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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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5 16:26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被路灯照亮。我站在巷子口,老街仿佛泊在世事喧嚣之外。老旧的灯光渲染着昏黄的色调,在曲折的巷弄中蜿蜒交错。我向里面望着,总觉得不一会儿就会有一个身着旗袍的曼妙女子从阴影中款款走出——是浓浓的王家卫电影里的味道。
于是自嘲地笑了笑,拖着行李往里面走。
在这个潮湿的早春,我搬入了老街9号。
老街这里虽然地处偏僻,但房租还算便宜,而房东也跟我调侃说这里有很多艺术家,于是没有经过多少犹豫就决定搬来这里。
“嗨,新搬来的?”一个异常爽朗的声音,我回过头,那人的样子就如同他的声音一样,干净清瘦,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是啊。”“欢迎欢迎。我叫A,画画的,就住在你隔壁。”他拍拍我的肩,笑容灿烂。
搬来的第二天,我就被住在楼上的B拉去酒吧看她的演出。B是个很豪爽的女生,就像她的歌,像是在调侃别人的故事,又像在叹息着自己的往事。酒吧在我们住的地方附近,里面的音响设备并不好,有点像上世纪在街边卖唱用的音箱和话筒,然而B还是兴致盎然地几乎把所有舞台资源都用上了,一边弹着吉他一边抽空去玩玩架子鼓,毫无节奏地呼麦。等到演出结束的时候,我跟A开玩笑说,再唱一首歌的话音响肯定会爆炸的。
从酒吧出来,我们一群人觉得还不尽兴,于是随便找了块草地,围成一圈开始唱歌。住在我们那一片的也有很多歌手,其中C吉他弹得尤其好。于是就由他弹琴,我们坐在草地上,没完没了地唱歌,头上的星辰璀璨如海浪中破碎的灯光。我抬头看着,意识到常年生活在市区里的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明星,它们原本有着极耀眼的光,但因距离地球太远,被几十上百亿光年的路程耗尽了全部力气,最终被厚厚的灯光盖过。
很快我就和这里的人互相熟悉了。
我时常去A家串门,A的画风格都很鲜明。他喜欢浓烈瑰丽的色彩,那些简单的景色,在他手边呈现出令人心弦震荡的灿烂辉煌,仿佛能触到画面背后热烈的灵魂。
虽然开始全身心放到笔端后,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每天的食物跟我领工资时根本没法相比,但由于对象是自己钟情的文字,这些倒无关痛痒。就像生活在浅水与深海里的鱼,冷暖自知。我经常和A调侃,我们要是生活在几百年前,说不定也是巴黎拉丁区的一个名人。
日子不急不缓地流走。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我在车站等车。
她从我身边经过。她戴着黑色圆顶小礼帽,就是萨宾娜钟情的那种,黑发如海藻般幽黑浓郁。我急忙转过头,却还是错过了她的面孔。“她很特别。”在她的身影在我脑海里重复了千百回之后,我得出了这个似乎毫无意义的结论。
后来在读书交流会上再遇到她,仿佛是有预感一般。
我捧着一本《波西米亚人的生活情景》,百无聊赖地和书店店主聊天。在这个纸质书的地位被不着痕迹地疾速淡化的时代,坚持着开一家独立书店,也是固执而天真的跋涉者。
然后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又像早有约定,走到我身边,“可以借我看一下这本书吗?”我转过头,她的眼睛是潮湿而深邃的,像一片酽酽的湖。
于是她借走了我的书,我留了她的号码,开始互相发简讯聊天——很自然地便熟悉起来。
之后很多个夜晚我们一起看电影,E会在某一个时期只看一个人主演的电影,她说自己无法习惯频繁的改变。在一个漫长的冬天,屏幕上一直是一个诗人一般的英国青年。她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他就像萧索天气里让人愿意远眺的大海。
几个月后,当我习惯了这里不时会掀起一场狂欢的生活节奏时,忽然得知B决定搬离老街。B的歌得到了一家唱片公司的赏识,她和那家公司签了约。因为工作的地点在市中心,B搬走前一天,我们开了一个庆祝会。我看着和以前一样一边灌着啤酒一边大声歌唱的B,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我们举杯,调侃着她以后每次回来都要请我们吃饭,B爽快地答应了,笑得一脸明媚。
我走过去跟B拥抱,笑着说等她的新歌,她看着我,只是笑。我忽然想起以前她抱着吉他在酒吧里天不怕地不怕大喊大叫,我们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但是今天,大家似乎都不是真的很开心。
