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特网并不仅仅是一项单一的新技术

  因特网并不仅仅是一项单一的新技术,它是一系列带来实质变化的技术革新的总和。到目前为止,新技术总是会在满足了人们最初的需求之后,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边界效应。所以亚历山大.贝尔(Alexander GrahamBell)认为电话会在商务沟通中成为一种有用的通信工具,但他不会想到电话被家庭广泛接受成为日常的通信工具,更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能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亨利.福特(Henry Ford)认为汽车可以成为便宜且可靠的个人交通工具,但他没有想到汽车会破坏城市内部结构并导致青少年的性解放。网络与它们不一样,最初它作为科学家之间的通信工具被设计出来,但现在这个基本功能已被边缘化。我们已经意识到它太过庞大和千变万化,以至于不能被当成仅仅用来满足某些特定需求的设备,网络每提供一项新功能都让我们出乎意料。如果技术的本质就是让一切变得触手可及和简单易用,那么因特网就是技术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最佳设备。我们尽可能地将现实数字化和网络化,而因特网就是这种让一切事情都变得尽量简单灵活的趋势的顶点。2理论上网络的功能是无限的。这种灵活性自然地导致了人们在“网络将会变成什么样”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我们被告知:考虑到新的连接和访问信息的方式,因特网将会带给我们新一轮的经济繁荣,带给我们高度智能和人性化的搜索引擎,帮助我们解决大众的教育问题,把我们与现实世界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允许我们畅游虚拟世界,等等。相比于现实世界,在虚拟世界中,我们可以随意地拥有更多的身份,这种灵活性将在我们生命的意义上增添更多的维度。

  不幸的是,在这些被期望带来更加充实和幸福的生活的研究领域,虽然已经付诸了不少研究工作,却极少产生令人高兴的成果。实际上,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研究者们惊奇地发现,当人们连接到万维网时,他们发现自己感受到的是孤独和沮丧。《纽约时报》的报道称:

  这个150万美元的计划的运行结果彻底地与它的初衷南辕北辙,设计它的社会科学家以及赞助了这项研究的组织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我们被这个发现震惊了,因为这与我们的直觉相违背,与我们所熟知的因特网的社会应用不符。”罗伯特.克劳特(Robcrt Kraut),一位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人机交互研究所的专家这样说,“我说的并非那些极端的例子,我们的研究对象都是普通的成年人以及他们的家庭,而对那些使用因特网最多的人来说,情况更加糟糕。”

  其他的研究者们总结了他们的发现:

  这项研究检查了因特网对受试者们产生的社会和心理影响,受试者包括住在73栋房子里的169个人。在这个例子中,尽管因特网被广泛运用于通信,但更好地使用因特网,是与受试者们拒绝跟同一屋檐下的其他家庭成员沟通、与他们社交规模的降低,以及与他们沮丧和孤独程度的上升联系在一起的。

  作者们认为,人们真正缺少的,是互相之间具象的存在:

  相比于生活中较接近的朋友,网络上的友谊更容易受限制……因为网上的朋友们并不在彼此的日常生活中出现,他们将不太容易理解彼此谈话的情境,使得他们之间的讨论变得困难。原本亲密的关系,若只由长距离电信通信来维系,也会变得脆弱;反之,若人们有现实中的联系,则关系更容易保持。目前网上所流行的社交型应用(比如facebook或twitter)并不关心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它们宁愿去削弱而非加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这项出入意料的发现显示了网络的虚拟性所导致的意料之外的结果。据推测,它以区别于其他工具的方式对人们产生影响,因为它可以成为使用者与世界沟通的主要渠道。考虑到这些意外和失望的存在,我们不由要问:网络会带给我们怎样的好处和风险?只有知晓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去思考:我们的网络生活将何去何从。

  按照那些最热爱网络的人的设想,网络的长期目标是让我们超越生理上的极限。正如这一愿景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约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所说,电子技术的前提是“一个在我们身体之外无处不在的世界”。这梦想家所说的“身体”似乎不仅仅意指我们的物理性的、前后分明、有手有脚、可以运动的躯壳,同时也包括了我们会在乎各种事情的情绪、当我们必须与现实的人和事打交道时我们的地位,以及那些会导致我们失望和沮丧、甚至受伤害和死亡的方式,简言之,它包含了我们所有的局限性和弱点。在这本书余下的部分,我们将会以这种种的方式去理解自己的身体。

