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荒寒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教室,冬天,上学
  • 发布时间:2019-01-28 13:39

  耿立,原名石耿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家、诗人,珠海市作协副主席,2014年第五期《北京文学》封面人物。作品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散文集《遮蔽与回忆》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散文集《向泥土致敬》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广东省第十届鲁迅文艺奖,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和国内多家权威选本选载。出版有《遮蔽与记忆》《向泥土致敬》《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的春天》等二十余本散文、儿童诗及理论集。

  乡间人精神匮乏,但卑微谦卑的乡下人也有自己的欢乐的方式,生老病死,是常态。但人们在这生生死死的关头,有时也会放纵娱乐,是无奈,还是麻木?是与命运和解,还是低头?

  那时请唢呐班子,鼓乐一番。平时呢?大家就不知不觉地到村头的牛屋去。

  而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去处,就是学校。虽然也学不了什么,但总是一种期待,像等待戈多。

  记忆里的家乡很冷,心里也冷飕飕的。

  在冬天上学,同学们在教室的墙角排成一排,缩着膀子,使劲挤里面的孩子,这也是同学们取暖的一种方式。冬日里乡间的屋檐下常是挂着冰溜,如倒立的笋,像凝冻住的带螺纹的水柱,孩子们会央求大人打下来,然后捧在手里,冻得龇牙咧嘴如现在城里人冬天吃冰。我们把这样挂着的冰叫作冰溜嘎。

  那时的冬天,孩子们的鼻涕就像屋檐的冰溜嘎,在鼻头挂着。如有谁说一句过河了,那挂着鼻涕的孩子一惊,就使劲一吸,所谓过河的鼻涕又收缩回原来的地带。今年春节,小学的同学聚会,老虎还说留山的袄袖筒子上明晃晃的,如糨子。那是用袖筒子擦鼻涕的印记,那些东西硬硬的,可以划着火柴。

  那时的冬天,曹濮平原的人夜晚是到生产队的牛屋烤火取暖,但回到家里,就用做晚饭时的锅底灰,放在铁制的火盆里,然后放在被窝里,火盆上放火罩撑着(火罩是用白蜡条子编制的,形状椭圆,反过来,如个筐,但火罩的周身都预留有洞眼,这是火盆散发热的通道。火罩也可作为坐具,供人的屁股使用,也可反过来,在里面放上被子,就是孩子的摇篮一样的东西)。

  那时的冬天,教室里也养羊,我们人羊杂处,读书声在浓烈的羊的膻腥与羊尿的臊气上升腾,有时就无缘无故地咳嗽,一人咳嗽,满屋子的人都咳嗽。王老师给大家上语文课其实就是讲故事,拉呱儿的性质。讲着讲着羊叫了,就像是回应。王老师就说羊也通人性。后来王老师说句,这狗日的天,冻死了,都回家吧,给家里说买个火罩。黑家,弄个火罩,放在被窝里,光油油的腚,被窝里一躺,那热得烫皮,大腿跷在二腿上,恣死了,给个县长也不换。然后王老师拍拍手说,同学们,回家吧,到明天捎来喂羊的豆叶,把买火罩钱也捎来。

  第二天,王老师站在黑板前,看同学们把豆叶放到墙角。接着问,同学们,冬天冷不冷?同学们齐声回答,冷。大家把火罩钱带来了么?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羊吃豆叶的声音。没有一个人买么?老师盯着二啃吃,见二啃吃的桌子下有个火罩。二啃吃说,王老师,我爹也会编火罩,老坟上的白蜡条一捆一捆地在家放着,我爹说我们不买,还让我给你带来一个,和王老师的比比,看谁的结实。王老师的脸当时就变了,如一个茄子摆荡在白霜里,那是同学的眼仁白得如霜,老师的脸如酱紫皱皮的茄子。

