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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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守望,文明,文化
  • 发布时间:2023-06-21 13:06

  遥对着有几千年历史的良渚古城遗址,业余建筑工作室的创始人王澍和陆文宇坚持在杭州国家版本馆用一面15米高的、“活”的夯土墙来回应。这种以最原始的材料水、土、沙子为基因的传统造法,是岁月浸润下的一种血脉承袭,也是对逝去的历史最真挚与朴素的回敬。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始于身体,忠于内心,如肯特·C·布鲁姆和查尔斯·W·摩尔说的,“世界在我们面前打开,并在我们身后合拢”。

  在这个时代,当代中国建筑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什么是中国城市的未来?我们有没有可能做出与中国传统文化历史高峰对话的建筑?这是王澍几十年来不间断提出的问题。

  无论宁波博物馆、中国美院象山校区,还是杭州国家版本馆,他像一个历史学家,用瓷、砖、泥这样特殊的“文字”书写着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那些房子里有人们生活的痕迹和历史的影子,承载着不同地域的记忆。他曾说:“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世界的存在。

  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那个潜藏于建造背后的虚构的真实世界是他一直守护的人们依赖的精神家园,疏疏密密地出现在不同建筑的身后。是陶渊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混沌理想世界,也是唐宋繁花似锦里的长桥明月夜……每个文明和文化都有自己的位置。

  当接到要建杭州国家版本馆消息时,王澍和陆文宇商量了许久,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不仿古,不做假古董。”宋代园林只在古画一角隐约可见。他把命题锁定在“现代宋韵”上。对于王澍,这是一种更大范围的想象性营造。一直以来,他以园林作为一个想象的对象,做着与园林间接的、远距离的对话。王澍说:“它和园林好像有关,但你又找不到任何,哪怕是在细节、尺度或布局上跟园林特别直接的关系”。

  杭州国家版本馆从概念到图纸,再到建成的一砖一瓦,王澍徜徉在无形的世界里挥斥方遒,陆文宇则在工地“沙场秋点兵”。七八万片经手工烧制多遍的龙泉青瓷分批从三个不同窑的老师傅手中阅过,每一片都不一样,带着梅子青的鲜翠欲滴,像雨后的竹子扎根在墙面一直向上生长。当所有青瓷都烧制完工后,其中一位老匠人已离开人世。那些青瓷已成为版本馆的一曲绝唱。会呼吸的夯土墙像泛黄的宣纸,因实验偶然留下的红色泥土的痕迹俨然是宋画中的一片远山。中国文化几千年的诗意被抽象出具体的空间与时间秩序,真实的、自然的,像惊蛰的霹雳轰地跃然眼前。有人说,走入杭州国家版本馆,就像走进了宋代的山水画。那座山巅之上的阁楼是邀人入画的最佳视点。园中单向起坡双曲面屋顶的“铜瓦”在夕阳下晕染出的微暖光泽,与千百年前宋画里的光景如出一辙。杭州国家版本馆里藏着童寯提出的“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三个阶段。站在二楼的游廊,景被拉远,整个园子布局得宜的景致各有各的姿态。延续千年的龙泉青瓷在建筑史上首次如此大量使用于建筑上,如一片片龙鳞。青瓷屏扇缓缓打开,主书房跨越24米的人字母题“小料大构”的屋顶,带着巨大的生命质感瞬间绽放。在王澍看来,绽放是一种爆发力,是猛然回首那一瞬间的惊艳。“这就是眼前有景。”彼时,“韵”借助人身体的经验自觉地达成了一种时空的接洽。它的真实性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交错的虚实之间,以及与整个自然的对话中。正因如此,王澍在杭州国家版本馆创造了一种类自然的现代转译。沿着山体自然走向测绘的曲折红线就是“绕山廊”的平面,现场崎岖不平的地表测绘数据是走廊高低起伏的直接依据。“绕山廊”如宋徽宗瘦金体的横、折、撇、捺,书房、阁楼是顿笔,自然而然中是对力量的控制,也是克制。这个创造以齐物和对等的姿态与自然达成了一种互通的彼此交流状态。这是设计,也可以说是超越设计。陆文宇笑道:“我们设计了一个界面,让人跟自然之间保持一段脱开的距离。在人工的边界里,建筑对人形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但是自然这部分全部保持它原生的状态。跟当年我们来看现场时一模一样,一草一木都没有动。它是今天,也是以前。”对于王澍而言,这就是对话性的一个结果。

  与光一同穿行在“绕山廊”里,高高的清水混凝土墙上超过头顶画框一样的窗将山体崖壁截取进来,像一幅天然的山水画,而人需要仰望的姿势又自然产生出一种疏离感。这里的门与苏州园林的太湖石尺度相似,透过这个门可以看到后面的山石,一个想象的太湖石赫然出现,但真的太湖石其实并不存在,它是两者叠加的结果。真正的时间感就在从早到晚、从春到秋的不断变化中呈现出来,而人在相对的变化中可以清晰地体会时间的流动。在杭州国家版本馆,王澍看到的是一个更漫长时间轴里的叠影。

  站在杭州国家版本馆的中心,对于王澍而言,这里没有任何时空秩序的规则,就像他曾经喜欢的一部记录北非小城的纪录片旁白:一个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小城。所有外来的人都很容易迷路,但这里的人从来不会。本馆对于王澍亦如此,它没有时间性,却也极具时间性,是一个超越时间感的地方。王澍不喜欢做模型,除了1:100到1:1的实验,从图纸到建筑,他给自己留了一个想象的空间。他指着南园三折的小楼说: “当一切还未开始时,我已经化身在草图的这座小楼里了。无人之境时,我就站在小楼的最高处看到了全园的情景,然后开始了这里的所有故事。”王澍用传统绘画透视里的“三远法”在这两个残破的矿坑里画出了 “现代宋韵”的所有景象。馆内的时间慢了下来,与外面仿佛全然不同,所有的空间布局形式引人入境,花鸟鱼虫的声声慢也已声入人心,人在此超然物外。王澍说:“在我建造的空间里,不仅物理尺度,其他所有的尺度之间是互相对话的,我称之为‘尺度的尺度’。关于从物理尺度到尺度的故事,尺度自己开始互相叙事。”此刻的王澍不再只是一个建造者,亦是一个逍遥的文人,是庄子《齐物论》里“游于世界之外,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由世界的旁观者,貌似一个局外人。

  见过李嵩《西湖图》、王原祁《西湖十景图》笔下的西湖全景,王澍和陆文宇眼中的西湖与千百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我们问他最喜欢杭州的早还是晚,他说:“我喜欢杭州的从早到晚。”尤其烟淡雨疏时的西湖,远山更远。站在湖边,西湖的水像绸缎一样,风轻轻抚过脸颊,这一切足以抚慰人心。在哗然嘈杂的趋势洪流中,王澍看起来就是那个逆流而行的人,寒剑孤影中带着凌厉的批判性。即便如此,他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当我看到李嵩、王原祁的西湖真迹,并跟他们对话时,我一点儿都不孤独。”对于那个遥远、理想的梦中城市,回望,他已然抵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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