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份入党申请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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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入党,申请书
  • 发布时间:2012-05-25 09:20

  五、为啥老是把我拒

  之党的大门外

  那年冬天,土改复查结束后,张丁已升为县长,水仙花升为团县委书记。县里召开了扩干会,在县培训班培训过的那几十人,绝大多数都转了干,成为国家正式的工作人员,只有宋水生和麦子两个人没有分。是念脱了他们的名字,还是他宋水生工作上存在什么缺点和错误?于是宋水生找到张县长,要问清其中的原因。水仙花也从中说情,努力欲为他谋份工作。张丁留宋水生吃饭,就像作报告一样做他的思想工作。说不要焦急,啊,机会以后有的是,啊。像你这样有才干的青年,啊!国家总是会用的。还说了一定要相信党,啊,永远忠于党,啊!不要去计较个人得失,啊!要经得起党的考验。啊!

  宋水生背着背包回到家门口,赶紧又转身,把背包存放在水仙花家里。他老子的病加重了。他老子见宋水生回来,一激动,便咳得喘不过气,眼泪双流。他老子说尿生啊!你有时间回来看我哪?宋水生说眼看又快过年了,特意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来帮你治病啊。就把省下来的十元钱战战兢兢地交到老子手中。他老子摇着头说,我这病有什么治的,过了年,你得赶紧说门亲。尿生你要记住,无后为大!今生若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宋水生频频点头,有一股苦水从胃里往上翻腾,说不出的难受。

  庆贺除夕的炮仗响了。自参加工作以来,宋水生还是第一次和老子老娘在一起过个团圆年。喝着甜甜的糯米酒,望着老子老娘甜甜的笑脸,宋水生心里又翻腾着内疚。他想,我的事能瞒多久?我怎么去向二老解释?真是心急如焚。这一夜,他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油灯燃尽了,他依然木木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像坐在一个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的墓穴里。

  春节期间,宋水生把自己关在屋里,可是,他关不住那炮仗声、锣鼓声和人们的欢笑声,水似的从窗户漫进来。妹姬们唱起那欢快悠扬的《十二月花开》就更让他揪心:十二月呀什么花儿开/十二月梅花斗雪开/家家户户庆团圆/龙灯狮子耍起来/庆啧啧庆团圆呀/哥哟/你快出门来看看啊/我的哥哥……

  宋水生装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把自己参加工作以来一件一件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觉得自己既没有得罪哪个领导,又没有犯什么错误,怎么会如此下场?命运?狗鸟的命运也!

  让宋水生念阿弥陀佛的是——正月初四,乡通讯员跑到宋水生家里,通知他去县里开会。

  县政府召集百余人,成立了生产大队。这些人名曰生产干部,由县政府发工资,每人每月七元五角。生产干部的任务是分别下到各乡村,带领农民掀起大开荒运动,指导农民搞农业生产。要求做到生产干部所在地生产上不许荒一分地,生活上不许饿死一个人。干部必须与农民“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

  宋水生分在一个有五六百户的大村。当晚,他就召开了群众大会,动员大家开荒,并讲了优惠政策,提高群众的积极性。第二天,宋水生带领几百人,将村后荒山放火烧光,约有五百亩地,分成五百多块,来者占份。每块地上插上一面红旗,红旗上写上户主的名字。五百多面红旗于风中猎猎有声,蔚为壮观。后来,就命名此处为“千旗岭”。头三天,开荒进度很慢,要清除石头、荆棘、树根,太费时费力了。到第五天,千旗岭开垦得像个样子了。宋水生趁热打铁,发动大家燃松脂、篾片,加夜班垦荒。那晚,千旗岭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更密、更亮。那画面、那气势真让人心潮澎湃!翌晨一看,千旗岭像一个巨人穿上了漂亮的铠甲。宋水生写的新闻稿《夜战千旗岭》很快上了省报,这个县也因此而出名。县里便及时召开扩干会,发出“向宋水生学习,向千旗岭看齐”的号召,并总结经验,乘胜追击。

  千旗岭上的红薯、大豆、花生等丰收在望了,农民的“上荒”快平安度过了,县里就下通知将“县生产大队”撤了。这里又有一批人转了干,可仍然没有宋水生的份。正当宋水生万分痛苦的时刻,他老子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心里也熬膏一样难受,忽啊呀一声,伏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吐血,还喃喃地念着尿生我的尿生。待宋水生回到家,他老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老子才五十多岁,这是一个不该死的岁数,这更加重了他的内疚与自责。宋水生跑到老子的坟前,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额上已肿起三个包。宋水生用双手挖土,十个手指全磨破了,终将老子的新坟垒高一寸。

