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死还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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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1-31 15:09
引子 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旧年间的关东山,红事儿一般都置办三天,头一天垒大灶,第二天落水桌放半截席,第三天拜堂成亲后才摆正席。山沟里民风淳朴人心热,一家有事儿,全村的年轻人都来帮。人一多,就免不了开开玩笑,荤素不避,以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为高。这不,马权和冷二为了谁下井去取“嚼咕”掐上了。那年头没有电冰箱,提前买来的鱼、肉和下水都得放到深井里略高于水皮处挂着保鲜,由于数量太多,不得不在井帮子上揳橛子挂牢,等临用之前,一个人坐着柳罐下到井中摘下,放进筐里拽到井上送到厨房。下井的多是胆大心细、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上来后,东家赏冷盘四碟,老酒一壶,是个荣耀活。马权“臊屁”冷二:“一边眯着去,连个媳妇都没混上,淹死了,谁给哭道?”冷二反唇相讥:“那不会撬你的嘛!”“丑样,还想撬我的媳妇?就你这个德性呀,若不嫌馊,等我有了新的,把旧的踹给你。”“捡你的狗剩?撬,就专撬你新的心肝儿宝贝。”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马权指着冷二说:“赶紧回回炉吧,那还备不住!”几年后,没回炉的冷二,还真就把马权的心肝宝贝兰秋撬到手了。
一、小姨子爱上俏姐夫
康德九年,一场铺天盖地的瘟疫席卷了关东山的倭肯河沿岸,那真是哭声绕村,天天出殡,头天送葬的,次日命归阴,最后是“人传人死没人抬,十家九空屋当坟”。不到一个月,小兰秋的爹娘就双双撒手归天。家里再没别人了,姐姐兰春把十岁的兰秋带到二道河子的婆家。马家虽不太富裕,可家常饭养人,催得兰秋“刺刺”地长,几年后,竟和大她六岁的姐姐一般高了。只是姐姐兰春纤秀,妹妹兰秋丰满,兰春温柔内敛,兰秋火辣张扬,被誉为二道河畔一对赏心悦目的姊妹花。不怪老话说:人大鬼也大,姐姐兰春近来隐隐约约地觉得兰秋一见了她姐夫马权,眼中就涌动着流不尽的柔情蜜意,而英俊的丈夫马权见到兰秋,也是一副猫见了鱼想吃又不敢动爪的馋相。一个是嫡亲小妹,一个是如胶似漆的丈夫,兰春既不忍心扯旗放炮地“过堂”,也不想旁敲侧击地伤了他们,只是催促马权快把妹妹嫁出去,就一了百了,省得日夜提防了。
兰春在挖空心思地进行亲情保卫战,可谓用心良苦。而马权和兰秋之间的情也不是无源之水,空穴来风。去年春天,兰秋在十字街旁的货郎担前低头买花,突然间,一挂“毛”了的马车,箭似的直奔她去,正巧马权横向路过,锛都没打,一个高就蹿到了货郎担前,拼力地刚把兰秋推过了洋沟板,那挂马车就冲到了他的脑后,根本就没时间闪,也没地方可躲,手疾眼快的马权索性死死地抱住了车辕,被狂奔的马车拖出了好几里地才停住。虽然胳膊腿都没伤着,但大衫儿劐成了两半,鞋也丢了,脚后跟磨得龇出了白骨,血糊拉的当啷着肉和皮,那个货郎子当场被轧死。惨剧深深地震撼了兰秋,她认为:若不是姐夫冒死相救,自己不死也得残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人了。不久,兰秋又“大走血”,经医无数,吃什么药都止不住,瘦得一张大白脸,眼瞅着就要落炕了。一个老郎中号完脉叹口气说:“非老朽医道浅薄,药不对路。实乃药引子太难淘弄了。”马权问:“莫非是龙肝凤胆?”郎中摇摇头说:“虽然没那么名贵,可也是物不稀罕但难求哇!”“那到底是啥?”“是青壮男子带血筋的指甲盖。”“需要多少?”“两颗足矣。”郎中的话音刚落,就听“咔嚓”“咔嚓”两声,马权就咬下两块血淋淋的指甲盖,催着兰春快给妹妹熬去。兰春固然感激,可也在熬药时犯起了寻思:要是换作我需要这个药引子,他能咬下吗?这里面除了亲情,还有没有别的?得趁早打发走兰秋,免得留来留去出了事。兰秋服药后,一剂走血见少,两剂减半,三剂痊愈。复原后的兰秋心里暗忖:这样的救命大恩怎么报答也不为过呀!偏偏又有一个算命先生说:“姑娘的命主大富大贵,非常人可比。可惜你本是娘娘跟前的玉女,为惩戒你对金童动了凡心,娘娘赌气把你配给了傻大粗丑的黑煞神,你嫌他太砢碜,还没等成亲,就私自跑到下界托生来了。黑煞神上天入地地‘翻’,也没见到你的影,两个月之前撒眸到了,本想用惊车收你回天,结果被武魁星给冲了。”“武魁星?”“就是救你的那个人哪!这回,黑煞神撒灾,又被武魁星用‘筋余’给破了。”“啥叫‘筋余’呀?”“就是手指甲盖呀。”听到这儿,兰秋开始思忖:武魁星、筋余?莫非这是姐夫马权在寻情探路,你有心,小妹我岂能无意?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知可有破法?”“破法倒是有,只是……”“您尽管说。”那先生示意别的人都避开后,才问:“你是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呢?”“当然是真话啰。”“七月初七,你必须同给你献筋余的武魁星交合,一则让他献阳补阴给你大补元气,二是‘处女红’被摘走你就不是黄花闺女了,那黑煞神自然就不愿意来缠你了,以后你就脱灾步步走好运了。”兰秋怕他泄秘,故意愀然变色:“大胆的油嘴,拿了谁的钱,敢来挑唆本姑娘?”扔下卦金又喝道:“敢对别人再胡说,非薅光了你的胡子不可。”说罢摔门而去。骂归骂,当晚,兰秋就背着姐姐把献“筋余”的武魁星“招”到了自己的床上解卦了。那个花钱雇算卦先生给当“托”的马权,自然乐不可支地摘了小姨子的“处女红”。幸福的兰秋亲切地摩挲着马权那两根没了指甲盖的手指,戏谑道:“虎了吧唧的不嫌疼啊?”马权抱紧了兰秋,又吻了一口:“为了救你,命都舍得,疼又算啥……”说到这儿,嘴就被兰秋的香舌堵上了,激战又起。一朝尝到了甜头,兰秋就放不下了,有一丁点空也琢磨要采阳补阴。虽然他们俩都在千方百计地遮掩,可是兰春既不聋,又不瞎,岂能看不出端倪来?