  王老师编火罩,这不是秘密。他是一个代课老师,工资少得可怜,到冬天就编火罩贴补家用。最绝的是他在上课的时候,忽然就停下来,把火罩拿到讲台上说,同学们,我们编火罩。同学们乐得不学习,哇的一声,大家叫着,黑家,弄个火罩,放在被窝里,光油油的腚,被窝里一躺,那热得烫皮,大腿跷在二腿上,恣死了,给个县长也不换。

  后来,王老师的火罩编不下去了,教育组的人下乡抽查,看到黑板前的火罩,就连人和火罩打发了,那王老师就卷铺盖走了。还记得最后的那场景,讲台上的王老师很孤独,王老师说,反正教书也不挣钱,我回家捋锄杠种庄稼,也不丢人,最后一课,给大家讲一下古人怎么取暖。

  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有的同学说我知道,娶媳妇暖脚!

  曹濮平原的人,把娶媳妇叫弄个暖脚的,结婚后,两口子不兴在一头搂着睡觉,而是一人睡一头,丈夫的脚抵着女人的乳房脖颈下巴等部位,冬天热乎得很。

  王老师不紧不慢地说,古人也用人取暖,但不是像我们农村暖脚。同学问,那怎样取暖?古人取暖在我们想象之外。王老师故意停顿一下,说那些人冬天最摆谱,每到冬天冻手时那些人不去烤火,而是叫来年轻美貌的妓女,把手伸进女人的怀里贴身取暖。还有更绝的,每到冬日有风雪苦寒的时候,就让宫女们紧紧地围坐在他的周围来抵御寒气,要是出门时候,就从婢妾里选取身形肥大者,排成一行走在他前面,为他遮风。

  大家兴奋了,底下叽叽喳喳地议论那些作为取暖器的女人是否穿衣服。

  老师,那些女人穿衣服吗?王老师说穿。老师,你瞎说!王老师问,谁瞎说?一个同学站起来说,那要是穿衣服,热气都裹在衣服里怎么取暖?你看看炉子有几个穿衣服的?

  大家的话把王老师问住了,他尴尬地搓着手,咧嘴笑,我也没见过,是在闲书上读的。

  干冷的曹濮平原的冬天,好像一下子温暖起来,教室外,干冷的天,暮色里,清晰地勾勒出很多屋檐下的“冰溜嘎”。

  王老师被辞退后就回家编他的火罩去了。而没学可上的时候,我们会和大人一样,到牛屋去。

  在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坐席,一是到牛屋。乡村无论娶媳妇、葬人都是有唢呐吹起的,那时在学屋,魂就飞出了,想着坐席能吃到酥肉,能喝到酸汤,能看到许多外村人的脸与本村模样的分别。

  “坐席”这个词古雅,有一种历史的厚度,但在曹濮平原却是一普通的词汇,就是红白喜事,全村帮忙的人和邻近的亲戚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抑或乞丐都可以聚在一起集体吃一顿。小时候遇到坐席是件兴奋的事,还没有到放学时间,就想着从四面漏风的教室溜走。到了城市,许久以为坐席是乡间的俚语,但繁华世锦的贾家也用这个词,《红楼梦》第四十三回有句“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想起我写作初期以抄写孙犁先生的文字为模本,就如毛笔字的描红抄古碑,亦步亦趋,等抄写到《白洋淀纪事·识字班》“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我想“坐席”能写到孙犁笔下,就一阵激动。

  曹濮平原的人,大家在吃早饭、午饭和晚上喝汤时,都会端着碗拿着馍来到街头,大家边吃边讲见闻。天冷了,人们就齐聚到牛屋。

  牛屋是乡村精神坐席的地方。农忙过后的秋冬季节,特别是冬日雨雪天的时候,很多的人聚到牛屋拿麦秸和豆秸烤火。在烤火的时候,牛静静地看人。这些麦秸和豆秸是牛驴们的口粮,却被人践踏,不知牛驴的心思如何。