  一只乌鸦立在一杆枯树枝上,诉说着黄昏的苍凉。

  宋水生不甘心,他是大开荒运动中的模范,怎么不能转干呢?是谁在干鬼?宋水生找到了张县长。张县长和风细雨地讲了很多安慰他的话,说也许这回真的是把他的名字给漏脱了,向他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并向他保证,我今后留心,一有机会,就会帮你解决参加工作的问题。宋水生见张县长态度诚恳,不像在说假话,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为留下宋水生吃饭,张丁和水仙花整整忙了一个上午,弄了满满的一桌菜。宋水生吃食时声音很响,叭叽叭叽、叭叽叭叽,像猪吃潲一样。听老班人讲,这样的人是缺吃的八字。那种叭叽声逗得孩子哈呵呵呵地笑。水仙花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宋水生觉得孩子有点像他少年时的模样,特别喜欢他。在他脸上左边一个啵,右边一个啵,要他叫叔叔。孩子开口却是:爸爸!宋水生嘿嘿嘿地笑得阿弥陀佛。水仙花忙给孩子纠正,说叫叔叔,叔叔!孩子开口又是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水仙花也就垮垮垮地大笑不止,笑末了,说孩子一时学不来,算了算了。宋水生不明白水仙花为呢咯高兴得这样?不过,他好似下雪天喝下一碗鱼汤,心里滚烫滚烫,满是滋味的。饭后,张丁为宋水生开了介绍信,介绍他回南坪乡小学当教师。

  虽然教书的工资也不高,但宋水生很喜欢教书这个工作,他还主动担任了夜校教师,为国家扫除文盲而尽义务。他有过登台讲课的经历,如今一点也不紧张、不怯台了。教农民识字,讲象形字如水、火、笑、哭等等,他就在黑板上一一绘出图形;讲会意字,如好,女人与男子抱在一起,不是好事吗?讲古人也有把字弄错的,一直沿用至今,如射与短。身长一寸,应该是短吧?矢,箭也,箭插在豆子上,当然是射啊,对吧?这么讲课,既提高农民对学文化的兴趣,又让他们容易记住。那年冬天,宋水生被评为县的扫盲模范。

  1955年,县里提倡要大办工业,于是铁厂应运而生。厂里找不到会计,为了大局,就把宋水生调到铁厂当会计。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水仙花专程到铁厂找到了宋水生,说是张县长派她来的,说县里准备招收一批水利员,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待你学会一门过硬的技术,今后转干就不难办了。第二天,宋水生捧着张县长的介绍信,去农业水利局报到。经过两个月的培训,之后就下乡去调查水资源。花数月时间,走遍了全县的乡村,并绘成详细的地形图。接着,建北岭水库。白天,宋水生上工地管理工程,晚上去村里组织劳力,累得他掉了一身肉。到头来,水利局领导找到宋水生谈话,说他是编外学员,动员他回家生产。宋水生想,我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多,难道全白干了?于是又跑去找张县长,可张丁和水仙花都调到地区工作去了。回到卧室,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骨头似的瘫在床上,用被子蒙头蒙脑盖住自己,还是感到好冷,像打摆子一样身体颤抖不止。

  回家。不回家怎么办?怨谁?谁也怨不上。拿石头打天,也白费力呀!

  宋水生身背背包,勾头勾脑地走。默不得,一默起往事,泪落如铅,身后的石板路上便留下一连串的删节符号。宋水生开始相信宿命,相信他老子的话了,千错万错,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不该给她治“老鼠偷粪”那种怪病,那注定一世都会背时啊!他拼命地甩头,甩啊甩,终于甩碎了所有的回忆。走到虎口坳,古枫树见了他,气得每一片叶子都红透了。他伏在它身上,不禁失声痛哭。有熟悉的音乐旋律荡过来,是一个妹姬在唱《十二月花开》。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麦子!麦子说宋水生,你这是干什么呀?麦子身背小孩,手提一篮子礼品,走亲呢。宋水生忙揩了泪痕,扑哧一笑,笑得比哭更难看。他想起这个麦子,曾在大开荒运动中,和单身汉住在一间房,险些上当。她将干部与农民“三同”的话领会错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麦子直勾勾地望着他,又问,你什么意思?刚才是不是哭了?宋水生说哭呢咯呀,我是当农民的命。麦子便对他笑嘻嘻,并滔滔地说出了她的故事——在那期干部培训班中,有干部找她谈话,将她分配给某某,问她同不同意?她说她有男人了,已与他换了庚帖。干部说那是旧社会那一套,可以不作数。她说她愿意的,怎不作数?后来在大开荒运动中,又有干部来找她谈话,说要培养她入党,话题转来转去,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她就以实际行动作回答,第二天就背着背包回了家,与换庚帖的男人结了婚。

