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岛屿（中）

　　文/ 彭柳蓉　图/ 老　无

　　3.七日循环

　　就像是在荒原上躲避天敌的小动物终于回到了安全的巢穴，陈长生在父母的目光中放松下来。他的烦恼、忧虑、惊惧都在此刻消失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着丰盛的晚餐。妈妈不停地给长生夹菜，爸爸若有所思地看着长生，目光温和。一家人还一起浏览了陈长生从小到大的相册。

　　陈守谦问：“长生，你还记得你偷偷去游乐园玩古堡幽灵的事吗？杨牧说，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一直抓着你的手跟着你才安全走出了古堡。”

　　陈长生回答：“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只是立体投影。幽灵们无法在热闹的游乐园生存下来。”他的耳边传来刺耳的风声，四周的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那挥之不去的噩梦又在靠近，让他无法全身心投入到生日庆祝里。

　　陈守谦想要说什么，却仿佛无法出声，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如果你是古堡里的幽灵，你会怎么选择？”

　　陈长生深棕色的瞳孔深处闪着锐利的光：“我会选择走出古堡。我不喜欢待在黑暗的角落。”

　　陈守谦叹息。

　　陈长生近乎贪婪地想要留住眼前的美好时光。他12 年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起伏，平平安安。

　　妈妈皱眉：“楼道的灯似乎坏了，守谦你记得修理。”

　　陈守谦点点头，找出了工具和备用的灯泡：“长生，你帮爸爸拿着手电筒照一照。”

　　陈长生皱了皱眉。爸爸说话的内容和他记忆里的不同。这让他感到迷惑。一周的时间里，他白天在学校上课，黄昏回家会遇到各种怪物和龙卷风的袭击，晚上，所有的意识会在黑暗里消散。等他再度拥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坐在学校教室里。有一点比较特别，在第七天的黄昏，他能走进家里和家人一起庆祝他的12 岁生日。

　　自己被困住了。不过，这一次记忆里的爸爸似乎想要对自己说什么。陈长生想。

　　父子俩在屋外的走廊上，爸爸站在折叠梯子上取下坏掉的灯泡：“长生，爸爸很想你。妈妈也是。她看到你老做噩梦，心碎得都生病了。”

　　陈长生的目光变得凝重：“老做噩梦？你们都知道了。那我有办法彻底逃脱噩梦吗？”

　　陈守谦凝视着儿子：“目前没有办法。所以，我把选择权留给你。是继续在噩梦里挣扎，还是陷入永恒无梦的深睡。”

　　陈长生举着手电筒：“我想知道昆仑是什么。”

　　陈守谦顿了顿，原来儿子已经知道自己在昆仑里：“昆仑是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它非常强大和聪明。我最开始设计它是希望将植物人的意识上传到这个昆仑宇宙，让这些人在虚拟现实里拥有美好的人生。昆仑强大的计算和虚构能力会建造出栩栩如生的城市和人物，植物人可以在这里拥有正常人的一生，工作、生活，慢慢老去。”

　　陈长生的眼中有着敬佩和希冀：“这很好。可是为什么我在这里只有一段段噩梦？”

　　陈守谦目露悲伤：“这个新系统刚刚完成，不少程序还没有进行测试和调整。我猜测是你内心的恐惧形成了噩梦。你的意识在这里失控了，昆仑在你的意识进入后也发生了变化，通过你的梦，它似乎试图理解人类的极端情绪。”人工智能的进化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它不是线性的，是以矩阵形式在进化。

　　“昆仑通过我的梦来理解人类的极端情绪？它在学习人类的一切？”陈长生问道。

　　陈守谦点头：“昆仑在以人工智能的方式不断进化。”学习和观察人类的情绪对于昆仑是一次全新的进化。这令它激动，又无比惶恐，它似乎在目睹新世界的诞生。

　　陈长生沉默了片刻：“所以，在昆仑学习完毕之前，我无法摆脱噩梦。”

　　陈守谦怜惜地注视着儿子：“你需要面对你内心的恐惧。也许你的意识真正强大稳定起来，你才能掌控你的梦境。”