我拿着一罐啤酒走到阳台,夜风中啤酒沁凉的泡沫使我清醒。A也在阳台,他只是喝着,望着空荡的街。“我怎么觉得,大家都不是很开心呢?”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问了出来。A猛灌了一口啤酒,看着我。“你觉得B还会回来这里吗?”“为什么不会?”我有些诧异。A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B已经坐上了摆渡她离开荒岛的船。”
后来B发了新专辑。我们把不知道是谁带回来的唱片放进唱片机里,任它一圈圈旋转。
B的歌曲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原来坦率直白的吟唱被打磨得缱绻低回,如果不是B醇厚沙哑的嗓音辨识度太高,我也许会错认成哪个深谙煽情之道的当红明星的新歌。
那么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C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B的新专辑很棒呢。
于是彼此开始心照不宣地褒奖B的歌。
一直沉默着的D突然说:“虽然觉得很自私,但是我还是希望B能留在我身边。”
整个房间一瞬间安静下来。
——大概所有人心里都有这个“自私”的念头。
虽然B很快就会被更多的人赏识,走上某种意义上更为广阔的舞台,可是还是更希望,她和我们一起。
而失去了那种没有一点隐喻的直白的B,总觉得有那么点索然无味。
忽然想起不久以前B的歌被唱片公司看中时,她无比激动地告诉我,以前唱歌总是挺自私挺自我的一件事,现在突然有了要对得起听众的不一样的感觉。
所以现在B找到她想要的感觉了吗?我无从得知,只在心里一遍遍地祝福着她。
第二天,我收到E发来的短信,让我傍晚时分到离老街不远的海滩。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喑哑的浪潮声来来回回在耳边流淌。我跟着她在夜色中变得莹白的衬衫背后,跑到旁边开阔的空地,一瞬间烟火轰鸣,天空渲染上了奇异的色彩。
如同一个魔法,她的瞳孔被映得失去颜色。那么多温暖美好的东西在我的胸口细屑似的崩碎,流遍全身。她看着我,慢慢走过来,“生日快乐!”声音直接地落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世界静止了,薄薄地铺展着时间的温度,温暖,像是绵长了一个世纪。
ShewalksinBeauty,likethenight.
那仿佛是空气里折映出来的虚像,穿过了透明的视网膜成像在脑底。
却有猝不及防的悲伤袭来。
焰火在燃烧过后还是灰飞烟灭。
我闭上眼睛,觉得在这个夏季呼吸出了眼不可见的白雾。
仿佛真是应了那句歌词,生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看着她坐在我对面,我知道自己心里不可避免地早已有预感。
“我要走了。”她平静地看着我,隔着氤氲的水汽,“明天我就要去美国了。”
出乎意料的,我没有感觉到震惊或是汹涌的悲伤。只是觉得心里泛起淡淡的怅惘,仿佛一声轻轻的叹息,涟漪一般慢慢漾开。
习惯这种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破的。如果因为喜欢而习惯身旁一直有一个人,恐怕以后会再也无法更改这个习惯。“那……”是多沉重的感情。“保重。”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她象征性地挑了挑嘴角,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白瓷杯柄。
我们之间横亘着现实的河流,潮声喧嚷,吞没了所有声音。
而她在走远。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只觉得一切都荒诞无稽,可惜的是也很悲伤。
我没有问她离开的具体时间。即使她愿意告诉我,我也不会去赴那最后的一面之约。想起很久以前看到梁实秋写的,你走,我不去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可是已经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但是我留不住你。
她走的那一天,我独自开车去那个海滩。
暮色像即将退潮的深海,汹涌而深邃,沉静而安稳。我蹲下身,捧起海水,水从手中缓缓流尽,手心潮湿一片。那些过往的温柔,我握不住,于是终了一生或许也不会再拥有。
而深植在脑海里的记忆,每一寸都在丈量着心底的悲伤与疼痛。
我想我没有哭泣,因为我没有听见哭声。所以来自眼眶的发热与心脏的绞痛的这些情感我可以不用承认。大概从一开始我们就都明白,这一片镜花水月,结果早已昭然若揭,不过是等着看谁先迈出那一步。
IfIshouldseeyou,afterlongyear.HowshouldIgreet,withtears,withsilence.