兰春尽管不满妹妹偷了自己的丈夫,但心里还是原谅她年幼不懂事,只恨缺德的花心丈夫占了小妹的便宜。所以逼马权放下手头所有的事,立马给妹妹寻找一个年岁相当、家境殷实、长相能拿得出手的人嫁出去。哪承想马权竟给找了比兰秋大七八岁、又黑又矬、家境一般的柏发,兰春执意反对。不料马权铁了心地要聘,兰秋乐呵呵地要嫁,那个柏发则迫不及待地要娶,三个人一拍即合。兰春一见反对无效,气犯了产后落下的痨病。她哪里会猜到马权和兰秋的鬼心思:有了这个丑八怪当挡箭牌,兰春就没法查他们在门槛外边的幽会了。
二、地里偷欢气死兰春
对于马权和兰秋的事儿,村里传得很凶,都快成一本书了。虽然柏发本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可他那个当屯长的堂叔柏大毛愣却敲山震虎了,把马权唤到屯公所,弦外有音地说:“马权啊,你是柏发的连襟,又是他的媒人,论起来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本该走动得近些。可我给你提个醒,对于兰秋,你这个当姐夫的,还是留点‘身份’为好。过去你们俩有没有啥事儿,我们不问,也不想管。至于以后嘛——可要好自为之哟!”声音虽不高,却不啻于当头棒喝。马权也没胆儿去滋润兰秋了。这下可把兰秋憋坏了,若不是图希跟姐夫来往“便当”,打死我也不能嫁给这么个丑八怪呀?
两个人一晃十多天没见面了,好不容易才约好到豆角地里相会。见了面,一个如渴蒙了的捞到了井水,一个像要冻僵了的见到了炭火盆儿,啥也没顾得说就脱衣解带,紧紧地缠绵到了一块儿。
刚能起炕的兰春听人家说烧苞米棵上的乌米治痰中带血,就强撑着上地,想掰上几个烧着吃试试,捎带看看豆角子成了没?还没等走到苞米带豆角的地中间,就听见了兰秋压抑着的浪叫,两坨白肉“扇乎”得正欢。马权气喘吁吁地说:“宁品你这仙桃一口,也不吃你姐姐那烂杏一筐啊。”美得兰秋“哧哧”地笑过后说:“十痨九不长,何况她还是产后痨,也没啥大活头了,等她‘走’了,这仙桃还不随你可劲地‘造’哇!”兰春一听妹妹的话说得这么歹毒,当时就气晕过去了,嘎巴嘎巴地压倒了苞米。恨不能合成一体的兰秋和马权猛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见是兰春昏倒在地,立马奔过来连呼带叫地掐人中。一丝悠悠缓过来的兰春睁眼见兰秋还光着腚,马权也上下没有一根布丝儿,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就打了兰秋一巴掌。把兰秋当成心尖子的马权,竟忘了兰春是个久病之身、方才又被气昏了过去,情急中,顺手就扇了兰春一个耳光。就这样,兰春竟一梗脖儿、一端膀儿地“走”了。至死,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儿?马权和兰秋虽然肠子都悔青了,眼泪哭干了,也没法让兰春起死回生,只能用风风光光地发送她来表达无尽的愧疚之情。
兰春死后,马权家成了姐夫小姨子的欢乐窝,他们俩又想做长久夫妻了。兰秋成天变着法地和柏发“作妖”,小吵二五八,大闹三六九,无论她怎么样“作”柏发也不发火,总是笑脸儿曲意逢迎。兰秋一看闹不出个头儿来,干脆挑明了:“我就是要和你‘打八刀’。”柏发说:“这事你可得找我叔去。”“咱俩‘打八刀’,有你叔啥事?”兰秋可不怕他堂叔,找就找,姑奶奶我就是不想过了,还能用根绳子给硬捆上咋的?柏大毛愣听后,磕了磕烟袋灰冷笑:“这事儿,四邻八街的都能给当见证,柏发一丁点包团也没有。有本屯长在,你想‘打八刀’?也就是快快嘴吧!”“那我就死给你看。”“这容易呀,墙角有绳子,院里有井,村外有河。用不用先订个花头棺材呀?五十吊钱就能买口独帮独底的。可是,不知道得几辈子才能修来你这副小模样?”兰秋见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脸上总像葡萄水似的。可是,自打听了一场二人转后,竟多云转晴了。
三、美人计柏屯长中招
兰秋隔着窗玻璃见柏大毛愣从门东走了过来,忙大声喊:“叔!快进来帮帮忙啊!”柏大毛愣一进外屋,见兰秋的头发上系着粉绫子蝴蝶结,上身是浅蓝士林布偏襟短衫,下穿葱心绿的裙子缉着花边,脚穿粉面软底绣花鞋,站在高脚凳上,跷着脚伸手要够棚杆上挂的白色柳条小筐,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碰一悠荡。晃晃荡荡的兰秋随时都有摔下来的可能,又听她嗲声嗲调地喊:“叔,快麻溜的来扶着我呀。”这个柏大毛愣别看是管着十多个村子的屯长,人前人后的一本正,可他恨不得睡遍屯中的大姑娘小媳妇。此梦虽难成真,想想总是没人挡吧,尤其是这个不擦胭粉自来色的堂侄媳妇兰秋,现在,她竟招呼自己上前去扶,正中下怀,可那也得端一端哪,矜持地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扶你……人家看见了容易……”“咳!只要良心正,哪怕是腚对腚,再说了,你比俺爹的岁数都大,能出啥说道哇?”又一晃荡后,兰秋急喊:“叔,快来呀!我都撑不住了。”这话说得含混又暧昧,既像急呼让他快来相扶,又似乎在传递信息:快来帮小奴泄泄火。柏大毛愣体内的荷尔蒙“腾”地一下子“冒漾”了,大脑也仿佛短路了。只见他红头涨脸地喘着粗气,伸出双手绷住了兰秋的小蛮腰,鼻子顶在那胖乎乎的沟里。见兰秋没炸,鼻子尖又使劲地往腚沟里拱了拱,十个指腹也趁机贪婪地亲吻着兰秋的肌肤。正飘飘欲仙之时,突然觉得有东西掉在了头上,一看,啊?兰秋的绿裙子咋脱落下来?把自己的头都蒙严了。还没等伸手拿开,就听见蹦到地上的兰秋大声喊了起来:“非礼呀!非礼啦!快来抓老爬灰呀!”柏大毛愣拉开头上的裙子,见兰秋只穿着个红兜兜和花裤衩,忙扭过脸去说:“兰秋,求你麻溜的把外衣穿上,可不能血口喷人呀!我是你叫来……”“叫你来扶我,可没让你来拽裙子呀?”柏大毛愣愤愤地说:“胡说!我没有。”兰秋说:“你看!”柏大毛愣再扭过脸来一看:兰秋披头散发,脸上的血道子涔涔地洇着血,刚才还好好的裤衩也两半了,兰秋又大声嚷开了:“快来人哪!