  麦子说起她的男人,说起他们共同的生活,满意得直流涎。临别,她对宋水生说了重话:你猪脑壳呀!限定要入党?限定要当干部?你气呢咯气呀?人活着,求的就是心安理得。当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自由自在!宋水生想,她有她的道理,他有他的理想,就是说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风吹枫叶哗哗地响,像有好多好多的人在笑呢,不知是嘲笑麦子还是嘲笑他宋水生?

  走过峡谷,鸟鸣声声,惊心动魄。再翻过一座山岭,家乡在望。水生水生!你回来得正好!宋水生吃力张望,面前仍模糊一片,他明白自己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人到了眼眉前,他才认出是水仙花的哥哥乐乐。乐乐是个乐天派,他呵哈哈呵哈哈地拍打着宋水生的肩膀说,村里正筹建高级合作社,我当了高级社的主任,老大出任高级社党支部书记,就差会计无人干得下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宋水生回到家,五十多岁的老娘已是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也不问一句他这些年在外头到底干了呢咯事,就赶紧弄饭给他吃。还劝慰他,再不要到外面去闯荡了,母子饿不死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就是好的。

  黄昏,宋水生来到池塘边的条石上坐下。池塘里夕阳的倒影像熔炉里的铁水荡动。望着山村、自家的小院及面前的柏树林,竟觉得是那么的陌生,想起父亲、水仙花、张丁,竟恍若隔世。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做梦似的。他霍地站起,仰面朝天大吼,一声声直冲云霄。他似乎喊醒了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岂能就此放弃我的理想?不,决不放弃!当天晚上,就给张丁写信,向他汇报数年来的工作情况——历次运动走在前,项项工作干得好,到底是谁在捣鬼?一次次叫我回家当农民?一心追随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老是把我拒之党的大门外?!

  此后就一直盼望张丁的回信,盼呀盼,盼来的是不停地敲打算盘的日子——高级社的会计生涯。

  六、他收到水仙花的

  汇款单

  眨眼就赶上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

  那天,宋水生提着石灰桶去水库刷标语,按照村支书的意图,写了“争取亩产一千斤”。实际上当时平均亩产还不足三百斤。这是形势所逼。经过去年的“反右”,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讲假话的走红运,讲真话的倒大霉。写完标语,宋水生爬上北岭水库,他站在大山面前,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孱弱和微不足道。翻过北岭水库,就到了邻县地界,一看傻了眼,他们的口号是“亩产五千斤”。干鬼!真是“敢说敢干”啊。两相一比,就显得自己的思想是多么保守、右倾。转身,宋水生就把那标语改了,成了“实现亩产一万斤”。

  回路上,碰上村支书,宋水生如实作了汇报,村支书直夸他脑筋灵活,有胆有识,不愧是知识分子。这让宋水生想起报纸上、大会上常提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要真是这样,那多好!走着走着,忽然来了灵感,默了四句话:禾苗比树高,谷粒大如碗。中国一年丰收粮,全世界人民吃不完。回到家里,他将那四句话取名《农民畅想曲》,写好,装入信封,然后剪去信封一角。第二天特地跑到县城,将信塞进邮箱。那时投稿,是不需贴邮票的。

  令宋水生没想到的是,十天后的那个下午,邮递员递给他一封挂号信。信里有一张报纸,《农民畅想曲》在报上刊登了!还收到了一张三元的稿费单。宋水生到乡政府找人在汇款单上盖了公章,大步往县城跑,四十里路,他只用了两个多小时。赶到了县邮电局,工作人员就要关门了。宋水生用力挤进门里,说同志等等,我要取款。关门的是个妹姬,说话声如鸟叫,怎么这时才来呀?已超过下班时间了呀!宋水生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从乡下赶来的。忙递上稿费单。妹姬拿着稿费单,看了他很久很久,之后朝他竖起大拇指,夸他是作家、诗人,了不起了不起!夸得宋水生心里热了一阵又一阵。