  冬天来了,屋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牛屋内却温暖如伏天。牛儿吃饭后安静地卧在地面上,不紧不慢地反刍着胃里的草料。牛屋的门上挂着用秆草织成的厚厚的草苫子,屋当门燃着一堆冒着青烟的木柴或者豆秸草、秫秸秆。青烟在房梁上拧着盘绕,充盈着偌大的牛屋,温暖着人和牲口。挂在墙上的破马灯斜斜地向外倾着,一团橘红的火苗晕晕地向上燃烧着。

  曹濮平原的人把牛反刍叫倒沫,在夜间的牛屋,那倒沫的声音是一种安然。那时我觉得倒沫十分神秘,曾问父亲牛为什么不好好睡觉,要像磨牙似的倒沫。父亲不知道,我就到学校问老师。老师曾是赤脚医生,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像地瓜秧一样的牛的内脏,说人有一个胃,牛长四个胃,知道吗?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老师用粉笔点画着黑板上的一个部位,如电影里的师长在地图上比画,同学们盯着黑板上的牛胃)接着又咽下去了。老师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大家把“皱胃”理解成“臭胃”,都说那是盛牛屎的地方,都说牛粪是热的。二小知道,那时学校让同学勤工俭学,有一项就是扛着粪箕子拾粪。二小的爷爷是喂牛的,他最绝,他把粪箕子放到牛的屁股下面,让牛直接把一坨屎拉到粪箕子里,他想要哪头牛的就要哪头牛的。二小站在牛槽上,双手托住粪箕子,粪箕子对着牛屁股,但牛不配合,可不管这一套,还是照吃不误。有时一晌牛也没动静,二小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栏上,用眼睛盯着牛排泄,可他刚把麻绳子系在牛尾上,那牛就拉下一坨屎,尾巴一甩,那脏东西全甩到二小的脸上,还冒着热气。

  我们最喜欢跟着喂牛的去溜牛,太阳出来啦,牛从牛屋踱步走出,大家骑在牛背上,就如在船上一颠一簸。太阳的光好像很刺眼,牛犹如踏在棉花上,我们就东摇摆西摇摆。那些年长的牛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阔步在前,而牛犊则如鱼儿游在后面。我们在一个个胡同口穿过,娘儿们和闲人也看热闹,看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在牛背上。

  遛牛去?这是向喂牛人和牛们打招呼。别摔着!这是做母亲的关切。遛牛就如古代的牧牛童子,但牛角上是没有汉书可挂的。

  牛和儿童有天然的亲昵。牛要生产了,我们就齐聚到牛屋,看那小牛从牛屁股一点点出来,感叹生命的神奇,于是就把红领巾系到小牛的脖子。我们从家里偷来鸡蛋,喂小牛鸡蛋茶,母牛对子女充满无限怜爱,怕我们伤害小家伙,就卷起尾巴低沉地冲着我们叫几声,在叫的时候总用舌头舔牛犊的脸。一周后,小牛就撒欢了,开始走出牛屋四处闲逛了,那脖子里的红领巾如火烧。有时跑到麦地里拱地里的青苗,有时就是用蹄子把准备的豆饼蹬散,有时看到太阳,就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滑稽的陌生。

  上学的时候,我听明山说,有一次他和爷爷睡在牛屋,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个黑影和牛叠在一起,以为是鬼,一害怕就喊爷爷。爷爷翻身坐起,借着月光一看,那是一个人影,那人影站在牛槽上,身子一拱一拱地费力地做着什么事。爷爷拿起炕边的拌草的棍子,大喝一声畜生!那人猛地从牛槽上跳下,从月光下窜出,跑的时候被铡刀给绊倒,然后爬起后,慌不择路地跑了。门被打开了,月光无遮拦地进来,牛屋陷在月光里。二小明白了,他曾在玉米地里看到队长在女人身上做过这样的动作。