屯长耍爬灰了。”在屯子里说一不二的柏大毛愣就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人,忙要上前去捂兰秋的嘴,兰秋躲,柏大毛愣要拽住硬捂,就在两人骨碌成一个团时,马权在外边大声喊着:“兰秋,咋的了?”进屋一看,两个人正撕巴在一起,恍作一惊:“屯长,是你?咋……”“马权大侄子,是这么回事……”赤皮露肉的兰秋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手打掌地嚎开了:“哎呀!我的裤衩儿都被这老王八犊子给撕碎了,差一点就让他……我可没脸活了。”彻底醒过腔来的柏大毛愣理直气壮地对马权说:“圈套!这娘们儿分明是早就挖好了坑儿,引我往里头跳。你柏叔是个啥样的人?那可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是屯里人不知?还是区上不晓哇?哼!”抬脚就要走。马权手扶门框脚踩着门槛子挡住了:“这事儿,您还没给个说法呢?”柏大毛愣眼珠子一瞪:“啥说法?设计陷害屯长,轻者当罚,重则该进笆篱子。”平常见到屯长腿肚子就打颤的马权,今儿个是腰板拔得溜直,嗓门格外豁亮:“陷害?那请问您老人家进屋来是想干啥?”指着兰秋的头发、脸上的伤和已经两半儿了的裤衩儿接着说:“这可都是强奸民女的证据呀。何况我进屋时见你们俩正连撕巴带捋的,别忘了,强人也输在证人手哇!”“你们俩是狗扯羊皮的姐夫小姨子,根本就没资格做证。”“那么我呢?”一见又进来个老倔头,柏大毛愣顿时觉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这事既见不得官,也丢不起人,只能私了。经过反复地争讲,柏大毛愣满腹委屈地答应给兰秋两垧地压惊,并保证以后再不过问柏发家的事。双方签字画押立了字据。柏屯长有七八十垧好地,虽然不在乎这点地,但他觉得这亏吃得也忒厌恶了!还得另外用钱去堵马权和老倔子的嘴,气得一病趴了半个多月。
四、兰秋回头欲作良妻
尽管柏发对马权和兰秋的明铺暗盖从不过问,有时还替兰秋召唤马权,然后自己就溜边儿。只有在兰秋高兴的时候,他才能“吃”上口马权的“残汤剩饭”。就这样,马权和兰秋也嫌他碍事。可嫌归嫌,真若是到了要结果他的时候,又下不去手了。这不,兰秋踌躇了几次,才咬着牙在打卤面里下了毒,心“扑通扑通”地差点蹦出来。劈完柈子累得汗流满面的柏发进屋,浑身冒热气地坐在桌前,看见那碗香滋辣味的面条,擦去淌出的口水,对兰秋投过感激的眼神。这眼神把兰秋震惊了:不就是一碗面嘛!何况是妻子给干重活的丈夫做的,何需感激?这么一想,面前的那碗带尖的打卤面,不知咋的就幻化成了院里小山似的木头柈子,由木头柈子又幻化成炕沿前那盆通红通红的火炭,嘎巴嘎巴响着,给三九天的屋子里弥散出绵绵不断的暖意。这屋子的热乎气与其说是火炭散发出来的,还不如说是柏发释放的,那红红的火炭不就是柏发的心吗?为了这个家他天天起早贪黑地劳作,戴着男子汉最忌讳的绿帽子,还是低眉顺眼,变着法地讨自己的欢心。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居然端汤递水、擦汗掖被的一宿不合眼。那一次,自己被蚂蝗叮了,他一见就急了,忙脱光腚子,用屁股去蹭蚂蝗,问他干啥,他说给它暄肉叮,它就撒开嘴不叮你的腿了,虽然那招没灵,却流露出一股傻乎乎的“真爱”。最难忘的是去年冬月,自己顺嘴说了句想吃鲜鲫鱼,他一声没响就走了,一个人去倭肯河凿冰逮鱼,结果鱼没抓住,他却滑进冰窟窿里了,由于滴水成冰,棉衣被冻在冰上,无论怎么扑腾,也没爬上来,大腿往下都在河中冰着,等别人把他抬回家时,腿都冻紫了。自己虽然在给他用雪搓,可心里却不太领情,真是溜须不要命。最不该的还闪念过:若是冻死了,岂不让我遂心了。成亲两年来,他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要求,偶尔召他进被窝时,总是满嘴抹蜜地甜和自己。兰秋有时也想过,是不是被姐夫马权迷得失了人性?这样知疼知热的人上哪儿去找?不容这样的汉子活着,还有点人味儿了吗?一抬头见柏发夹起一大筷头子面条正要往嘴里送,差了声地急喊:“等一会儿,忘……忘了放……放盐了。”说着上前,假做失足,刮翻了桌子。柏发没管地上打碎了的碟子碗,也没顾那碗香喷喷一口没捞着吃的面条,急忙捧起兰秋的脚就揉了起来,揉得兰秋热泪汹涌。柏发问疼吗?兰秋说有你给揉,多疼我都能挺得住。
工夫不大,柏发就吃上了一咬满嘴淌油、全是肉核的馄饨。那夜,柏发头一回当上了真正的丈夫,美得他说有媳妇真好。从投毒后“翻桌”的那一刻起,兰秋就铁了心地要对得起这个有颗金子心的枕边人,和柏发白头偕老。兰秋一收心归正,美了柏发可就苦了马权。原来两天不耕云,三天头上就早早地播雨,现在咔嚓一下子就断了,马权如刚戒奶的小孩,苦求兰秋:“往后你对柏发咋好,我都没二话,可你不能让我晒干啊!”“姐夫,你说咱俩这算咋回事儿?拉帮套?还是暗娼?你对我有恩,我已经委身相报好几年了,还得也差不多了。已经气死了姐姐,还能再窝囊死柏发吗?求你让我从今往后做个正经的女人吧!”“没有天仙似的兰秋陪着我生不如死。”兰秋为了让他死心绝念,赌气地说:“一会儿我就割鼻子剜腮毁容。”马权拱手对天:“你就是成了戏里的丑女无盐,也是我心中的西施貂蝉。”“那我就出家。”“我就去给女庵守门扫地,只要能看见你就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就远远地看着吧!”说完就牢牢地关上了院里和心中的两扇门。马权啥招都想遍了,也没欠开一丁点缝。兰秋没想到,自己没待见柏发时,他饭量如猪,身壮如牛。现在拿他当盘“菜”看了,烧得他却来病了。一开始腿肿恶心,吃药无效。后来双膝溃脓成疮,渐渐地烂成了五个眼,活像人的嘴、鼻子和眼睛,不仅淌脓流秽腥臭满屋,且疼彻骨髓,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请医无数,可没有一个能说出疮名的,勉强给配点止疼收敛的药,都收效不大,日益沉重。兰秋衣不解带地伺候,煎炒烹炸调样地哄着给进补。柏发说:“有你这样伺候,现在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了。”兰秋忙捂他的嘴:“别胡说,就是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咱砸锅卖铁也得治。”说得柏发泪下如雨。
