夺走生命”,凯蒂觉得爱和偷情这些在过去生活中的大江大河,已经变得非常狭小。她对瓦尔特说,疫情当前,你真的没必要对我这样的傻女人劳心费神。走过疫情的凯蒂,甚至理解了老子的“道”。道即是路,即是走路的人。瘟疫揭开凯蒂的面纱,把这个虚荣的半空女郎变成了一个地面上的人。同时瘟疫也揭开了瓦尔特的面纱,这个受到所有人敬重但死于心碎的细菌学家,同时被爱情和疫情降维,狗一样地凄凉死去。
因此毛姆的结论是:爱比死更冷,但瘟疫才是大BOSS。听到这句话,莎士比亚点了点头。
《羅密欧与朱丽叶》写于一五九五年,正是伦敦第一次大疫情爆发之后,一开始罗密欧就害怕,漆黑的厄运不只是今天下毒手,灾祸开了端,还有未来的在后头,而在罗密欧前往曼多亚时,朱丽叶的哭泣也多少源于瘟疫的阴影,“天道,你反复无常”。瘟疫,莎士比亚特意在新校订本中,改用了PLAGUE这个非常近乎我们当今新冠灾难的词,瘟疫插手直接改变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命运。因为送信人约翰神父想找个伴,约了个同门师弟,但恰逢这个师弟在慰问疫病人家,又恰逢巡逻人经过,信使就被一起封门在疫区,去曼多亚给罗密欧送信的事情就此耽搁,搞得罗密欧不知道朱丽叶是假死,导致史上最著名恋人前后殉情而去。整部戏在第五幕急转直下,瘟疫最初在物理上放过了两大家族,最终在精神上清剿了他们。而我们也能在亲王最后的陈述中看到,罗密欧和朱丽叶替他们各自的家族赎了罪,之前,结仇的两大家族瘟疫般把整个城市搞得一团糟,现在终于,“该恕的,该罚的”,在瘟疫中彼此清了账单。
瘟疫是一种清剿重启。凯普莱特家族和蒙太古家族重新回到他们可以携手同行的起点,爱也好死也好,都是瘟疫终极按钮中的一个小程序。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死亡,也在维罗纳持久的疫情框架里,从悲剧变成了喜剧。莎士比亚最后写道,清晨带来凄凉的和解。在人类这个虽然脆弱但充满希望的新黎明中,瘟疫显得前所未有地负负能得正。也是在这个光圈里,《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阿里沙被初恋女友达萨拒绝后,用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的时光,重新回到达萨身边。虽然历经半个世纪的情色生活,阿里沙面对达萨,依然能够声音也不变地说道:“我为你保持了童身。”托马斯·曼听到这句“我为你保持了童身”,微微一笑。
瘟疫是一种淫欲政治。《魂断威尼斯》中,作家阿森巴赫抵达威尼斯,被水仙少年达里奥捕获。这个出身严肃声誉隆重的作家,为了能够在威尼斯多看一眼美少年,完全不顾瘟疫的消息。没有真正的肉身相碰,不能实现的激情却让中年阿森巴赫倾尽全力。与此同时,在印度流行的瘟疫,“向东传到中国,向西延至阿富汗和波斯;它沿着商队所经的大路传播,威胁着阿斯特拉罕,甚至莫斯科也谈虎色变。但正当欧洲惊恐万状,深怕这个鬼怪会从那边涉足到欧洲大陆上时,它经过海面从叙利亚的商船偷偷地来了,在地中海几个港口同时出现。”
威尼斯开始到处消毒,阿森巴赫知道瘟疫已經降临,时间的大限却反而把这个已经拿到所有荣誉的作家变回了骚情小伙。他开始孔雀开屏般抓紧获取达里奥注意。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好几次在梳洗打扮方面大用功夫,然后盛装艳服,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坐到桌旁就餐。甚至,他还去美容。他把他的头发染得跟青年时代一样,再烫出道道波纹,然后是眉毛、皮肤,直到原来棕色粗糙的皮肤泛出鲜艳的洋红色,直到嘴唇的颜色跟草莓一样,直到最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童男一样,可以再次开启生命的全部欲望。