  后来我曾想到,在那困苦的日子里,乡村可不是诗意的,一些人变态,白天不敢做的,在夜间就做出来了,家里不能做的,就在外面的庄稼地里做了。想想,那时乡村光棍多,闷的时候,他们就在夜里喝酒,然后发疯。

  明山的爷爷和我父亲是兄弟,是我大爷。有时我也在大爷的脚边睡,为的是冬天暖和,还可以吃点豆子。很多的人都来找大爷说话,记得常来的是保财、航哥。

  保财、航哥都是与父亲大小的人,老了就挤在牛屋里打发寂寞的冬天。航哥与我家还没有出五服,一直是生产队里的保管,人很耿介。航哥是个鳏夫,他的大儿子分家和几个孩子另过,他和二儿子两个人过日子。当时他和妻子商量着把二小送给人家收养。

  一天,一个公社干部来领二小的时候,二小抱着娘大哭,虽然二小当时只三岁。

  当娘的最怕孩子哭,她对那领孩子的人说,对不住了。有四个女儿一心想要儿子的公社干部甩手走了。

  航哥的媳妇后来就病了。生病没过几天,航哥的妻子就病死了。死时她用干瘦的手拉着航哥,要航哥把孩子拉扯大。还说,我死了,别言语,就在堂屋的当门挖个坑悄悄埋上,谁也不知道。

  我在牛屋听航哥一提二小的娘,就哭。

  在牛屋朦朦胧胧的记忆中,那年春天村里一半的人都得了浮肿病。浮肿会堵塞血管,会填满喉咙,还会撒不出尿来,或者蹲下拉屎时自个儿把自个儿憋死。我们那里有俗语:男怕穿鞋女怕戴帽,说人在临死的前几天,也要浮肿虚胖,也要胖得戴不上帽子穿不上鞋。

  我曾听养牲口的大爷说,他原本并不是饲养员,是因为那个时候,喂牛的三转老汉上吊死了。

  那一年,队长无奈地说,杀牲口救人!队长说的时候是哭着的。许多人拥到牛屋,进了牲口棚。但冲进牲口棚的人又惊叫着纷纷后退,他们看见了饲养员三转老汉,看见三转老汉摇摇晃晃地拔掉铡刀的插销,他把铡刀拖到敞亮地上,又把铡刀竖立起来,然后把都是褶子的脖子对准了铡刀的锋刃。脖子是黄瘦的,铡刀是晶莹的,人们惊呆了这场景,大家互相看着,就在人群中找队长。这意思很明显,你们要是动一下牲口,我三转老汉就会喋血牛屋,为这些骨瘦如柴的牛殉葬。

  队长走过去,三转老汉慢慢地收起铡刀。队长把三转老汉抱住像哄孩子一样,说三叔,三转叔,老叔叔,你什么都没看见。队长一挥手,几个小伙子把三转老汉像架小鸡一样架走了,人们看见三转老汉泪眼婆娑,接着号啕大哭。队长走进牲口圈里,手指着靠门口的两头老牛,还做了个压低声音的姿势。立刻有几十个人提腿提脚地凑过去,推拉着把两头老牛弄出了牲口棚。但牛也太瘦了,两头牛还不如平时的一头肥猪重,一人也分不了一斤,于是有人就嚷嚷着再杀两头,最好能每人分一斤,一户人家也好动锅灶。不等队长说话,就有人又跑回牛屋去牵牛,但是接着人们听到牛屋传来惊恐的喊叫,三转老汉上吊了。

  三转老汉是吊死的,他把绳套挂在喂牛的牛槽上,他怀里抱着一头失去母亲的牛犊子,因为母牛被村里的人杀了,那牛犊子舔着三转老汉的手指,像舔着奶头,人们看着这场景,都扭头转过去流泪。三转老汉到死还抱着牛犊子,大家使劲才掰开他抱牛犊子的胳膊。而埋葬三转老汉,竟然用了一百多个男劳力,拿牲口槽装载的尸体,一百多个男人分成五班,仅仅从牛屋抬到村口,就足足换了十几轮,每一轮走不了十几步就气喘吁吁。有人提议扔掉牲口槽,拿芦席包裹,抬不动还可以拴绳子拖着走,但是队长坚决不同意,一直折腾到大中午,才把三转老汉送到坟坑里。

