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湘人的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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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0-25 10:30
古希腊神庙上刻着一句话:“认识你自己。”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认识自我是人文科学的母题,也是发展自我、实现自我的前提。无论对于个人还是群体,正确的自我认知至关重要。
湖南人是一个特色鲜明、辨识度很高的群体。在长期的历史中,湖南人形成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和自我认知。关于湖南人的自我认知,可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较普遍的有: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吃苦霸蛮,坚韧不拔;敢于担当,勇于牺牲;知行合一,实事求是;爱吃辣椒,热情好客等。说起自己的历史、文化和个性,湖南人大多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但湖南人的自我认知中也存在一些负面因子,比如说,湖南自古是南蛮之地,地处内陆,思想不如沿海地区开放;湖南人搞革命可以,搞建设不行;搞政治可以,搞经济不行;湖南人喜欢抱团、容易排外等等。事实果真如此吗?美国学者裴士锋(Stephen R.Platt)的《湖南人与现代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黄中宪译,谭伯牛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构湖南人自我认知的新视野。
裴士锋先生在长沙雅礼中学当过两年英语教师,后又在美国、日本、中国台湾等地进行了大量的关于湖南人与近现代中国的研究,他掌握了大量鲜为人知的第一手材料,并进行了扎实的文献考证和深入细致的实地考察。他的研究不是演绎杜撰,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严谨审慎的学术研究,加之他不受国内外学术成说的束缚,独具机杼,因此,他的“第三只眼睛看中国”具有充分的学理依据。
在《中文版自序》中,作者说:“我所接触的主流中国史作品,几乎都众口一致地认为“现代中国”发轫于文化精英中心——如北京,以及沿海对外中心——如上海和广州。与此相反的是,湖南被普遍描述为一个偏僻、落后,必然从北京和沿海地区引入“现代”精神而加以启蒙的内陆省份。我深知那只是一叶障目,于我而言,似乎可以写就一段完全不同的关于现代中国的历史,那就是将湖南置于故事的中心,而非无关痛痒者。”在导论中,作者又说:“湖南人予人的传统印象,乃是中国最排外的省份,是粗野之地,湖南的农民抗拒任何改革或进步思想,但这样的省份却出了那么多改革者和革命人士,似乎说不通。”“湖南其实是不为传统所拘的文化中心,是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一个自成一体的节点。”基于此,作者精心梳理了湖南的人文历史,从屈原、贾谊到曾国藩、左宗棠,到毛泽东、蔡和森,厘清了他们之间一以贯之的精神传承关系,以及它们之间互为因果的行动线索。全书雄辩地说明,湖南是自成体系且一度引领中国的思想文化中心;湖南人开放包容、改革创新;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敢于打破旧世界,善于建设新世界。这些研究成果,对于丰富和重构湖南人的自我认知,极有价值。
纵观历史,可以发现,湖南一批批行动主义者虽然地处内陆,地理上相对封闭,但地理的封闭并不必然导致思想观念的封闭。一方面他们从自身历史传统中获取精神资源,另一方面主动向外寻找思想文化资源,两相交融,形成自成一体的思想,并以自己的思想开风气之先,引领中国的走向。
从自身传统而言,远者当然是屈原、贾谊,晚近者当属王船山。在作者看来,王船山是湖南几代行动主义者的“精神领袖”和“精神导师”,是“湖南民族主义之父”(P109)。从王船山著作的发掘和出版可见一斑。王船山是明朝遗老,拒不与满清为伍,曾参与武力抗清,失败后归隐故里续梦庵,历时40余年,潜心学问,追索明朝败亡的原因和拨乱反正之道。他著述丰赡,著作达百余部,但在文字狱盛行的满清时期,不可能公开出版。1842年,在邓显鹤、邹汉勋、欧阳兆熊、左宗植左宗棠兄弟等一批学者的努力下,出版了其中18部150卷。这是王船山的著作诞生200多年后首次面世,对湖湘几代重要人物影响巨大。1852年,太平军攻打长沙时,34岁的郭嵩焘为躲避战祸,曾避难山中近半年,“以王夫之为指引”,“开始研究《礼记》,且终生不辍”,这一研究对郭嵩焘影响深远。他后来成为中国首位驻英公使,淡出政坛后,又呕心沥血传播船山思想和西方先进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湖南精英。王船山著作的第二次出版则源于与曾国藩、曾国荃兄弟的渊源。1862年,曾国荃率领三万湘军攻打三十万太平天国守军及其二十万援军。当陷于重兵围困之际,曾国荃想到了出版王船山著作。他请哥哥曾国藩总揽这一工程。历时五年,新版《船山遗书》得以在南京出版。在军机繁忙之中还用心编纂出版船山著作,足见曾氏兄弟对此书的看重,也足见此书对于为湘军提供意识形态发挥了多么重要的作用。王船山的著作和思想也深刻影响着后来的谭嗣同、黄兴、蔡锷、杨毓麟、刘人熙、杨昌济、毛泽东等举足轻重的人物。历史往往惊人相似。在抗击日军侵略的极度困难时期,毛泽东身在延安也想到了王船山。他写信给他第一师范时的老师徐特立,请他尽可能搜集王船山的著作送往前线。可以说,在戎马倥偬之中,艰难困顿之时,借助于思想和精神的力量统一人心、振奋精神,成为湘人惯常的行事方式。