我从海边回来,已经是深夜。我回到老街,发现A在我的房间里。他看到我回来,扔给我一罐啤酒,就向阳台走去。
站在阳台上,市区的歌舞升平离得很远,繁嚣的灯光在远处交错闪耀。
“你还好吧?不要太伤心了。”“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叹了一口气。“不,不,你还没有偷火种。”他咧嘴笑了起来,“都会过去的。”
他告诉我,他曾经的恋人因为他没有稳定的收入而离开了他。他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我们就这样一直聊着,啤酒开了一罐又一罐,直到天光乍破。我们望着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太阳,晨曦瞬息点燃天空。“又是新的一天啊。”他叹道。“是啊,谢谢你来安慰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永远可以把人从黑暗的边缘拉回来,就像······一个摆渡人。”“是吗?”他轻轻地笑了笑,“可是往往摆渡人才是被黑暗侵蚀最深的人啊。”
几个星期后,我去到另外一个城市参加一个颁奖典礼。拿到奖之后,尽管我感到十分意外,却依然觉得十分惊喜。仔细回想我搬来老街也有一年了,时间过得很快,又或者是太充实,让我感受不到它的流逝。无论如何,物质的满足还是很重要的,想到稿约和稿费的增加可以使我的伙食提升一个级别,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坐火车回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A的未接来电。但想到自己也快回到老街了,便也没太在意。
却没想到,之后我再也无法听到电话那头爽朗的笑声。
坐在A曾经的房间里,我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厚重斑驳的色彩,熟悉得让我想要落泪。拍着我的肩膀笑容灿烂的,能驯服喧闹的色彩的,在我难过时陪我喝酒到天色泛白的,那个人,就这么离开了。我忽然觉得我虽然和A是很好的朋友,我却仿佛从未走近他,印象里他从来都是笑着的,总是在安慰别人。然而就像他曾经对我说的,越是笑得灿烂的人,心里的黑暗可能更深。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阳光照不到的死角。结局太过危险却因此而散发着致命的诱人香气,飞蛾扑火并非自身意愿而是与生俱来的趋光性,他们类似飞蛾般游走于刀刃之间,等着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生命耗尽。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心甘情愿点燃了喑哑的翅翼。
而A打给我,究竟是想说什么呢?一切都无从得知。而这些A钟爱的画作,也不知将如何处理。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未接来电。电话里只剩机械的女声,一声一声空洞地回荡。
我耐心地等到所有忙音结束,电话里只剩沉重的空旷,才慢慢地,轻轻地说:“不要走,好不好?”这个如今已经毫无意义的问句,进入听筒,又调转方向撞回我的耳膜。只是永远都到不了听筒的对面。
死生如昼夜,可对于逝去的人,生者只能点上灯,望着窗外黏稠无边的黑暗,无能为力。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随后的日子就过得很快了。时间随意地就转过表盘的一刻刻,齿轮磨合。
后来,F搬到了之前B的房间。他搬来的那一天,我们照旧开了一个欢乐的聚会。但因为A的离去,大家都只是强颜欢笑。
我有些疲惫地走到阳台,发现F也在那里。我于是问他,为什么决定搬过来。
他看着左手手指尖厚厚的一层茧,淡淡地笑着说:“刚开始练琴的时候,总觉得弹不好,每天昏天暗地地练习。累了想放弃的时候看着琴弦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又会忍不住拿起琴。于是手上便长了茧,之后平复,再长茧,再平复,慢慢的我也能奏出自己的声响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对于吉他一直没有想要放弃。有时觉得迷茫,看不到方向,就会回想起最初自己只需要一些空气的振动就能开心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我搬来这里也近两年了。现在回想起刚到这里时的激动,却有一种隔了一个世纪般的不真实感。
最初的我,究竟是为什么决定要搬来呢?