人工草莓后的阿森巴赫,追逐小草莓达里奥的过程中,吃了烂熟的草莓,终于染上瘟疫。小说最后,达里奥和家人启程离开威尼斯,阿森巴赫则永远留在威尼斯。
这部小说后来被维斯康蒂拍成电影,托马斯·曼深奥的文艺理论命题华丽脱壳,成了一个普鲁斯特式的容颜歌剧,电影中的瘟疫更像是颓废的舞台。在世俗社会中,阿森巴赫是一个有社会权力的人,但瘟疫舞台上,他所有的文化盘缠毫无意义,他裸露为一个衰败的生命,成了美学零余者。在瘟疫的加速度里,维斯康蒂用奢侈的生命美打击了文化的僵老结构,使得阿森巴赫试图在超浓缩的时间里,致死一跃。这一刻,瘟疫展现为淫欲最抒情也最可怜的一面。爱是天赐的痛苦,淫欲是这痛苦的面具。欧洲老文化魂断威尼斯,新文化启程离开威尼斯,这是方生方死的时刻。淫欲有其可歌可泣的一面,瘟疫也是。如此,作为世界史的黑客,瘟疫是入侵者也是革命者。薄伽丘和乔叟一起点头了。
《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都是在大瘟疫的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十日谈》开头就是对瘟疫的恐怖描绘:“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不,情况还要严重呢,不要说走近病人,跟病人谈话,会招来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也立即会染上了病。”然后,薄伽丘又强调了一下,说亲眼看见,两头猪,因为拱了一下瘟病而死的穷人遗物,一会儿就跟吃了毒药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繁华的佛罗伦萨尸横遍城,十室九空,一副世界末日的图景。但很快,薄伽丘笔锋一转:“在这场浩劫中,有十个青年男女侥幸活了下来,他们相约一起逃出城外,来到小山上的一个别墅。”城外的图景和城内构成绝对反义词:树木青葱,清泉流水,到处是生机到处在歌唱,十个年轻人开始讲故事,薄伽丘的叙事结构和语法也焕然一新。瘟疫分割了旧城和新区,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弗朗切斯科·德·桑克提斯说:“但丁结束一个时代,薄伽丘开创另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用讲故事的方式发动了文化进攻战。教会的威权,在《十日谈》和《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轰然倒下,瘟疫揭开文艺复兴的序幕,旧世界站在瘟疫的右边,新世界在左,新文学描绘出的新世界,可以一直等到莎士比亚接手,欧洲短篇小说也自此起步。
再没有比《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天气更加明亮,“青春的太阳已转过半边白羊宫座,小鸟唱起曲调,通宵睁开睡眼,是自然拨弄着它们的心弦”,大言不惭的巴斯妇不知道她三言两语将永垂文学史,“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所以,尽管别人告诉她基督只参加一次婚礼,但巴斯妇的理由却来自新生阶级的愿望:“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们滋长生育。请看所罗门先生,他有那么多的妻妾,愿上帝准我有他半数的滋润机会!”
还有什么比勃勃生机和大地欢愉更能打败瘟疫?瘟疫虽然带来文学史上的至暗时刻,但也一次又一次带来巨大的革命。《瘟疫年纪事》开出了文体革命、《鼠疫》开出了诚实革命,“和鼠疫斗争的唯一方法是诚实”“只能生活在那令人晕眩的顶峰,即诚实”,莎士比亚开启青春革命、马尔克斯开出老年革命。笛福说:“瘟疫让死亡公开嵌入我们的生活,比我们通常允许的多得多。”二〇二〇年的全球新冠病毒,这一次会带来什么革命?