  宋水生一手捏紧三元人民币,插入裤袋里,手心的汗已把人民币浸湿了,仍然不敢松手,生怕它从袋里飞出去似的。《农民畅想曲》才二十五个字,虽不如老人讲的一字值千金,可三元人民币在当时能买六斤猪肉,农民下地做半个月的事才能挣到这多钱呢!宋水生回到家,老娘早把饭弄好了。他叭叽叭叽吃完饭,就坐到桌前写稿去了。当晚,他激情满怀,灵感四射,写出了《一个南瓜滚下坡》系列五首。其一是:一个南瓜滚下坡,轰隆隆轰隆隆滚下坡,撞倒竹子碰倒墙,还压死一头水牛婆。又写了《架起长梯摘辣椒》系列五首。其一是:架起长梯摘辣椒,碰落天上星几颗;一树辣椒千万颗,颗颗都如大萝卜。写完,又读上两遍,自我感觉良好,兴奋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宋水生分别将《一个南瓜滚下坡》和《架起长梯摘辣椒》投寄两家报刊,虽然两家报刊后来都没有采用,不过,两个月后它还是派上了用场。

  办人民公社的运动汹湧澎湃,势不可当。北山乡吞拼北岭乡成立了北山人民公社。北山人民公社在十里坪扎台举办了盛大的《农民赛诗大会》。全公社十五个大队,都选派了代表队,分别站在石灰线划定的地盘内。首先是大队与大队之间开展那种吼叫式的拉歌比赛。接着,铳声、锣鼓声、炮仗声惊天动地,各大队轮番在大坪里表演斗狮、耍龙、武术、魔术、扭秧歌、打霸王鞭等等,有看不完的把戏,讲不完的热闹。台上两侧,坐着公社领导和评委,台中间一排太师椅上,坐满县里和地区来的领导。大会开始,社员们高亢激昂地呼口号: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公共食堂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宋水生是第一个走上台的赛诗农民,他的《农民畅想曲》赢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接着又朗读《一个南瓜滚下坡》系列之二:一个南瓜滚下坡,砸在路上烂成几十坨,食堂人员捡坨最少的,熬了南瓜汤几大锅。台下笑声沸腾,人们说那个南瓜恐怕比一头象还大吧?宋水生总共朗读了五十多首诗。赛诗结束时,宋水生被披红挂彩,获得了“农民诗状元”的称号。县领导当即决定在北山人民公社试点建立公社文化站。宋水生自然成了文化站辅导员首选之人。

  一年后,宋水生又被人们称为“预言家”,是因那首《一个南瓜滚下坡》(之二)。那时,公共食堂简直办不下去了,一个男劳力,一餐才三两米(老秤,16两为一斤),菜呢?正如宋水生所预言的那样,一个大南瓜,熬它几锅汤。自此便发生了饿死人的案子。宋水生的老娘就是第二年冬天饿死的。此是后话。

  宋水生担任文化站辅导员的第二天,就在热闹的墟场中心挂上块大黑板,办起了黑板报。他的黑板报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图文并茂。每月四期,第一、三期的内容是政治时事、中心工作;第二期的内容是农业常识、卫生知识;第四期是文艺创作和文艺活动。尤其是第四期办得颇具特色,其中有小故事、小品文、诗歌、小演唱、快板、民间小调、笑话、谜语、漫画、对联等等。第四期一出,看的人都围满,夸赞声、笑声沸沸扬扬。每当这种时刻,宋水生背着双手,站在人们的背后,心里感到特别的幸福,以至笑出眼泪来。