　　陈长生有些茫然失措：“强大？掌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陈守谦看着儿子迷惑的双眼，想起儿子刚出生不久时那乌黑发亮的眸子：“你会做到的。项目组决定对昆仑系统进行一次升级。这段时间里，我无法再进入你的梦境，你得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4.宋星星

　　再一次坐在清晨的教室里时，陈长生对昨晚的交谈记忆犹新。父亲冒着迷失的风险和自己的意识在昆仑里交流。这让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没有告诉父亲的是，他想继续努力下去是为了父亲。他知道自己会成为父亲研究植物人意识在昆仑系统里运作的关键实验。

　　父亲上传的梦境覆盖程序已经将噩梦的可怕程度削减了大半。问题的关键在于，昆仑是否能进一步为上传的意识创造出平和宁静的生活模块。被上传的意识本身因为潜意识的恐惧不安制造出了噩梦，这并没有如父亲想象的那样创造出美好回忆里的一切。

　　陈长生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心中波澜起伏。他的心脏不好，会比别的孩子寿命更短，这些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情。他正想着自己曾经珍爱的生活，忽然教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蓝白条纹裙子的女孩出现在了门口。她皮肤白皙，身材单薄，长发因营养不良而枯黄。女孩眼睛笑眯眯的，打量着教室里的一切。

　　陈长生心中奇怪，眼前的女孩可不在自己的记忆里。

　　女孩低声嘟囔：“这是什么情况？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视线和陈长生的视线交错，于是走到了陈长生的面前：“你好，我是宋星星，这儿是哪里？”

　　陈长生觉得女孩的话有些奇怪：“这里是学校，你是新来的转学生吗？”

　　宋星星的睫毛微微垂着，像雨水里湿漉漉的小狗的眼睛：“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叫宋星星。”

　　陈长生谨慎地打量宋星星。他的梦境里出现的宋星星是他幻想出来的角色，还是某个真实的意识？

　　陈长生想到了爸爸提过的昆仑研究项目。这是爸爸所在项目组的其他研究员在做的危险尝试吗？那宋星星是植物人吗？

　　宋星星坐在陈长生身边的空座位上，按着额头回想：“我好像想起了我和父亲一起搬来这座城市没多久。”她努力回忆的时候，教室的天花板上有裂缝出现，在无声地延伸。

　　陈长生温和地说：“如果头痛的话，就暂时别想下去。”陈长生并没有试图唤醒宋星星的记忆。痛苦会带来噩梦，他怕宋星星也陷入噩梦中。

　　宋星星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原本空荡荡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深紫色的带有小熊图案的书包：“那就先上课吧。”

　　陈长生欲言又止：“你的书包……”

　　“这是我去年的生日礼物，我喜欢这只熊。它很可爱不是吗？”宋星星笑眯眯地说。

　　“可爱。”

　　陈长生意识到，在昆仑系统里，他和宋星星都能下意识地构建出自己熟悉的事物。那么，自己是否可以改变那条充斥着怪物和龙卷风的街道？

　　今天唯一的改变就是宋星星。她偶尔会举手主动回答问题。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对她没穿校服都没有提出异议。这让陈长生知道，除了宋星星，其他人都是记忆的剪影。莫名的孤独感笼罩了陈长生，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黄昏时，宋星星背着书包和陈长生以及杨牧一起穿过操场：“我们回家吧。”

　　陈长生惊讶地问：“我们？”

　　宋星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就住在你家楼下，这是我刚刚想起来的。”

　　陈长生看了看杨牧，杨牧点头：“对啊，宋星星就住在你家楼下。她就是得了间歇性记忆缺失症。”

　　陈长生面部僵硬地看着宋星星和杨牧，宋星星大约遇到意外成了植物人，意识被上传到昆仑系统。因为自己是和她第一个交谈的人，所以她对自己产生了依赖感。

　　陈长生低声说：“离开学校后，要小心车辆和行人。”他打算解除掉梦境覆盖程序，直面因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而构建的噩梦。与此同时，他也想看看宋星星的噩梦是什么样子的。宋星星能影响自己梦境里杨牧的想法，那她也许拥有自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