加缪的教导是,最简单的途径是看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如何工作,如何相爱又如何死亡。这个是我们在疫情结束后可以回答的。
求求你们别再推理
因为有《白夜追凶》(2017)的好印象,号称《白夜》前章的《重生》(2020)出来,我马上看了。越看越沮丧,旁白烦、速度慢,充斥各种故弄玄虚。张译一共也没演过几次主角,这次又瘸上了,而且还创伤失忆。
失忆,一个有杀同事嫌疑的失忆警员,还能继续升职,电视剧里才有吧。当然,谁也不会跟电视剧计较人生,富人家的孩子,大概率不是亲生的,《重生》印证了。山好水好前妻最好,《重生》重申了。两次过失杀人,美女都是一不小心推了对方导致后脑勺事故,《重生》做到了。这些,其实我都能接受。认真理论起来,《重生》在今年的国产电视剧里,肯定能进前十。至少作为一部悬疑推理剧,此剧的长纵线和短横线的交叉,算是挺括。但是我想跟编导说,求求你们别再玩推理了。
国产剧的观众,说起推理都是火花四溅。《醉玲珑》(2017)里,刘诗诗是这么被高手追问的:“噢,你就是凌王的女人,说,和凌王有什么关系!”《神枪》(2012)更牛逼,上峰在解释男主的神枪术时,说了非常长的一段话,全人类估计没有一个能听懂,男主自己也懵了,我抄几句,“让子弹拐弯是有原理的,就是射手在子弹出膛的一刹那,手腕急速地抖动,这种抖动,给了子弹一个水平的加速度,从而形成了一个弧线,这就是枪斗术”。
有枪斗术打底,欣赏其他剧中人的推理能力,我从容了许多,直到遇到《十宗罪》(2016)。十宗罪里的警察,也算敬业,一直亲自去案发现场,然后他们推理了,诗歌一样:“女孩平时,穿的都是这种加厚拖鞋。可是从现场来看,她一直在焦灼等待一个男人的到来。门应该是没有上锁的。因为这种锁一旦挂上了,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加厚拖鞋,锁和钥匙的逻辑,马上说服了我,所以,后来他们从“十二只断手”目测出“不是来自同一具尸体”,我也服气。我们的演员演技也好,现实主义气息扑面而来,一点没有笑场。
在这样的推理平台上,《重生》简直是姚明的高度。既没有荒谬不堪的台词,也没有人类接受义务教育前的信口开河,也不乱使用《和平饭店》(2018)这样的宇宙流测谎推理。《和平饭店》编导一定很熟悉美剧《千谎百计》(2009—2010),陈佳影也不愧是有留学背景的天才行为痕迹分析学家,看几秒钟审讯,就能从对方眼珠转动方式推断出案犯是否撒谎,从上司握拳动作中判断对方是否无辜,虽然这些技能全中国小学老师都天然具备,但是被明星演绎出来,我们就得疯狂鼓掌。类似日剧《名侦探的守则》,异装癖老头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虽然性別特征和特朗普一样明显,但就敢愤怒质问名侦探:你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装的呢?然后,侦探的一番华丽推理让全球推迷流下了鼻血,歌词大意是:我如此青春貌美,你却拒绝了我。
反正,推理剧的吐槽队伍是所有类型剧中最长的。推理群里,只要有人说上句“狄大人!后院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就会有人接下句“我断定此人必定死亡”。后面马上有一群跟着哇哇哇:“大人实乃神机妙算,此人果真死亡。”好了,吐槽结束,说回《重生》。
仔细去看,《重生》中的主流和支流罪案,都有一个创伤,不是童年时期缺乏母爱,就是父母关系夫妻关系出了问题,所以警察到了案发现场,都不问什么案件,第一时间查人物家庭关系,第二时间就BINGO了。各种家庭创伤在悬疑侦探剧中称王称霸很多年,但再也没人拍得过希区柯克。《惊魂记》已经过去六十年,英剧、美剧、日剧,其实都已经相继走出原生创伤套路,港剧搞到二十世纪末,也都转场后现代世界,连最喜欢搞庸俗弗洛伊德的韩剧,这些年的家庭推理也常常套嵌在一个更政治更斗争的南北韩、穷富人的框架里,但是《重生》却重新捡回了浓浓二十世纪风的心理医生和家庭案件。
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二十年,一百八十年前,爱伦坡写下《泄密的心》的时候,就告诫我们,现代杀人“没有任何动机”。如果推理派一定要个原因,那么“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吧”。因为他眼睛像兀鹰,“落在我身上时,让我的血液变冷”,我就把他干掉了。所以钱德勒看不起福尔摩斯,因为真正的谋杀永远是,穷街陋巷里,莫名其妙飞出来的子弹。现代侦探也因此永远告别了古典侦探,案底的揭示不再是智商的优势,而是失序的表征。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说古典侦探过时了,去年大热的《利刃出鞘》(2019),就是对古典侦探模式的再激活,但是任何现代侦探剧,都不可能再罔顾当代语境,步步推理回子宫,这跟“眼睛往右看,说明在撒谎”,有什么区别呢?
