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几深

　　我家门前有棵玉兰树， 亭亭如盖，总是遮住夏天过于强烈的阳光。那片树荫下的草地， 曾是我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投掷的地方。我在草地上坐下， 把自己铺展成一片落叶模样，把心事摊开。耳边是永不停歇的蝉鸣———夏天的一半是属于蝉的， 属于这个出生只为爬上枝头去看看夏世界的生灵。蝉的叫声是绵长的、浩大的，时而凄迷，时而激昂，它把所有的飞扬跋扈都寄托在声音里。风过林梢，骄阳正好，然后蝉鸣便响了起来。在这之前，蝉的身边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没人能听到它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只黄犬悠悠踱过来，趴下，喘着气，然后是拖鞋的“嗒嗒”声由远及近。我缓缓睁开眼，看见母亲正抱着一个滚圆的西瓜冲我笑。

　　在夏天， 开一个西瓜是最快乐的事。碧绿的西瓜裂成两半，颜色近乎嫣红的瓜瓤施施然移开了遮面的琵琶。捧起细看，凹凸的表面仿佛山川丘陵，纵横的经络迸起激浪层雪，间或镶嵌着西瓜子，如陨石坠地。吃西瓜的时候，最好保持沉默，因为嘴巴已经预留给了西瓜汁， 并且担负着将西瓜子送往远方的使命。母亲偶尔也会带来冰棍儿， 只是配着不太情愿的神色。撕开包装袋，“白气” 便“呲啦啦”地冒出来，裹挟着冬的寒意，格外诱人。又或许是酸梅汤、柠檬水，冰块沉浮，和这样炎热的夏天恰好相配。

　　吃饱喝足， 便该在风的摇篮曲里睡了。可是有些睡不着。空气里浮动着的香气，像小钩子似的轻轻撩拨着我。最动人的大概是身下压着的草流淌出来的味道，青涩、新鲜。还有一点点阳光的温暖气息， 不知是来自远处楼顶上晒着的棉被， 还是身下被阳光烘暖的土地。若努力去嗅，还能闻到远处荷塘的芬芳， 仿佛第一口桐叶粑粑的清甜，可以咀嚼出一点儿浅浅的喜悦。有时会邂逅“咕嘟咕嘟”煮着的绿豆粥的香气， 那种温柔的香气仿佛含着切切情语。我被这些香气引至周公的宿处，那里可摆了一桌好宴———几个“夏至蛋”光溜溜地摆在中间，凉面、凉皮分布在四周， 似乎散着凉气。还有绿豆糕、豌豆糕，叠成小宝塔状，缀着薄荷叶。再配上一杯“立夏茶”，茶香袅袅，自有一番动人况味。

　　感觉有轻柔的风被赶往脸上，大概是母亲又开始用蒲扇打拍。她轻手轻脚地替我赶去恼人的蚊虫， 一举一动带来阵阵微风。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不敢惊动我， 又或者是不敢惊动这静谧的时光。远处的孩子们还在嬉闹，大人们无奈地把他们提溜起来， 一同回了远处的家。万物静止，我亦深眠，以为时间不曾流逝， 直到夕阳的斜晖从窗间洒入，将我拉进它的怀抱。

　　母亲大概又在烦恼该怎么把我叫醒，看到我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晚饭过后， 便有几个老人在树下摇着蒲扇，被一群小朋友簇拥着，讲起古老的故事。偶尔蛙低低地应和几声，还有月光与云，悄悄策划着溜进小朋友的梦里。如果幸运，还可以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看见渐次亮起来的荧荧光点。老话说，“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因此，我不敢伸手去捉———怕天上少了一颗星， 怕岁月失了一分柔情。

　　夏意几深，匿在叶尖。不知落月满山，可唤取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