从借鉴国外先进思想来看,湖湘巨子们表现出非凡的开放性和包容性。魏源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被称为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曾国藩、左宗棠是大力推行洋务的代表。郭嵩焘作为首任驻英公使,在欧洲时广泛考察西方先进文明,深入思考强国兴邦之道,回国后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二十世纪初留学日本的一批湖南留学生包括黄兴、杨度、杨毓麟等,在日本创办湖南编译社,投身日本教育家嘉纳治五郎创办的宏文书院,学习其先进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杨昌济是留学日本、英国、德国的学者,是融通中外、学贯中西的典范,他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毛泽东、蔡和森等一批伟人。后来留学法国的新民学会成员蔡和森、向警予等人,学习西方进步思想,成为传播和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先驱。
可以看出,湖南人的思想文化具有鲜明的自生性,它根源于湖湘文化传统,又自觉吸纳世界先进文明。客观上,湖南实实在在成了创造文化、传播文化、引领文化的中心,而不是受沿海或其他地方引领的地方。当然,作者并不是否定北京、上海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中心地位。从他的研究看来,当时至少湖南也和北京、上海一样,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在该书的跋中,作者写道:“湖南,一如上海或北京,乃是促成改变的主要推动力之一,也是新思想、新能量的基本来源。”这也正好符合我关于文化多中心的观点。
根源于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的传统,湖南人重视实学,崇尚“笃实”,讲求实际,富于改革创新精神。近现代史上,湖南的改革一度走在全国前列。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郭嵩焘从英国归来,就开始进行改革。他从教育改起,推行实学,开设数学、天文、地理、制造等课程,一改传统教育以科举为导向、只讲时文试帖的做法。他还成立了禁烟公社这一类似于英国公民社会团体的组织,开启了湖南乃至中国自治建制的先声。十九世纪末,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创设了湖南矿务总局,创办了和丰火柴公司、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等制造企业,架设从汉口到长沙的电报线,修铁路,办汽船公司,开办新式学校,还开办了为成立议会打基础的南学会。湖南的改革维新有声有色,令来自广东的梁启超也深表感叹:“湖南天下之中而人才之渊薮也”,“其学者有畏斋、船山之遗风;其任侠尚气与日本萨摩、长门藩士相仿佛;其乡先辈若魏默深、郭筠仙、曾劼刚诸先生,为中土言西学才所自出也。两岁以来,官与绅一气,士与民一心……其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梁启超的赞誉中,既有对湘土人才的赞赏,也有到湖南时务学堂讲学后对湖南新气象、新风气的由衷赞赏。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还有一个发人所未发的观点,也是全书的一个主题,那就是湖南人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弱时主张湖南人负有引领中国其他人步入未来的天命,强时则主张湖南人应该摆脱中国的束缚,建立自己的独立国家”。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许多重要的湖南改革派只把湖南当成首要的效忠对象,他们把本省摆在第一位,把中华帝国摆在第二位。梁启超曾断言,如果中国与列强关系继续恶化,湖南就该准备独立。湖南一旦独立,就能为华南其他地方引路。蔡锷在日本时写道:“湖南者,亦犹罗马之英法,可谓能有新机耳。特湖南省也,英法国也,同异之间,如是而已。”杨度也说:“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当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1903年,湖南留日学生杂志《游学译编》上,出现了《湖南自治论》的文章,提出“由个人自治而至于府县自治,由府县自治而至于阖省自治”的思路,“言中国自治而必始于湖南自治”。