五、柏发亡马权续前缘
一听说马权要给柏发治疮,兰秋的脑瓜摇晃成八个“劲”。多少远近出名的郎中,看了都抹身就走。就你?光会背几句“汤头”抡锄杠的,也想来试试?不屑一争的马权哂笑道:“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听说过没?光绪年间,咱北大荒的草根郎中,曾给慈禧老佛爷治好了太医都没招儿的痒痒症,还得了件黄马褂呢,那就是我的爷爷。六岁时我就背《药性赋》,十三岁就背着药箱子跟着爷爷游乡看病,若是他老人家再晚走几年啊,我一定是个不错的郎中。兰秋一想还真听说过这档子事,遂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能治?“小菜一碟,我曾随爷爷治好过。这是不多见的‘人面疮’,因寒而得,疮在骨节处,毒却在骨髓中,若光祛皮肉之毒,如同隔靴搔痒,必须敢下猛药以毒攻毒。”一见兰秋点头,马权就要开方,忽见兰秋似欲言又止,就催着有啥话直说。兰秋犹豫再三,才说:“姐夫,你得先起个誓。”“为啥?”“我怕你趁……”马权哈哈大笑:“我虽不是可上经传的君子,可也不至于借治病之机坑人害命啊!”遂双手抱拳,对着太阳说:“我马权真心实意给连襟治疮,若是心怀叵测,心中所想之事,一件不成,且天打雷劈。”兰秋见他发了重誓,才放心地让马权给治。
“扎咕”了三天,疮就不疼了,人也能睡踏实了,胃口大开。换药时见疮口干爽爽的开始收口了,兰秋两口子千恩万谢。柏发对这些天的鸡鸭鱼肉腻了,非要换换口味吃点小米水饭的。还真没少吃,撤了桌子两口子还唠了一阵子嗑,可不一会儿,柏发就大叫“疼死我了”,一看,疮口全都迸开,血染被褥,接着就满炕骨碌。兰秋见他抗不住了,急忙跑去找马权。等马权来时,柏发已经咽气了。兰秋哭着问:“都已经见好了,咋还突然走了呢?”马权一听晚饭吃的是小米水饭苦嫩芽,悔得直拍脑袋:“那汤药和膏药里都有砒霜,就怕小米饭哪。忘了告诉忌口了。”兰秋见柏发七窍流血,怕别人犯疑,手指血渍子哭着问这可咋整?只见马权从怀里掏出皂荚皮、海螵蛸的片片,放进锅里加水煮好后,用手巾蘸着擦拭口、鼻、眼和耳朵,血渍子全擦掉了。兰秋这才敢放声大哭,邻居们闻声纷纷前来帮忙。
柏发在关外没有近人,柏大毛愣又无颜到场。邻居们虽然对柏发的死有点疑心,可在停尸、入殓时加细看,既没见到伤口,也没显出中毒的迹象,在马权的打理下,发送了七天才入土下葬。
马权自以为这回可有机可乘了,踅摸着总想动手动脚的再续前缘,兰秋则横眉立目地不准靠前,清清白白地守孝。那天,烧完五七从坟地回来,又碰见当年的算卦先生从门前过,招手进屋。待先生落座,呷了一口茶后,兰秋怒道:“小女子本该扇你三个耳光,可见你已年老,不忍下手。”“不知老夫因何事得罪?”“你说我命主大富大贵,非常人可比,又说让武魁星近奴身之后,就步步走好运了。”“是有这事。”“小女子本想跟掌柜的好好过,眼下为啥却守了寡?”“请报亡人的生辰八字。”接着掐着指节,嘴里子丑寅卯地嘟囔了一阵子,说:“卦没算错,只是你早嫁了一年,若不然,就该续亲嫁给武魁星,不比嫁给这个垫脚鬼强多了吗?”“什么?垫脚鬼?”“亡人本是城隍老爷驾前的垫脚鬼,被人踩着紧贴地皮有阴气滋润着他百病不侵,可你高看他一眼,他就飘起离地,架不住亢阳灼阴,自然就寿数不永了。”兰秋虽然没全听明白,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遂问往后我该咋办?算卦先生端详着兰秋哂笑不语,兰秋催急了,他才说:“怕你又说我是托了。”“托不托的我不管,只要说得有道理小女子就信。”“好!武魁星也刚刚问过卦。”“他问啥?”“他对一个女子钟情割舍不下,可那个女子心中有道坎,不让亲近,想动硬的又不忍心伤了情分。问该咋办?”“你咋说的?”“等!时机到自会续缘。恕我直言,他是长流水命,你是沙中金命,水生金,难觅的上好姻缘。何况他耳大有轮,眼大有神,唇上驮着端端正正的龙准,虽非高官之相,倒也不失品外之位。”“别跩了,啥意思?”“他将来能当九品以下的官,跟着他一辈子吃香喝辣的不成问题。”“小女子叫你来算卦,哪个要你说媒?拿上卦金,快滚!”
当晚,拽开门后的马权就动手要霸王硬上弓。一开始兰秋还疾言厉色地斥责,渐渐地就半推半就了,旧情重燃较前尤烈,愉悦的呻吟声穿窗而出。兰秋把做正经女人的念头全都撇到脑后去了。村里人说啥的都有,柏大毛愣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可自己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也不敢胡说。他坚信堂侄是被害死的,为了弄清死因,也为报那讹地之仇,要雇杀猪的冷二暗查:“你悄悄地去给我听墙根儿,我就不信他们能半句口风也不漏。天天下晌来对我学说,我不光给你开工钱,还一天供你一顿酒,在这小酒馆里记账。若能捋着了害死柏发的‘须子’,拿到证据,我另出一垧好地作谢。”
冷二本不屑这种下三滥的听墙根,但监听的对象是马权就另当别论了。头一次井边斗嘴,马权让自己重托生,再去撬他的心肝宝贝,那是取乐;二次在鼓乐棚前,他叫自己回回炉,再去撬他媳妇,虽然过分,但仍然是玩笑;可第三次在酒桌上,他竟当着客人开涮:“丑鬼冷二,赶紧回娘胎里换个模样,你要真能撬走我的女人,我出一垧好地做嫁妆。”在众人起哄的笑声中,酒已过量了的冷二,摔了酒碗:“撬不到手,我誓不为人。”以后,年轻人见面就臊皮他:“撬来没?”羞得他从此再不敢靠近人群。这一回不用说还有吃有喝有地赚,就是单为了扳倒马权,报那当众羞辱的一箭之仇,也乐不得地去呀!