“我写作,不是为了特定的名声,也不是为了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当年看到这一句话,心里一阵悸动,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跋涉了这么久,却有些疲倦了。
而听到F的话,又像在无边迷雾中看到了隐约的光亮。
就像庄子所喜的,无用者大用。我们是暗物质,没有光和射线,只有引力,我们将其灌注于辞藻中,引导着更多的人偏离坦途。
然而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我的稿约比两年前多了不少,我辗转在各式主题中,试图找回曾经一字一字篆刻的激情。
一个午后,我正在反复打磨一篇稿子,电话突兀地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我却愣了一下。在离开家的这两年,虽然我也不时给家人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并不是很频繁,妈妈给我打来电话的次数也是寥寥。
拿起电话,妈妈疲倦的声音从电话中传过来,却像隔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你爸爸受了重伤。因为车祸。”
我看着午后透明的阳光落下迂回交错的阴影,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飞舞。隔了很久,才慢慢地,仿佛要将每个词一遍遍咀嚼般地说:“我马上回去。”
跟房东办了退房手续之后,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径自走出到巷子口。站在街道交错的巷口,时光仿佛迅速向后退去,但是回不来的早已沉淀在长河中。我闭上眼睛,回想老街的每一个细节,直到一切都纤毫毕现,才转身离开。
没有再回头。
在市区安定下来后,我常常回想在老街的时光。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感动、那么多的痛苦,在狂喜和绝望的两极来来回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在城市的边缘燃起篝火歌唱,我们是人群中的犀牛,实属异类。我们聚在一起聊天时,常常喜欢赞赏凡·高,凡·高是泥沼中的天才,但贫困不等于伟大的艺术。很多艺术家陶醉于自己的悲剧命运中,他们事实上爱上的不是艺术,是贫困,是虚妄中的悲剧英雄。我不愿去想我是否是他们中的一员。
于是一直都没有再去到老街。
后来,火车成为我梦中常有的意象,有时是在车厢连接处找寻座位有时在一个冷清的小站下车,等待着下一班车的到来。“眼望岁月与流水,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样一去不返,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到外地出差。当我不经意间路过老街时,我发现城市扩张的爪牙已经啃噬了那些承载欢笑和眼泪的老房子。而我,早已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甚至开始筹备和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女孩的婚礼。我站在支离破碎的瓦砾前,知道这里不久后就会长出一片水泥森林。人潮汹涌,过去的,经历的,熟悉的,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场盛大的幻象。
那些淡淡的小事化作刀刃,渐渐地逼向我,走向回忆的悬崖。过往的岁月不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他们像浪潮卷起的流沙,一遍遍地翻涌又退却。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终我也不过是以沉默,以琴音,以远行代替溃堤与坍塌。
再见。
长路
我在黄昏时刻登上火车。心中并无明晰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回望月台,燃烧的夕阳几乎要灼伤双眼。别离与重逢交织在同一个意象上,这个单纯的展延在任何一个城与城交接的动点的地点,便涌动起各种情感——或浓烈或平淡。月台默默伫候在夕阳中,时间仿佛静止,酽酽的余晖将月台定格在斑驳陈旧的照片里。
墨绿色的火车已经消逝在时间的长河,如今却被人重新打捞起,又将以全新的方式走回人们的视线。火车可以归来,它的辉煌却是一去不复返。
曾经火车承载了多少稚嫩的羡慕眼光,那威风凛凛的绿皮火车是孩童们心中力量的象征,如今便捷快速的高铁却在一点一点地侵蚀掉火车存在的理由。