杨毓麟《新湖南》认为,中国诸省中,独独湖南适合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他还提出了具体设想:“建天心阁为独立之厅,辟湖南巡抚衙门为独立之政府;开独立之议政院,选独立国会员,制定独立之宪法,组织独立之机关,扩张独立之主权,规划独立之地方自治制、生计、武备、教育、警察诸事以次备举。以吾湖南为古巴……以吾湖南为瑞士。”后来,陈家鼎《二十世纪之湖南》更是表达了湖南自立的主张。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毛泽东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湖南共和国》的文章,开头就鲜明提出:‘我是反对大中华民国’的,我是主张建立‘湖南共和国’的。”湖南自治后,还一度制定了湖南自治宪法,铸造了货币。后来,毛泽东的思想随着他不断成熟发生了变化,他的国家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国的概念由湖南变成了全中国,他的民族主义变成了国家民族主义。梳理几代湖南民族主义者的心路历程,可以发现,湖南人的爱国首先体现在爱乡爱土上,在他们身上,心忧天下与脚踏实地是统一的。这是对时下关于湖南人心忧天下但不脚踏实地观点的有力反驳。
湖南人敢为人先,开放包容,但封闭保守势力也很顽固。太平天国之后,湖南的极端保守势力很强大,这里成为中国最排外的地方。在当时的中国,外国人已经可以到处活动了,但湖南是洋人不敢轻易涉足之地。有个英国地质学家1866年抵达湖南,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在官方保镖呵护下,才侥幸离开。当时,湖南与西藏拉萨、北京紫禁城同列为少数外国人不敢进入的地方。一位外国传教士描写长沙:“此城受到保护,不让西方蛮人踏足玷污。城内绝不可有外国人的踪影。一如北京城里坐落着不让汉人进入的鞑靼人的紫禁城,湖南境内仍有一座围起的圣地,其城门始终不向异族敞开。”代表大清国出使英国、受西方文化熏染的郭嵩焘从英国返乡,受到湖南官方和民众的冷落,如果不是与曾国藩关系亲密,郭嵩焘的处境会极为艰难。湖南还有一个反洋思想强烈且行动能力极强的人周汉,湖南宁乡人,他是左宗棠手下的下级军官,回湖南后,大肆宣传反基督教思想,鼓动诛杀所有洋传教士和他们的中国信徒,把郭嵩焘、曾纪泽、朱克敬、张自牧称为腐化湖南的“四鬼”。他大量印发传单,影响所及,遍布湖北及长江下游地区,致使长江下游地区发生了严重的排外活动,教堂被烧毁,传教士和信徒被杀。在外国的干预下,周汉被判处终身监禁。虽然后来他被赦,但他拒绝出狱,在狱中度过余生。可以说,封闭保守与开放包容形成湖南人文化性格的两极,共同建构着湖南的文化生态。最后,总是开放包容一极占上风,引领文化向前发展。
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的文章《欢迎湖南人底精神》说:“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无论杨度为人如何论定,却不能以人废言。湖南人这种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实可以拿历史证明的。二百几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底学者!一百多年前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仗’的书生!黄克强历经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陈独秀从毛泽东等一批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湖南人精神的复活,他写道:“我们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是欢迎他们的奋斗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欢迎他们造的桥,比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所造的还要伟大精美得多。”重温这些文字,再研读《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一书,会获得更清晰的湖南人的人格形象,对湖南人在近现代中国史上的作为和建树会有更清晰的认知。
重构湘人的自我认知,是弘扬湖湘文化的前提,是建设富饶美丽幸福新湖南的精神根基。《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一书为把湖南建设成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化中心提供了学理依据,有利于增强湖南人改革开放、创新创造的自信,有利于激励湖南人把爱国与爱乡统一起来,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也有利于警示湖南人警惕封闭保守思想的束缚,继承传统,兼容并包,不断更新观念,用新思想、新理念引领社会风尚,推动社会发展。
刘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