本来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剧组,《重生》本该在全国观众的期待里,在《白夜追凶》和《无证之罪》的新平台上继续推进社会派推理风,推进老工业基地刑侦剧,一种在北上广刑侦片中看不到的钢铁感、硬黑风,进而打造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刑侦剧,但我想多了,毕竟类型剧的发育,是时间的艺术。《白夜追凶》退到《重生》的水准,不过让我们看到,一个国家的推理能力,是一种多么强大的惯性。换句话说,《重生》如果能抛开精神创伤性推理,继续在社会构造上发力,国产刑侦剧才能真正走入,用齐泽克最近在谈论疫情中说的一句话,“我们置身其间的全球性的世界景观”,并“牢记这一景观暗含的所有悖论”。
抛开精神分析的伦理抱负,投入到社会剧的界域,《重生》中,陈蕊这种荒谬的角色,一分钟就会下场。娄颐也不可能被警察带着去和儿子玩创伤袒露。在这个界面里,未来主人公也就没脸一天到晚玩假摔,一摔就是俊男靓女吻一块。我看了几十年电视剧,一次也没看到杨幂摔到赵本山嘴上过。也只有在这个新界面里,国产剧包治百病的迷惑行为,各种魔性人设,才能告别影视剧“他是自杀,那他的动机肯定是不想活了”这样的推理。中国影视剧能不能也从这场史无前例的休克中,把有些影视病毒给休掉呢?
每个国家都有一部电影叫《南方》
【卡里娜】安娜·卡里娜离世,我去看了场《南方车站的聚会》。法国电影中的“南方”离场,中国电影的“南方”登场。
卡里娜是新浪潮的脸。《狂人皮埃洛》(1965)开头,有一场上流社会的派对。男主贝尔蒙多问电影中的导演塞缪尔·富勒:电影是什么?富勒回答:电影是战场、是爱、是恨,是动作、暴力和死亡,但终归一个词,那就是“情感”。
富勒的回答揭示了新浪潮的图景。贝尔蒙多和卡里娜,一对艺术家气质的亡命男女,杀了人之后一路向南,贝尔蒙多爱写作崇拜大海,卡里娜能歌善舞会模仿,最后他们逃到一个小岛,随机地有钱、随机地花钱,结尾时候贝尔蒙多射杀了卡里娜,然后自己引爆自己。整部电影,没有连贯的情节动机,戈达尔用了雷诺阿和毕加索的画来表现两人之间的对话,用音乐、墙纸和香烟来表现电影情绪,用贝尔蒙多的日记把影片分成随意的章节,导演目标是嘲弄特能讲故事的好莱坞,而《狂人皮埃洛》“不是真要讲什么故事,不过展示要成为一部电影的企图”。
戈达尔的观点被当时电影手册派健将分享,整个新浪潮时期的电影,也因此浸染了强烈的浪潮感、岛屿感和南方感。看看卡里娜的脸就能明白。
安娜·卡里娜,戈达尔的缪斯和弃妇,关于两人故事的各种版本,新浪潮影迷喜欢把卡里娜称为戈达尔的最爱。这个事情多少有些一厢情愿,就算老头在七十岁的时候,把安娜·卡列尼娜说成了安娜·卡里娜,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新浪潮,就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欲望,就像卡里娜的脸,她脸上的主题就是电影的主题,是战场、是爱、是恨、是动作、是暴力、是死亡,而最终,就是情感,没有主语的情感。
无主的主题和情感,即是南方。就像西班牙传奇导演维克多·艾里斯要把一个关于死心的故事取名《南方》。就像阿根廷的旗手索拉纳斯要把一部蓝调电影取名《南方》。每个国家都有一部电影叫《南方》,如同博尔赫斯在《南方》里暗示的,北方是一种约定俗成,南方则是一个梦境。这个大约就是刁亦男要把他最新的电影冠名《南方》的原因。
【胡歌】《南方车站的聚会》在武汉完成,用的武汉方言。电影开场,下雨下雨下不完的雨。当时我有点担心,怕这部电影跟《暴雪将至》一样,从头下到尾。幸好很快转入小偷大会。可惜小偷大会很快又转场偷车比赛。《南方车站的聚会》一路在转场,十来分钟后,我感觉自己跟上了电影节奏和气质,所以当同去的朋友再度自言自语说黄毛干吗动手,我也自言自语回了句,这部电影大概不让问为什么。
毛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