  三转老汉死后,村里就动员我大爷开始接过三转老汉的活儿,在牛屋喂牲口了。在我和大爷在牛屋睡觉的记忆里,常常是到了冬夜的夜半,那些牛静静地反刍,大爷就几次给牲口加草、加水。

  每每夜深的时候,也是我迷迷糊糊地听大人讲比较隐秘的事情的时候。

  航哥是鳏夫,队里常让他去护秋,就是抓那些下夜的人,抓住了,就罚工分,秋后扣口粮。那时候,下夜后来竟成了习俗,一直延续很多年,我小时候半夜,曾看到父亲和哥哥姐姐都下夜到地里去掰棒子、刨红薯。

  下夜的不单是男人,更多的是女人,女人一见是航哥,就脱裤子,但航哥扭头就走了,口里吐着唾液,骂着不要脸!很明显,女人是想让航哥占便宜,放一马,但航哥是把偷来的东西拿走,往往在那些女人的屁股上踢上一脚,说滚吧,女人就提着裤子跑了,往往是用布衫蒙着头,怕被人看出来。

  在牛屋里,记得航哥说他护秋曾抓住过大队里下夜的妇女主任。航哥说,有一次他蹲在棉花地里守着,因为棉花总是被人偷,却没见到下夜的人,他这次要死守,看到底是哪方神圣。到了天将明,那人来啦,穿的是男人的衣服,但走路的姿势却像女人,因为女人的个子低一些。那人进了棉花地,四周看一下没人,就抓住才开花的棉花,一朵一朵地摘开了,一个时辰,就把一个布袋装得满满的。这人刚想走,航哥一下子扑上去,抓住了布袋,往下一拽,那人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这时航哥想看看是谁,那人却是双手死死地用衣裳捂住脸,这时航哥就上去扯衣服。这下子可好看了,衣服扯开了,一对乳房鼓鼓地挣脱出来。

  大家都问,是谁,看见了吗?航哥说,我一看妈妈(鲁西南方言)像油葫芦,比棉花还白。后来那人见露馅儿了,索性把裤子扯开了,就是不让看脸,我就上了犟脾气,你不让看,我就要看,以后见面,不好意思的是你。大家都问,是谁?航哥说,你们猜?大家猜不出,最后航哥说是妇女主任。啊——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就有人问,你弄吗?我没弄……虽然想那事。航哥说,这骚娘儿们……看我不小心把上衣扯下来,她就自己把下身衣裳脱光,躺在那一布袋棉花上了。我要是弄了她,那一布袋棉花就是她的了。真不弄?大家接着问。航哥说真没弄,就是踢了屁股一脚,说滚吧。大家说航哥傻。航哥笑笑,很神秘。

  平时这妇女主任人模人样在会上唱高调,没想到夜里穿着男人的衣服,还是下夜的高手。

  那些年,牛屋不仅仅是乡间的一个空间的处所,它还是乡村的记忆,是故事的刻度。历史是要有刻度的,这里有乡村的旧影和回味。我离开乡村,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牛屋,告别了故乡,但告别不了牛屋,好像觉得乡村的灵魂和历史就在牛屋里。