安娜卡列尼娜决绝的眼神,海明威为了耍帅跳车摘花却弄得浑身伤痕,还有海子那忧郁的诗句,火车曾经是不顾一切和年轻气盛的代名词,如今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跟在背道而进的现代生活后气喘吁吁。
诚然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但由火车的缓慢行进所带来的“在路上”的强烈感觉也一点点模糊。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我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这寡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我在我的心的孤寂里,感觉到它的叹息。”泰戈尔的低吟消散在黄昏里。
暮色黯淡。
白昼的时间是有限的,黑夜却是广阔无边的。我并不讨厌黑暗,因为它可以包容谎言,不让人看见伤害,这些让我觉得安全。
火车有节奏的声响衬托着人们的沉默,窗外大片荒无人烟的田野飞快地掠过。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孤独”不是一个消极的词汇,但热闹会更令人心安,感觉身边有很多朋友。可是这样的热闹反而会和之后的独处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很多时候我们只是踽踽独行。
翻出《局外人》,昏暗的灯光落在书页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上车前往包里塞几本书的习惯。窗外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深海里闪烁的星辰。或许是大段大段不知如何填充的空白时间,使我有种远离尘世的安详。仿佛置身于荒岛,我看到我自己,在空旷的时光里。“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存在主义是精妙的哲学。耳机里的音乐来回起伏如同翻涌的潮水,世界仿佛被远远地推开,我可以对它做鬼脸,吐口水,甚至打它一个耳光——想怎样都行。
然而以冷漠对世界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更多的时候我们渴望倾诉,却从未安静聆听。
漏尽更阑。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没有丝毫预兆,只是突然就睁开了眼。
更深夜静中我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循声望去,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寂静的黑暗里,他轻轻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打电话。
他的声音在微茫的夜色中有些突兀,我有意无意地听着他向电话那头的人倾诉。他慢慢地说着,他的理想,他的心情。从他的言词里我知道了他是一个笔耕不辍的人。他说写作在他和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付诸笔端的想法越多,越觉得与现实之间有一种难以调和的失衡感。人们喜欢忍耐而不是改变,所以他四处走走,试图把失去的平衡感找回来。
我看着他,文字让人清醒,越是清醒越容易失望。忽然他停止了讲话,将手机拿到窗边,似乎是想为电波那头的人录下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身体状况不太好,却钟爱旅行与摄影。每次旅行结束后他就待在暗房,拿着镊子把底片浸在水里轻轻晃着,看上面的光影一点点现出来。我至今仍分不清显影液和定影液,但他冲洗胶片的样子在回忆中却始终清晰。他在旅行的时候也时常给我打来电话,却并不说太多话,只是让我倾听电话那头的潮声或风声。当他回到家整理相片时,就会跟我聊起旅行中的所见所闻。“走在人群里的时候,空气里混杂的各种陌生的味道对于太久把自己隔离的我来说,虽然是漂泊的表现,也是可以享受的感觉。死亡一直跟随在身侧,每段旅程都犹如走在生死两界的交汇处,偶尔会期待某种结束——有时会梦见或者幻想就这样在旅途中死去,但是每当再看见太阳,还是觉得生活值得继续。”他这样对我说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我看着他,沉默不语。
后来他再次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并定居了下来,我们慢慢断了联系。