  后来,他黑板报上的小演唱、快板等作品,有一部分在公开报刊上发表了,他成了省曲艺家协会会员,成为省内小有名气的农民曲艺家。

  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黄昏,宋水生踩踏着橘色夕阳去墟场,竟有一种驾鹤飞翔的感觉。他不是去赶墟,黄昏了还赶呢咯墟呀,而是去写黑板报。将他最新创作的反映干群良好关系的渔鼓词《看病》一字一字地誊写到黑板上去,他做这种工作不但特别认真而且兴奋不已。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水生同志,他扶着眼镜回头看,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陌生身影,问道,你是谁呀?水生哥,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哦,是水仙花!宋水生拿着粉笔盒跑了过来,说,我创作的《看病》就是给你这种干部看的。官位高了,就离群众远了,把父老乡亲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水仙花笑得一脸通红,说,水生哥水生同志!你听我讲……宋水生说莫讲了你莫讲了,回公社再讲吧。墟场至公社有半里路,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多少个这样美好的黄昏,他和水仙花徜徉乡间小道,一同哼起《十二月花开》:三月里呀什么花儿开/三月里桃花儿开/鲜艳的桃花排对排/蝴蝶双双飞过来/飞啧啧飞过来呀/哥哟/双双对对飞过来啊/我的哥哥……她那甜嫩的歌喉,她那妩媚的笑脸,她那飒爽的英姿,人见人爱,谁不夸她是美丽的天使啊!

  可现在的水仙花吃壮了,还未到中年的她竟壮得个猪样,将做妹姬时的秀气一扫而光。宋水生筛了茶,摆上红瓜子和花生。水仙花的两颗门牙已缺成V形,她将一粒粒瓜子往口里丢,耍龙一样,瓜子从右边嘴角进,瓜子壳很快就从左边嘴角飞了出来,那惊人的速度,那高超的技巧,完全可以申请加入吉尼斯纪录了。宋水生问,我写给张丁的信你们到底接到没有?水仙花吐着瓜子壳说,收到的收到的!不过,我们和县里隔了一层关系,帮忙,无能为力。再说,张丁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拉关系、走后门的事他从来不干。她拍拍手,又拍掉粘在衣上的瓜子壳,随即从袋里掏出二十张拾圆的人民币,说,这是张丁特地叫我带给你的。他还说了,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原谅。两百元,那时对宋水生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啊!这么多钱?他笑得像哭,说,不过我不能要,我用不着别人来可怜,他张丁也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水仙花哟哈哈哟哈哈地笑了一阵,说我的老子耶!我们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啊!就将钱塞进宋水生的口袋里。宋水生又将钱塞回水仙花口袋里。水仙花双手捏住他那只手,说水生哥,莫扯了好不好?宋水生感到自己的手就像被两只温热的大面包夹住了。凭你怎么讲,我也不会要。边说边抽出手,还后退了两步。水仙花又哟哈哈哟哈哈地笑了一阵,说水生哥变了,算啦!喝茶喝茶。二人坐下喝茶,扯了一阵闲谈。待气氛和恰时,水仙花才心平气和地说,张丁特意要我转告你,讲你有小资产阶级的情怀,不适宜当官。你文化高、品德好、人善良,最适宜做文化教育工作。他要你珍惜目前的位子。说罢,开了后门。阳台上的一盆水仙花吸引着她,虽然水仙花未到花期,那兰花叶子似的纤细绿叶在夕阳中摆弄着优雅的韵致,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她说你几时有养花的闲情逸致了?宋水生说,自担任大队会计后,呆在家里感到寂寞,就买了盆水仙花做伴。她想宋水生一定是忘不了她,还爱着她吧,心里不免有几分激动。她深知水生的“厉害”,她嫁给张丁,就从来没享受过那种“厉害”所带来的快乐。她很想找水生……可她一直放不下“架子”。回到房,顺手把两扇门都掩上,回头掰着他肩膀说,你还是我的水生哥,这回,我得送你一件珍贵的礼品。她本来穿得少,扣子与扣子之间成“0”形绷着,可以观察到她鼓胀的乳房在剧烈颤动。宋水生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需要她的施舍,何况,她已成人妇,若再和她那样,他就不是人了。不过宋水生装着什么也不懂,又要让她有台阶下,于是转身敞开门,说,公社食堂已没有饭菜了,我去叫食堂大师傅煮碗面来给你吃。水仙花的脸红了一阵,拖住他说,算啦算啦,不用你操心啦。她要回家看望老子老娘呢。还说,她早已打电话给大哥,她大哥已准备好了她的晚饭,在虎口坳等她呢。那好那好!宋水生歉意地笑笑,你是贵客,真是对不住了。又说,要不,明天是墟日,我招呼食堂大师傅给我弄几个好菜,你来吃中饭好啵?水仙花既不作明确答复,也不完全推辞,说看情况吧。