六、就坡上驴冷二逼婚
冷二虽然很敬业,可那也不是你想听啥,人家就给你说啥呀。头几天只听了些淫词秽语,柏大毛愣摇头晃脑地拍着桌子说没劲。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马权和兰秋如火如荼的“肉搏”过后,兰秋躺在马权的胳膊弯里忽然问起:“哎!那天,我一去找你,你是不是就知道柏发已经死了?”“我咋会知道?”“若不,你咋会直接带来洗血渍子的皂荚皮和海螵蛸?”“治外伤常得除污去渍,出诊自然得带着了。”“那你为啥不告诉忌口?”“不是忘了嘛?”“不!你是故意的。是你杀了柏发!我要替柏发报仇!”说完就噼哩叭啦地打上了,马权一动不动,待兰秋打乏了才说:“还报仇呢?你不想让他死,是谁要红矾了?”“去年冬天是去年冬天,现在是现在。”“现在?那红矾怕小米饭,有几个不知道的?可你为啥偏偏给他做?柏发到底死在谁的手上?”兰秋连悔带吓顿时哆嗦起来,不一会儿,就“嘎”地一声昏了过去,马权赶紧给掐人中,弹拨极泉穴,醒过来的兰秋颤颤巍巍地一劲儿问七窍流血能摊上官司不?马权安慰道:“放心吧!眼鼻口耳处的血渍子洗净了,没人起疑。虽然因砒霜而死的人,火炼后骨膜是浅绿色的,可现在已经埋了,谁还能给扒出来火炼查验?”听到这儿,冷二乐得差点没蹦起来。等他俩折腾乏了睡着后,悄悄地用一根长竿把两个人的裤衩子都挑了出来,留下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丢衣别急,有人会还你。”
正巧,小酒馆里没外人,冷二跟柏大毛愣一学,柏大毛愣比自己当上村长还高兴。非要撤去小杯换上大碗不可,连干了三碗后,高兴地递过一垧地的“让契”说:“大侄子,去了酬谢你的,这把还帮叔整回了一垧呢。一会儿,我就去警署,把那对奸夫淫妇弄进大狱去,炼骨验毒后将马权砍头。哈哈哈……”也是乐极生悲,那柏村长竟一口气没缓过来,一命呜呼了。
冷二一见柏大毛愣死了,小算盘又重新扒拉开了。不仅是癞蛤蟆想吃兰秋的天鹅肉,他还觊觎着兰秋的田产,对柏家隐匿了暗察出来的结果。也是在村东那个小酒馆里,应约而来的马权和冷二隔桌而坐。马权阴沉着脸低声说:“说说你的条件?”“梅兰秋嫁给我……”还没等冷二说完,马权就炸了:“你妄想!”“真是宁可丢了脑袋瓜,也不舍怀中的一枝花呀!”“你啥意思?”“是谁给柏发用了毒药?是谁故意不告诉忌口?是谁私自洗去了尸身上的血渍子?”“你这是没影的瞎猜!”“用不用开棺重新验尸?火炼后看看柏发的骨膜是个啥颜色啊?”一连串的问话如同排炮,把马权给轰蒙了,汗像开闸的水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嘴也瓢了,手也抖了。过了老半天马权才嗫嚅道:“你是咋知道的?”“前天晚上,你对兰秋坦白的呀!”“听墙根?真下作!”“难道比生前霸人妻、死后搂寡妇还下作吗?”马权忙打自己的嘴巴赶紧赔礼:“恕我失言。冷二老弟,你也知道我和兰秋是真心实意的,用尽了心思,苦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才熬到能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你就高抬贵手成全我们吧,我把房子地全都给你。”“就是座金山也不好使。若不是柏大毛愣乐死了,你们俩怕是早进大狱了。”“没那么邪乎吧,我又没故意下毒!”“你能说清楚嘛?”“咋的?”“你不是郎中,却给柏发用剧毒,是不是草菅人命啊?这是一罪。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不告诉忌口哇?过失杀人总赖不掉吧?这是二罪。不报告官府擅自处理尸身掩盖死因,是三罪。三罪归一,不砍下你的脑袋,也得让你把牢底坐穿。”又呛咕了好一阵子,马权见回天无力,无奈,只得乖乖立了字据:“梅兰秋带着四垧地嫁给冷二贵,冷二贵严守柏发死的秘密。”冷二还警告说她兰秋若胆敢寻短见,你马权立马就得人头落地。
马权不仅没娶到小姨子,反而还得出一垧好地封口。冷二一夜之间不仅白得了五垧地,还捡了个天仙似的俊媳妇。
七、冷二成亲背妻游村
还是在那个小酒馆里,冷二和兰秋坐在一边,马权隔桌相对,桌上的菜摞得像小山似的,香气扑鼻。冷二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对马权说:“姐夫,您肯将兰秋嫁给我,又陪送地,兄弟我万分感谢!请满饮此杯。来,兰秋,你也陪一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马权端起酒杯说:“应该,应该的。谁让我们是近亲呢?”说完,心情各异的三个人都干了。冷二继续热情地敬酒、让菜,面对冷二的豪饮,马权和兰秋的心里都在淌血,就因为一时嘴快,被抓住了把柄横刀夺爱。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正想着,只见冷二虎着那张黑脸,两手一拱拳:“二位,对不住了,今天咱这既是认亲的酒,也是绝情的宴。”“啊?绝情宴?”冷二拍了一下兰秋,吓得兰秋一哆嗦,他接着说:“她是你的小姨子,从她那儿论,我今天请你,也冲你叫了姐夫,这不是认亲酒吗?”“那咋又说是绝情宴呢?”冷二抛出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在马权的头顶上滴溜溜的直折个,吓得马权僵坐在凳子上,顺脸往下淌汗。冷二笑着接住刀后握着把,一脚踏在条凳上,探头凑向马权:“你真不明白吗?”“不明白。”“那我问你,过去你和柏发是啥关系?”“连襟哪。”“那现在咱们俩呢?”“也是连襟。”“你能保证不让我去撵他吗?我心里可没底。”马权急忙去捂冷二的嘴。冷二环指酒馆说:“为了说话方便,我把喝酒的和老板都清出去了。”马权抹去额上的冷汗说:“你想咋个绝情法?”“从现在起,你们俩就不认识了,不许见面,不许说话,不许捎信和传递东西。”兰秋问:“那若有急事呢?”“必须通过我。”“你若是不在跟前呢?”“通过东院的刘婶。”马权色厉内荏地说:“这太过分了吧?”“水没来,我得先别坝。难道比上警署还过分吗?”他用刀指着两人:“犯一次,卸胳膊,犯两次,剁腿。若犯三次啊,大堂上见。”说完把一沓钱掴在桌上,对兰秋说:“这就算过大礼了,揣起来,明儿个去添点随身用的,三天后成亲。”指着马权说:“为怕你伤心,也怕惹得兰秋哭天抹泪的冲了喜气,娶亲的那天你就别露面了。”