  后来读到《世说新语》,看到曾担任过大都督、参军、征讨大都督的褚季野的牛屋故事。那是褚季野在由章安县令升为太尉记室参军时,坐了当时行商的贩船,半路在钱塘亭投宿。当时,吴兴县令沈充也正好送客经过浙江。因客人太多,褚被亭吏赶到牛屋睡觉。半夜,因潮声太大,沈充无法入睡,起来看到牛屋下有什么东西,就问亭吏,亭吏说,昨天有个鄙贱之人前来投宿,我就让他睡牛屋了。沈充当时喝多了酒,就对着牛屋喊,伧夫(当时南人讥骂北人的话),想不想吃饼子?你是什么人,我们聊聊可以吗?褚公听到有人喊话,就说我是河南褚季野。沈充大吃一惊,又不敢要褚移动地方,随即在牛屋款待褚公,并在褚公面前鞭打亭吏。但褚公与沈充喝酒吃菜,淡然自若,言谈毫无异状,就像没事一样。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发生在牛屋的故事,人生有许多的机缘,曾发生在这满是牛粪味道的地方。夜间最是人寂寞难耐的时候,唤取同类在牛屋喝酒也是一件雅事。风风雨雨的牛,早就修炼出一副洞晓天命的模样,它们看到过许多人间的耕作收获,也看到过许多的歉年,经历过人间的鞭打血痕,曾随着历史上那些牢骚满腹、悲愤无助的诗人,漂泊过吟哦过,而在牛粪的味道中对坐饮酒,想必是人中之龙,芸芸众生里的达者吧。

  多年后的冬天,我回老家,在什集的街头,我看到了苍老的王老师,看到王老师的自行车上绑着一个反过来的火罩,火罩里趴着六七个猪秧子,他的脖子拧着在一个扩音器轰鸣的大棚跟前,那是集市上的艳舞表演,叫亚洲歌舞夜总会。

  大喇叭里女主持人嗓音尖锐地喊着,脱了,脱了,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今天最后一场了,马上开始了,二十块钱一位,两位三十了。

  刺耳的音乐后面,是大棚里那些父老传出的没见过世面的不像人的狂叫,真脱了,呀!恁白。脱了!脱了!

  我看着大棚外的王老师,他的背有点驼了,但他像许多人一样,站在大棚外,手抓着自行车的车把,车把上有个棉手套,黑油油地放光。

  大棚好像被旋风卷起了,里面呼哨、狂喊、乱叫、跺脚、骂人,随着咣咣的节奏,把里外的人都卷起来,抛到了空中。

  王老师的脸潮红了,我远远地站在王老师背后,未敢招呼他,但集市上他的熟人,开始调侃了。王老师,看见啥了?过瘾不?看到眼里剜不出来了。晚上回家,嫂子受不了,床腿受不了了。

  王老师像个木头橛子,杵在赶集的、来看新鲜和热闹的人群里。地上有很多肮脏的印着穿三点式泳衣的女郎的纸片和红的、绿的塑料袋;远处,是羊肉汤锅的蒸腾的水汽。王老师像是陷在兴奋里,涨红着脸,说着啥都没看见。

  我想到王老师最后一课讲的美女可以取暖,但在晚年,王老师还是用火罩、火盆取暖,在晚饭后,把柴火的余烬扒到火盆里,然后罩上火罩,放在被窝里。

  最后听到王老师和火罩的消息,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王老师死的时候是冬天。那天晚上,火盆里的火太旺,把被子燃着了,人们去扑救,发现了王老师赤身躺在烧得只剩下屋茬子的房子里,奇怪的是,他的火罩却完好无损。

  而今,牛屋早没有了。去年夏天,我又回到故乡,到牛屋的旧址走一走,但已没有一点痕迹,只看到了村头的小庙。我在手机上记下了几句感慨:“村头的小庙朴实亲切/就像隔壁的亲戚/可以串门/可以赊欠/也可以说谎。”

  我记得故乡是穿草鞋的,家乡的田垄是穿草鞋的,气喘吁吁的牛不穿皮鞋,跟在牛后的农夫不穿皮鞋。但现在的人已抛弃了草鞋,我不是希望故乡重回草鞋时代,但穿皮鞋的故乡真的不是我的故乡,故乡已经存入我的记忆,我只是故乡的一个过客,来,只是凭吊。

  我仍记得童年的一幕,村的旁边是一条公路,有光棍对着城里来的汽车手淫。

  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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