  宋水生送走水仙花,提了马灯,赶去墟场,他还要抓紧时间去写完这一期的黑板报呢。

  第二天宋水生等了一个上午,也不见水仙花的影子。第三天下午,他收到一张邮递员送来的两百元汇款单。

  汇款人:水仙花。

  七、他可是你的

  亲孙子

  那一天,宋水生兴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说蒋馆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入党了!一个月前,我就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呢!他一边说一边笑,脸上的表情,浓缩了他一辈子的激动与兴奋,以至手舞足蹈,眼镜都掉在了地上。我给他捡起眼镜,说,老宋,该你请客吧。宋水生来不及戴眼镜,像瞎子样鼓起眼珠瞪着我:我请客,该我请客!嘿嘿,嘿嘿嘿嘿!他又说,还有更好的消息呢!我说,快讲来听听。

  他说了。

  宋水生是在村里入的党,入党介绍人是水仙花的两个哥哥。当天夜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天刚亮就起了床,收拾好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将房子打扫干净,将桌椅擦洗一遍,然后上墟场。从来不喝酒的他买回一瓶红葡萄酒,还买了猪肉和草鱼。一阵工夫,香喷喷的鱼肉就上了桌。他把那盆水仙花也捧放在桌上,他要和它一起来庆贺一番。虽是自酌自饮,但也兴致勃勃,不觉就有八九分醉了。躺在布椅上,手啄椅靠手嗒嗒嗒嗒地响,口里哼着小调《十二月花开》:正月里呀什么花儿开/正月水仙花儿开/亭亭玉立如少女/浓郁的花香拂过来/拂啧啧拂过来呀/妹哟/哥哥盼你早归来啊/我的乖乖……唱着唱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声清脆稚嫩的童音:爷爷爷爷!把他叫醒了。

  宋水生扶着眼镜细看,说谁呀?

  是水仙花带着礼品,抱着孙子来看望他。水仙花美丽的辫子没有了,头发卷得好乱,却又油光闪亮,五十多岁的人,依然容光焕发,媚笑迷人。宋水生对水仙花的到来既兴奋不已又十分埋怨,埋怨她两个月前就打过电话,要回来看他,害他眼睛都望穿了,为呢咯今日才到啊?水仙花就详详细细作了解释。

  两个月前,张丁对水仙花说,他是奔八十的人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水仙花转交给宋水生。就在水仙花打电话的当晚,张丁突然发病,送进医院,经检查,张丁患脑溢血,抢救七天,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水仙花是给张丁办完后事,出了“七七”才回来的,时间正好过去两个月。

  宋水生长叹一声,觉得室内憋闷,用力推开窗户。初冬的风,携带几分寒意,翻动他灰白的头发,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于张丁夺妻之事,他早已忘记干净。听到张丁逝世的消息,感到人生有说不出的况味。两颗混浊的泪水从他眼镜下流出,然后艰难地滑过那沟壑纵横的面庞。水仙花说,你哭哪?宋水生摇头,说是迎风流泪。水仙花拿出那件重要的东西——一只黑漆漆的挂了锁的小盒子,水仙花曾答应过张丁,她也从未开启过盒子。宋水生从水仙花手中接过钥匙,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盒里装的是张丁的一封信。

  亲爱的宋水生同志:

  当你看到信时,我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管你能否原谅我,我也要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你,因为内疚就像绳子一样将我的心捆绑了几十年啊!不说出来,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也不能安心长眠于地下。

  我和水仙花同房的晚上,发现她已不是处女,当时又羞愧又恼怒。我忍气吞声什么也没说,暗地迁怒于你,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的人只能是你。后来她怀孕了,更证实了我的猜测。那期土改工作结束时,在区委三人小组会上,我谈了对你的表现的意见,他们也表示同意。我就在你的鉴定表上签下如此意见:该同志解效前当过伪兵,参加革命工作后生活作风很不端正;有一定文化知识和工作能力,是可用之材,但不可重用。没想到这几句话塞入你的档案,就成为你有历史污点的铁证。我党用人,先看档案。我那几句话竟给你带来了一生的悲剧,这更是我始所未料的。后来我后悔了,想把“意见”改一改。转念一想,那么做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吗?更何况那是“集体”定的呢,我无权改动呀!我想各种办法欲为你谋个工作,以对你做点补偿,可作茧自缚,劳而无功。我调离县后,纵想帮你,也鞭长莫及了。郑老师牺牲早,没有人能证明他的真实身份。“文革”中,“××新民主主义促进会”被打成反革命组织,你是促进会成员之一,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上你的忙了。为了给“促进会”及你平反,我多方打听,寻找证人,去年底,我向省里一位领导反映你的情况,没想到他能证明郑老师的真实身份。今年三月,“××新民主主义促进会”才得以平反。这也是对我的过错做了一点点弥补工作吧,我想,你加入中国共产党应该没问题了吧。请相信我,我还会继续努力,帮助你圆人生的梦的。