院里接亲的腿都站木了,打鼓的胳膊都累酸了,吹喇叭的腮帮子都鼓木了,屋里的兰秋还是鼻涕眼泪的大雨滂沱,娶亲婆怎么哄也不住声,伴娘刚给搽上胭脂,就被泪水冲掉了。一屋子人急得团团转。捞头忙得满头大汗跑来说:“二哥,客人都全了,再耽搁下去就错过吉时了。”冷二说:“我心里有数,你把人全都领回去,该怎么张罗还怎么张罗。”只见他手一比画,喇叭立时停了,接亲的车回去了,院里的人嘀里嘟噜地都走了。披红戴花的冷二手拎着长衫的前襟撩开门帘,进屋后连递眼色带努嘴儿,屋里就剩下兰秋一个人了。冷二一“踅摸”,见炕梢有盘梢绳,弯炕上有把剪子,对箱盖上还有个小罐,用手指蘸点一尝是卤水。他咧嘴笑了:“梅兰秋哇!我知道你是一百个不愿意嫁给我,可是没办法,你死不起。这边,你若真敢去‘咽气’,那边马权就得砍头。试试不?”兰秋不语。“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你若再拧,警局见。”说完转身就去掀门帘,慌得兰秋一把拽住他的后衣襟:“别,别的。”“这么说你愿意跟我成亲了?”兰秋含泪点头。“哎呀!这扯不扯,你看!迎亲的鼓乐和喜车都打发回去了。”“那就悄悄地跟着你走呗。”“那哪能呢!新媳妇的鞋沾上土可不吉利呀!这么的,你打扮好了,我背着你。”说背他还真就背了,背着兰秋的冷二边走边说:“别看哥丑些,也黑了点儿,可咱的心眼儿嘎嘎好。我会让你比全屯的娘们儿过得都滋润,啥也不用你干,穿得溜光水滑,吃得饱饱的,冬天哪儿暖和就在哪儿猫着,夏天哪儿凉快就在哪儿呆着。”他毫不在乎孩童们的嬉笑,也不理睬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从村东到村西半里多地,冷二累得满头冒热气也没撂下来歇一歇,最后连腿都抬不起来了……
八、兰春坟前二人续赌
且不说冷二和兰秋的喜事办得是多么热闹。单说那个抓心挠肝的马权,不光是赔了“夫人”,还搭了地。他一手拍着兰春的坟,一手攥着酒瓶子喝,越喝越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哇?若是兰春不死,柏发还在,虽然跟兰秋不能日夜寻欢,也能隔三差五地找机会一解相思啊!可现在,那字据像一把刀似的悬在头顶,日夜担心,还被讹了地,“三不许”斩断了和兰秋的一切来往,真是生不如死啊!他呼喊着:“兰春啊,你要是真有灵就把冷二给抓了去吧。”骂着、哭着、说着、喝着,终于醉倒在兰春的坟前。
在新婚夜的夫妻进行曲中,兰秋虽然不太主动,可也没像大伙想象中那样,就是不吱一声。初识女人滋味的冷二,对兰秋有说不出的爱怜。可是无论他怎样地亲吻、抚摸和挑逗,兰秋都像个睡美人似的毫无反应,等于冷二在兰秋身上唱了半宿的“独角戏”。抽着烟的冷二明白兰秋现在的心里只有马权,一想到马权,他有点自责是不是太过分了,别挤对出点啥事来,一闪身起来,带上面肠、干果、膀蹄肉和酒急奔马权家。没在家,那能去哪?莫非去了兰春的坟地?
还没走到跟前,就见月光下的坟地里像有黑影在晃动,进前一看,竟是马权在挖坑。放下酒菜,高喊:“姐夫,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忙活啥呢?过来,喝杯喜酒。”马权一听是冷二,“腾”地冲天火起,竟撵到这儿来气我了。也是老天开眼,半夜的荒郊野外,寂静无人,他空手,我有锹,若是今夜能把他劈了,报了夺爱的大仇,就死而无憾了。为叫冷二措手不及,他装聋作哑地继续挖。冷二一边喊过来喝酒,一边往前凑。离坑两三步远时,马权猛地转过身,铁锹就朝冷二抡了过来,早有准备的冷二急忙往下一蹲,还没等他蹲稳,一锹又直上直下地猛劈下来,幸亏冷二是杀猪的出身,闪躲趴扑均不在话下,一个后滚翻,躲过了致命的一劈。刚刚站起身来,只见马权“啊啊”地喊着,疯子似的抡锹逼上前来,冷二一见无法可躲,就势倒地一“骨碌”,抓住了马权的裤角猛的一拽,马权就被拽趴下了,铁锹摔出了好远。冷二倏地一跃而起,先摁住了马权的脖子,随后,用杀猪惯有的姿势,以左膝盖频频地跪点马权的后背,每点一下,马权就杀猪般的嚎叫一声。马权一看反抗不得,高喊:“冷二,能容临死的人说句话吗?”“说!”“求老弟一别报官,二别给我放血,我已经带来了毒药和遗书,求你和兰秋把我的闺女小云拉扯大。待我喝下药躺进坑里,拜托你把我给埋上。”“姐夫,你的心我明白,是我撬走了你的心肝宝贝。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根本就没有难为你的意思。”“那你来……”“怕你想不开,特意来跟你喝点酒唠扯唠扯。”说着扶起马权,席地摆开了菜肴,给马权斟满了酒。醉犹未醒的马权也不客气,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大着舌头嚷道:“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若敢对兰秋不好,小心我和你拼命!”“姐夫,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你们俩是真心实意的好。可是老天爷偏让我撬来了兰秋,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赌,怎么赌?”“只要你保证不上赶着勾搭兰秋,以半年为限,她若是还想跟你好,我就把她连地一起退还给你。”“好,一言为定。干了!”撞杯声在月夜传出了好远好远……
九、二道河冷二暗送信