他走后我慢条斯理地把记忆里他向我推荐过的影片悉数看尽。直到一天深夜我对着电脑屏幕,《英国病人》结束,觉得他好像还在我旁边叹息着美丽与伤害总是共生,才意识到原来习惯也会传染。
从回忆中抽身,发现刚刚在打电话的那人已结束了通话。他点上了一支烟,却任由它自己慢慢烧着,看烟灰变成长长一截却不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我并不喜欢烟味,在那一刻却并未产生劝他去吸烟室的想法。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是落寞的,爱是他阑珊的衣履。
“喜欢回忆是开始衰老的标记。”“不,过往的岁月是我们永远不能再拥有的东西,唯一能做的只是不要忘记。”回首向来萧瑟处,仿佛又听到时光尽头那人的声音。
再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
我走下火车,望着它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最后只留下绵延无尽的铁轨。阳光一如既往的明亮。盛阳下一切如故,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复——对往昔的不断回顾,是对将湮没于久远处并不伤感的故事的感伤回望。
当我在漫漫长路上踽踽独行,回望并远眺,过去与未来在我身边交汇,如同交错的铁轨,而我也成了一个静默的站台。那些不愿意让时间携去的,就独自看它慢慢沉淀。
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
钢琴声如流水般淌出,像是从遥远的森林跋涉而来,甚至伴随着轻轻回旋的风声。
我抬起头看到那张照片,灰白的色调,站在森林外的骏马和女孩,森林在阳光中显得模糊,隔着昏暗的照片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胶卷相机没有数码相机呈现的那种略显疏离的矜持,人与照片之间也更亲切。“真正的风景在我们看到之后的那一刻就已经逝去了。”
那么我眼前的这张呢?
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却洋溢着童话般的温柔——森林、白马、阳光,似乎是我们童年时期的梦境片段。照片上的小女孩背对着镜头,裹着长长的围巾。我试着揣测她的表情,也许那是梦境成真的惊喜,又或者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迷惑。我将目光移向那匹白马。我曾经在西北边陲见过马,但那些马都是被驯服的,睁着混沌的双眼习惯性地顺从着人类。不知道现在世界上是否还有纯粹的野马,桀骜不驯的,有柔软的鬃毛和遒劲的腿骨,用马蹄傲慢地丈量着广阔的草原。
隐约是低音贝斯的加入。
自由,常常是美好的;禁锢,往往是悲哀的。
“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我并不知晓摄影者这样描述他的照片的深意。所谓骏马或许是一种隐晦的象征,又或许意味着原始的自由。人们总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忽然对永远应付不完的课业或应酬产生厌恶,就很想从这个冰冷的世界中逃离开来,那匹马便用寥廓绚烂的星空和满目葱葱的森林蛊惑着我们离开纷杂冷暖。又或者,只是认为人们心中都住着一匹骏马,或者说野马。人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野马在心中用马蹄指明方向。
鼓声沉重而雄浑,电吉他随之激烈地铺垫开来。
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你是要骑上它义无反顾地没入郁郁葱葱的森林还是放它自由目送它独自远去?这世界上必然有完全的隐士,他们隐居深山,过着完全自由且与世无争的生活。这让我想到托尔金笔下的精灵,他们是永生的,历史变成了传奇,传奇变成了神话,他们却始终踟蹰在凝固的时间中。我不知道摄影者是在何处拍下的照片,出于什么样的情绪,更无从得知照片上的小女孩会独自离开或是进入森林。
那么,我漫无边际的想法是否与你的有所重合呢?素未谋面的摄影者。
所有乐声慢慢淡下来,最后趋于无声,如同没入森林深处。
我摘下耳机,深深地凝视这张照片。
我闭上眼睛,忽然异常想念新西兰夹杂着青草味的清冽空气。也许等我老了,便会留在那里,听着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有人在我耳边低吟着古老的歌谣——如同风吹过森林,掠过湖面,在山谷呼唤着回音。(赵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