  诗人叶芝(Yeats)曾感叹,他的灵魂“被束缚在一个垂死的动物身体里”(《驶向拜占庭》,出自诗集《塔堡》,1928)。从这束缚了我们语言和文化的动物性的躯壳中解脱出来,这种进化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谁不想成为一个超越了肉体束缚的存在?谁能在宇宙中瞬息千里,并随意制造自己身体的备份以避免伤害、逃脱死亡?从缺陷、沮丧、疾病、衰老、死亡中解放出来,对此种诱惑流连忘返的绝不仅仅是那些网络幻想家。这是被计算机所启发的未来主义者们如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和雷伊.库茨魏尔(Ray Kurzweil)给我们规划的未来。这些观点在网上(其他地方呢?)以一些网络群体为典型,比如以马克斯.摩尔(在这篇引言的题词中,我们引用了他的话)为代表的“超越者”们。但即使是那些更切合实际的大师也承认,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崭新的文明层次。根据行业顾问艾瑟.戴森(Esther Dyson)的说法,“电子空间是一片知识的大地,探索这一片大地可以成为一个文明最真实、最高的使命”。曾经说过“肉体是精神的坟墓”、并追随了苏格拉底(Socrates)所宣称的“人的最高目标是在死后成为一个纯粹精神的存在”的柏拉图(Plato)可能会喜欢超脱肉体的想法。如苏格拉底所说:“哲学家的事业完全就在于使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和分离出来。”出入意料的是,“超越者们”声称,当他们说我们应当超越人类时,他们追随的是尼采,而非柏拉图。

  实际上,“超越者们”非常热衷于引用尼采关于“超人”的书中那些反对柏拉图的关于身体的观点。在“身体的轻慢者”一章中,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之口,犹如对“超越者们”的直接回应一般说:“我将不会与你们同路,身体的轻慢者们啊!这并非通往超人的道路。”他还说道:

  “我”,你说,并以此为傲。然而更强大的是,尽管你对此没有信心——你的身体,尽管它并没有说“我”,却作为“我”存在着。我的兄弟,在你思想和感受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统治者、一个未知的圣人——他的名字叫“自己”。他居住在你的身体里,他就是你的身体。

  尼采认为,对人类最重要的并非智力,而是身体所具有的情感和直觉能力。在他与柏拉图和基督教徒们不间断的交锋中,即使是以科学和技术的最隐蔽的形式,尼采也深切地期望着我们能超越自己作为人类的极限而成为超人,但他的意思是人类总有一天能有力量肯定他们的身体和他们的平凡,而非不断地否认死亡和自身的局限。

  所以我们年对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能与我们的肉体和平共处?我们的肉体是否仅仅是进化过程所残留下来的动物性躯壳?是否构成对我们自由的限制,就如同“超越者”所说的那样?或者肉体是否在精神和智力生活中仍然在扮演着一个关键的角色,就像尼采所说的那样?讽刺的是,如果尼采是对的,那么设想中网络可以让我们从自己身体的限制中解脱出来以获得自由的优势,反而会成为它的阿喀琉斯之踵。

  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并不想对网络的特定应用有所褒贬。我的问题是更加思辨性的:如果网络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中心,如果它成为了“第二人生”的开发者们所设想的样子,成为了哈佛大学肯尼迪管理学院院长约瑟夫.奈依(Joseph Nye)口中的“不可抗拒的另类文化”,如果网络允许我们拥有一个虚拟的第二生命,如果我们花很大比例的时间生活在电子空间中,那么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超人”或“次人类”吗?

  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注意这种可能:当我们进入电子空间而放弃带有情绪和直觉的、有喜怒哀乐的、有实在性的自我,去追求人类从未有过的超凡的自由,那么同时我们可能失去一些关键性的体验:对事物层次和相关性的感觉,对成功和失败的体验,以及让我们体会到对事物存在的把握的感觉,等等。此外,我们可能尝试着绕过现实存在的风险,因而失去那些给予我们生命以意义的感受。事实上,接下来,我试图证明的是:如果我们能够超越肉体,比如生活在一个类似“第二生活”的虚拟身体里,那么我们可能在极大程度上失去我们对相关性的感觉、我们的学习技能、对现实的感觉、做出有意义的信责的能力,以及让生命拥有严肃意义的那些涉身的情绪。权衡利弊之下,生活在网络上的前景可能最终并不那么吸引人。

  摘自:《论因特网》

  [ 美] 休伯特·L 德雷福斯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