冷二成亲还不到两个月,二道河子就破天荒地飞来几只“大鹞鹰”,张着长翅膀,嗡嗡地叫着,在半天云里打着踅儿。大人小孩都手搭着眼罩看稀罕,见过世面的老倔子边比画边喊:“快都趴下,小心它往人群里扔炸弹!”人们这才惊慌地散开趴下。那只“大鸟”果然开始拉“粑粑”了。不过没像老倔子说的扔下来炸弹,而是天女撒花似的扔下了花花绿绿的五彩纸。人们捡起来让识字的快给念,这才知道是苏联红军的飞机撒传单:“满洲国”倒台了,小日本鬼子滚犊子了,中国人自己个儿管自己个儿了。老爷们儿嗷嗷地喊着,撒着欢,去买肉打酒。老娘们儿绾起了袖子淘起了大米,没人抓经济犯了。不知谁家点燃了过年剩下的鞭炮,一会儿爆竹声就逐渐多了起来,火药味在空中弥漫。人们见面拱手相贺,光复了的感觉真好。
镇里日伪衙门的吏员,除了极少被苏军暂时留用外,其他的都卷铺盖回家了,日伪的官舍、仓库、商店和兵营都成了民众哄抢的目标,先是抢米面布匹,后是五金建材,最后是枪支弹药。一时间,老抗联、汉奸和土匪都到南北通衢的二道河子来招兵买马了。这个军,那个团,把庄户人弄得五迷三道、眼花缭乱,也不知道谁是正头香主。
冷二也不想整明白,反正不管谁来了,都得杀猪卖肉养家糊口。孙家捎来信说:走了十多年的孙靖宇回来了。这可得去看看,不光带着肉,还拿了大肠头和护心肉——这可都是光腚哥们儿靖宇最爱吃的呀。四站村的东门里,孙叔家的板门大敞着,老亲少友都来了,怕伤着人,把狗拴了起来,但一见有人进院,那畜生还是狂吠。屋里的孙靖宇听见狗叫,扭头一看见是冷二,急忙迎出来就要搂抱。冷二忙举起大肠头和护心肉,连喊着油,油。靖宇接过后说:“二弟,这回跟党革命吧!”“啥叫革命?”“进屋再说。”三间一头开门的筒子房,四铺炕都坐了个满满登登的,地上还加了凳。冷二点头哈腰一一打招呼。孙靖宇接着说:“冷二弟问我啥叫革命?革命就是砸碎旧世界,给穷人打出个当家做主的新天下。”“祸害人的小鬼子不都打跑了吗?还砸碎谁呀?再说了,从古到今也没有穷人说了算的朝代呀?”那一天,他是头一回听说“革命”“翻身”和“土改”。闹了半天,翻身就是把地主老财踩在脚底下;土改就是一分钱不要的把地和好东西分给穷人;革命就是和靖宇一样,腰扎皮带一杆枪,不要饷钱上战场,去打倒那个不知是瘦的还是胖的老蒋,建设穷人的国家。他听不进去,也不想听,驳了从小没红过脸的孙靖宇的面子:“我天生就是杀猪的料,革不了命,也不想把地白给人。对不住了,我还得回去抓猪。”说罢,头也没回地步行四十里地回了家。
回到家跟兰秋磨叽:“还有光顾别人不管家的党,你信吗?”兰秋一是对这些爷们儿的事儿不感兴趣,二也掰扯不明白,一声没吭。冷二见被晾了,就自己磨叨:“革命若是真的不用动手,房子地就啥都来了,出力的不就是傻冒了吗?”“天上哪能掉馅饼啊?”随着话音,走进来个分发头、八字胡、戴着墨镜、穿着长袍马褂、手拎文明棍的人。“你是……”待摘下墨镜才看清了原来是多年前见过一面的表姐夫仇海。冷二忙叫兰秋整饭,眨眼之间就端上了香酥豆、咸鸭蛋、片肘花和拍黄瓜。哥儿俩脱鞋上炕就喝开了,外屋地“嗞嗞啦啦”地还在炒着。表姐夫仇海说:“我这次是来恢复国民政府的,也想拉你弄个一官半职的……”“得,打住!想当年,大排队里清一色的粳米白面,五块大洋饷钱,我都不干了。啥也没有出力挣钱泰和。再说了,我脑袋没病,不会白白地把地送给人去革命。”“谁教你这么犯虎哇?”“孙靖宇呀!”“啊?他也回到二道河子了?”“是啊,亲戚里道的都圈弄遍了,要闹什么土改。”“你可别信他们共党的那套瞎折腾,国军都拿下山海关了,用不了年根儿就能推过来了,最后还得国民党坐天下。我今天以依兰县特派员的身份,封你为二道河子党部的农业委员。只要你能尥蹶子跟姐夫干,以后还能升。”冷二不接委任状,表姐夫仇海硬给撂下就走了。第二天,仇海在北十字花街宏盛发货栈门口,挂上了国民党依兰县二道河子党部的牌子。冷二一是不想入那个什么党,二是怕耽误卖肉,一个会也没参加,一次也没对人言语过,半拉党员也没发展。表姐夫仇海对他非常不满,派人捎来密信:今天晚上的会务必得参加。否则就得受处分。
快半夜了,忙碌了一天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大街上渺无人影,只有心情极度矛盾的冷二在踟蹰着,一边是表姐夫,一边是发小,两个党两派,他不想叫哪个占便宜,也不想让哪个吃亏,我暗中送个哑巴信,谁输谁赢就看你们自己个儿的造化了。横了下心,用一块石头使劲地撇向大板门,撂下信扭头就跑。那天,在二道河子三江人民自治军驻地大门上站岗的是马权,听见响声后,见一个人撒丫子就跑,马权跟腚紧追,撵过三道十字花街也没撵上,只撵下了一个烟荷包和烟袋。回去连信一并交给了来这儿视察的孙司令。孙靖宇问马权:“那个送信的人会是谁?”“冲跑的架势和撵下的烟袋和烟荷包看,一准是我们村的冷二贵。”孙将军边看边琢磨:纸上画的三星快要落到树上了,树的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弹花。莫非三星歪时有人来偷袭?这个昔日的玩伴儿,今天国民党的委员……这封信的可信度能有多少?权衡再三,还是信其有了。缜密部署后,严阵以待。刚到四更,就见十多个黑影悄悄地摸到了大门前,一个人学了声猫叫,院里那个应了一声猫叫的内鬼,刚要动手拽开门闩放人,就被暗中监视的战士给擒住了,门前的灯笼霎时全亮了,墙头上露出了一排枪管,身后的民房上也响起了拉枪栓声,前后一齐高喊:“你们被包围了,不想死的就放下武器。”来的人一见偷袭的事儿露了馅儿,哪有心抵抗,纷纷撂枪举手投降。一审问才知道,国民党的特派员仇海,想通过内线活捉来这儿视察的孙靖宇将军,逼共产党让出兵家必争之地的二道河子。镇里三江人民自治军的官兵,一致认为冷二昨夜送信功不可没,立即派人去向冷二道谢。可是等兰秋开了门,见冷二坐在炕上围着被,头上扎着手巾打哆嗦,炕前的呕吐物掩着小灰。兰秋说是前天就患了感冒,两整天没下炕了。看着满面红光的冷二,人们心里犯疑,也替他惋惜:“这么大的功劳咋不肯认?”冷二拒不领功,是怕日后国民党若是真的得胜了,表姐夫仇海非来灭门不可。
冷二这次纯粹是为了友谊,孙将军又何尝不知?在他离开二道河子回佳木斯时,拉着马权的手说:“冷二这头犟驴,将来一定会成为革命的对象,在他脑袋不保时,你无论如何都要拿出这封信救他一命。”说毕,拍着马权的肩膀说,“你很有才能,有机会把你调到军分区去。”
十、挑臭番冷二救兰秋