  水生同志,你一定要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伟大的党!至于对你不公平的待遇,那完全是我个人造成的,你要埋怨只能埋怨我,绝不能错怪了我们的党。我是农民的儿子,虽然经过党的长期教育和培养,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封建残余思想和小农经济下农民的自私与小气。这是我晚年才明白的道理。

  水生同志,我还有个愿望,即把水仙花还给你。你们还年轻,我衷心希望你们生活幸福,白头偕老。

  永别了!

  张丁写于1981年7月1日

  宋水生心里如打翻一只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把信交给水仙花,水仙花读了信,什么也没说,逗孙子去了。宋水生很吃力地望着水仙花,她是那么平静,那么模糊,又那么遥远。他问,难道这内情张丁以前从没对你说过?没有。水仙花摇摇头说,就是那回他要我送两百元给你,说是还债的。我问他几时欠了你的债,他又不告诉我。张丁是个讲原则的人,很多事都不对我讲直话,更别提党内的秘密了。宋水生朝水仙花走去,不过三步之遥,他却觉得走了老半天才到她的身边。他猛地牵着她的手,她的手依然那么温热,那么釉滑,且有一股化妆品的异香扑面而来。他竟然像初恋人那样觉得脸膛发烧和心跳加速。凝视她一会儿,方问,你怎么看待张丁的遗嘱?水仙花说,让我好好想想再讲好吗。抱着孙子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对孙子说,和爷爷拜拜。孙子响亮地说了一声拜拜,还打了个飞吻。那时,乡里人对“拜拜”和“飞吻”感到特别的新鲜。逗得宋水生笑出眼泪,夸孩子特聪明。

  望着水仙花的背影,宋水生感到迷茫:水仙花会回来吗?回头,他愣愣地望着桌上傲然孤立的水仙花,摇了摇头:她不会回来了。他知道,水仙花不同于其他的花,即使凋谢,花瓣也不凋落,而是紧贴着花茎慢慢枯萎。她太自恋自爱了,她是不肯放弃她高贵的神态的。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什么样的新鲜事儿都会发生。

  出乎宋水生意料的是,一个月后,水仙花抱着孙子又回来了!她一进屋,就将孙子塞给宋水生,说这可是你的亲孙子,也该轮着你抱了。宋水生张开口收都收不拢:你说呢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水仙花就咬着宋水生的耳朵一五一十地数给他听——张丁那个东西在战争年代被弹片打伤,没有生育能力。那个儿子可是你宋水生的血脉。宋水生连连甩头说干鬼,嗨,嗨嗨!张张张同志也好造孽。她接着告诉他,地区一个管人事的李干部,是张丁一手培养出来的。早几天,李干部找到她,说张丁生前再三嘱托过,待他死后,一定要帮助他的朋友宋水生解决工作问题。

  宋水生身子颤抖,说你讲什什什什么?张丁他他……

  水仙花说,张丁生前不愿放弃自己的原则,只有死后托人代他兑现对你的诺言。你明天就去地区群众艺术馆报到吧。

  宋水生呆了,我五十多了,还能参加工作,还能当干部?

  水仙花说,年纪,可以改嘛!你尽管去就是了,是叫你去群艺馆任曲艺专干呢,一切手续李干部都为你办好了。

  宋水生不但从天上掉下了老婆、儿子和孙子,而且,有了他最喜爱的工作。嘿!老子硬是走狗屎运了。他当然明白他的好运是怎么来的,他从心底里十二万分感激张丁,是张丁给了他“圆满”的人生!不禁嗬夸夸嗬夸夸地笑垮了口。那古怪的笑声吓得怀中的孙子哇哇大哭。他又搂紧孙子,眼泪水滚豆一样滚过涨得通红通红的面颊。

  责任编辑 咏 红

  作者:蒋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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