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坐在吧台看世遗

　　马可· 波罗说到他所见的“刺桐”——元代泉州城，有两点令我印象深刻：一是他认为亚历山大（埃及最大港口）和泉州是世界上极大的两座港口，但论货物吞吐量，泉州比亚历山大多100倍：“我敢言亚历山大或他港运载胡椒一船赴诸基督教国，乃至此刺桐港者，则有船舶百余。”也就是说，亚历山大港作为面向欧洲各国的香料集散地，每发出一艘船，泉州港就能往中国各地发出100艘以上。二是他说泉州人是偶像崇拜者，同时也迷恋世俗生活：“居民是偶像教徒，而有食粮甚饶。其地堪娱乐，居民颇和善，乐于安逸。在此城中见有来自印度之旅客甚众，特为刺青而来，盖此处有人精于文身之术也。”这就很有意思了，13世纪的印度人喜欢专门跑泉州来做文身？如某些人专门飞去邻国整容一样，只不过，当年从印度来泉州，要在大海里漂流半个月，不比两小时飞行那么简单。

　　如今恐怕没人会为了文身来泉州，但要说“偶像崇拜”“世俗生活”这两面，泉州依然是强项。每次来泉州，我的行程总绕不过这两样：吃，以及看古代雕刻。两者穿插进行，后者又总是奇妙地指向马可·波罗的年代——宋元时期。

　　以钟楼为坐标原点，十字路口东边是东街，西边是西街，往南是中山路。东街上有泉州最美味的肉粽和面线糊，肉粽我选有干贝的，面线糊可搭配多种配料，如醋肉、海蛎、五香卷、猪肝、油条等，每回选两三样，吃得半饱，后头有更多好吃的。

　　然后去西街开元寺，有三个必看之处：一是大雄宝殿斗拱上的飞天女“迦陵频伽”，也叫“妙音鸟”；二是殿后檐廊的十六角形辉绿岩柱子，刻有毗湿奴等印度教神像浮雕；三是仰看东西塔中的西塔，寻找“孙悟空”雕像（其实是印度教里的猴神哈努曼）。找对了这三处，你必然会认识到宋元时期泉州的佛教寺庙里竟然融入了婆罗门教元素，马可·波罗说泉州有很多印度人，此话不假。

　　返回钟楼，顺着中山路往南走一段，拐进涂门街，去看北宋时波斯人建的艾苏哈卜寺。他们的宗教禁止偶像崇拜，留下了许多刻满阿拉伯文、波斯文的碑刻。寺院围墙镌刻的一句《古兰经》经文“我确已用混合的精液创造人，并加以试验”曾让我惊讶不已，这是跟中国儒家文化相距多么遥远的一种异域文化啊！宋元的泉州对此一概包容。在艾苏哈卜寺附近的小店则可以尝到美味清真小吃，我喜欢泉州式牛排和牛肉粳这两种。

　　再去紧邻艾苏哈卜寺的通淮关岳庙，它是泉州目前香火最旺的寺庙，没有之一。旁观进香者求签拜神的“掷筊”过程，听他们手中那两块巴掌大的木板落在地上的声音，会心生感慨：在泉州，古中国求卜问卦的民间仪式至今没有灭绝。这座关帝庙与清真寺距离之近也让人感叹，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竟可以这样相处无虞。

　　折回中山路继续向南，哦不，继续向南之前必须拐进金鱼巷吃一碗元宵圆，泉州的汤圆和别处不同，软糯的外皮里边裹的是硬实的花生馅，特别香甜。当五个元宵圆落肚，才心满意足地走向南门。

　　南门，我认为是泉州的高潮点。新鲜出炉的“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世界文化遗产涵盖了22处古迹、建筑群和遗址，开元寺、艾苏哈卜寺和通淮关岳庙是其中三个，南门则集中了两个：天后宫和德济门遗址。不用说，天后宫又是一处崇拜偶像的古庙，供奉的是海神娘娘妈祖——你看，又一种不同的信仰。

　　这还没完，泉州天后宫不仅是我国闽南、台湾地区和东南亚妈祖信仰的发源地，庙里还藏着一块宋元时期的花岗岩石鼓，上面刻有大卫六角星。换句话说，泉州还保留了犹太教的遗物！

　　现在要说到南门了：天后宫外是一片大广场，中间布满了古代的石块。这是南宋及元明清泉州德济门遗址的考古现场，城门已毁，但城基保存完好，你还能看见一方明代“盘诘奸细”石碑和几块元代墓碑，碑上花纹清晰可见——城门口出土了一批伊斯兰教和景教（早期近东基督教）墓碑，其中有一块同时刻有伊斯兰教的云月纹和基督教的莲座十字架，可能是纪念分属两种信仰的一家人。宋元时期，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水火不容，欧洲发起十字军圣战，中东烽火连天，谁知在世界另一隅的“刺桐城”，多元族群相安无事。据古籍记载，泉州南城有一片 “泉南蕃坊”，是波斯、阿拉伯、印度等诸国“番商”侨民区域，如今荡然无存，但考古发现印证了“泉南蕃坊”的存在。

　　至于这个多元族群杂居的街区为何出现在德济门，天后宫可以解答：保佑船民出海平安的妈祖庙总是建在码头边。宋元时，南门外就是通往泉州湾的晋江码头，南门一带是繁荣的集市，海外来客多选择在码头附近落脚。泉州是马可· 波罗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站，想来他就是从德济门出城登船，护送阔阔真公主航向霍尔木兹；伊本· 白图泰抵达和离开中国也都途经刺桐港，必然要从德济门出入。

　　从开元寺一路走来，轻松吃喝，顺便浏览古迹，到此已串起泉州世遗22个遗产点里的5个。我之所以认为德济门遗址是此行高潮，是因为德济门既是免费开放的考古遗址，又是普通市民的休闲广场。西边有一群阿姨在废墟旁跳广场舞，东边有几个游客走下台阶与宋元石刻面对面，而我最喜欢的一点是广场南边还贴心地设计了一排露天吧台椅，坐上去，面朝天后宫和“盘诘奸细”石碑，整个广场都在视野里。这座国内少见的、可爱的城市广场，一点也不输给罗马和雅典那些有古迹的广场。

　　更何况，广场周边还有好吃的石花膏和泉州最有名的老字号绿豆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