三更天,兰秋肚子疼,先是折跟头满炕骨碌,后来就只能头拄炕腚朝上的撅着,哭喊着“活不了了”。一看挺不住了,只好去请郎中。偏不巧,郎中出夜诊了,听着兰秋折腾得哭爹喊娘,一屋子人都急得干转圈。无奈中,冷二绑好了担架要往县里抬,刚焐完手的刘婶问完兰秋掀开被子扒着看了看,说:“备不住是臭番,城里的郎中怕是也不懂,快找马权来给挑挑。”冷二“呸”了一声:“我的女人决不让马权沾手。”二婶骂他:“浑球儿,救命的节骨眼儿,你还吃什么醋哇?”一个邻居说把别的地方都挡上,就让他专挑肛门,冷二一翻楞眼珠子说那嘎哒更不许他碰。众人呛呛,那你还能让兰秋等死吗?另一个邻居说让马权教刘婶给挑。先不说那马权肯不肯教,偏偏刘婶又晕血。刘婶说让马权来教冷二,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听说给兰秋治病,马权听到信就来了,洗完手,用酒火燎好了马蹄针,就要进屋。冷二拦住:“不劳你动手!就在这儿呆着。”“不让我见病人,咋知道是不是臭番,又怎么挑?”冷二说:“你想趁扎针的工夫摩挲摩挲兰秋过过瘾吧,想得美。”当着众人,把马权臊得红头涨脸,气得抹身就要走。“敢走!”马权迈到门外的脚还真的就收回来了:“不让我伸手治,还在这儿干杵着干啥?”“你动嘴,我动手哇!”马权说:“没这么治过,另请高明吧!”说完又要走,冷二伸手扯脖领子就薅了回来,按在方凳上。马权还要挣扎,冷二照马权的肩膀就猛劈一掌,疼得他一咧嘴,还没等他口型恢复,一把锃亮的剔骨尖刀掼在马权面前的方桌上,刀把还直颤悠,把众人都吓呆了。马权问:“你想干啥?”“为了救兰秋,你教不教?”“人是得救,可我不能坏了师傅不外传的规矩。”冷二嗖地薅刀在手咆哮道:“这就是他妈的规矩!”马权量他也不能在满屋子人面前杀自己,反倒抻着脖子往刀上撞,冷二一见他以死相拒不教,令他骑虎难下,“腾”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运足了力气就要把刀攮进去。刘婶一手攥住了冷二握刀的手,一手扬起,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杀了马权,兰秋的病就能好吗?你若是真给马权偿了命,以后谁给兰秋顶梁架柱?”刚训完了冷二,又给了马权一杵子:“不让你捏咕你小姨子的屁股,你就不救人了,传出去,还不得让人家笑掉牙呀?”刘婶把两个人都给镇住了,很顺利一问一答地开始了另类的诊治:“屁眼儿旁是不是有紫泡?”“有。”“多大?”“大的有饭豆粒大,还有小的。”“大小都挑,挤净黑血。”“用酒搓不?”“搓,然后往腚里头塞瓣蒜。”神了,方才还要死要活的兰秋,才半袋烟的工夫,就呼呼地睡着了。马权还没等出屋,就觉得脖子压上一物,一摸还油腻腻黏乎乎的,原来是十多斤的猪腰条肉,忙要往下拿。冷二上前摁住:“这是救命钱和谢师费。”“不用,请我喝顿酒就行。”“引狼入室的事我冷二从来不干,这肉你实在不要,我就扔了喂狗。”“啥人呢,咋这样?”“快走!”马权回到家还直气愤,连个照面都没让打,治的是什么病呢?
睡梦中的冷二,突然被兰秋的叫声惊醒,刚一欠身,就被一个蒙面人给摁住了,又过来一个蒙面人帮着给捆上了。灯光里,见兰秋被绑匪绑成了个大粽子,嘴里塞双袜子。那个拿刀的绑匪指着他说:“冷二贵,我们哥儿俩今天只为钱,拿出三十块大洋,两下相安。”冷二忙说:“好汉,三十块,我认拿。可是,现在家里实在没有那么多现洋,给你们房子地行不?”“放屁,你忽悠傻子呀,给房子地,想用那玩意牢套住我们,然后再去报官。是不?少扯没用的,你是卖房子,还是卖地,我们不管。限你三天,带够钱到大青沟对石砬子底下赎人,胆敢报官,立马撕票。”“不敢不敢,好汉,咱们再商量商量,她一个老娘们儿,从来胆小不禁吓,一害怕就拉拉尿,你说这死冷寒天的,多遭罪呀!留下她,我跟你们去。”“你忽悠谁呀?带你去,她若是不拿钱来赎,我不论留着你还是撕了票,都是鸡飞蛋打白忙活。带走这个漂亮娘们儿,你得头拱地地去赎。你若是真舍得不来赎哇,我还能落下个美人呢。废话少说,走!”这期间,杀猪出身的冷二,手腕虽然被绑着,却早已暗暗地用手指抠开了绳扣,可他还是装作被绑状与绑匪周旋:“你带我走,赎金可以加到六十块,七十块也中。”绑匪的指着兰秋说:“你信她,我们可不信。前脚你被撕了票,后脚她就去找她的姐夫马权了。”“不能,兰秋决不是那样的人?”“话已说透,信不信由你。哎,你可别动。”“那我送媳妇到房门口还不行吗?”两个绑匪架着兰秋往外退着走。天已经麻麻亮了。跟出房门的冷二蓦然大喊:“大哥,别跳墙啊!”趁拿刀的那个绑匪丁一扭头的工夫,冷二摘下门旁挂着的一片网迅速撇出,把拿刀的绑匪网了个正着,用力地一收网纲,绑匪便被拽了过来,“叭唧”摔倒在冷二的面前,他一抬脚踩牢。另一个绑匪急了,抡着大棒子就要上前来救。气定神闲的冷二手一扬,飞出了一根绳,那套扣正好落在绑匪的脖子上,猛力一拽,也倒在了冷二的脚下。冷二挖苦道:“用抓猪、逮鱼的方法就把你们给收拾了,小样!也敢出来混?服不?”两个绑匪连连磕头:“服!服!您是祖宗。”被解开绳子的兰秋一头扑进冷二的怀里,造得他泪涕满襟一片狼藉,接着,就是差一点没休克的长吻……
从此,两个人如胶似膝,感情愈来愈好。因为受到惊吓,兰秋“早产”了。可那男孩胖头虎脑的,和足月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冷二对这个孩子疼得要命,起名叫冷杉。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兰秋以为冷二根本就没怀疑过小冷杉不是个“早产儿”。
十一、马权使坏自受其害
马权虽然还没调到军区去,也是吃过区里饭的人,派回村里,当了“贫雇农协会筹备组长”,是眼下村里说了最算的,身价倍增。庄稼院里的黄花闺女和年轻的寡妇纷纷上赶着托媒来给填房,其中不乏美女,可他愣是一个也不动心。谁想到马权思念兰秋,得了个梦遗的毛病,一个歪嘴郎中给他号完脉说:“思大伤脾,必是有心上人而不可得所致。这种病光靠吃药收效甚微,若是能设法和梦中的主儿一会,解了相思之苦,可胜药力多矣。”这种几近荒唐的说法,马权他偏就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