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安眠

  • 来源:向导•感悟
  • 关键字:安眠,玛莎,柜子
  • 发布时间:2014-12-23 16:00

  在玛莎七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她收到了这个柜子。

  搬运工人在楼下走廊拆箱,费尽力气一阶一阶地往宽敞、弯曲的楼梯上抬。当他们抬柜子经过卧室门时,刮到了门柄,玛莎看到了,心中突然有一种颤动的感觉。

  当玛莎还是小孩的时候,她经常去看她姑妈。姑妈年龄不大就过世了。每次家庭聚会晚辈们都会谈论些关于姑妈的往事:姑妈三岁时被吉普赛人绑架;姑妈的恋人曾为她自杀;林中的一些野鸟常飞到她家里要面包屑吃。

  玛莎清楚地记得她们见最后一面的那个早晨。姑妈怪怪地说:“玛莎,我会把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送给你。其他孩子经常好奇地打开抽屉来看,只有你尊重别人的东西,尊重别人的秘密,那个柜子将来是你的。”

  玛莎打量了一下柜子,陷入了沉思:自从看见这个柜子,迄今大约有三十年了。

  它大约有一尺厚、四尺宽、五尺高。柜顶形状像是一幢欧式的古老房子,呈三面扇形,中间最高。整个柜子是污污的黑色,从龟裂的漆里可以看见金色的薄薄的花纹。柜子有二十四排抽屉,每排又有十五个,左下方是五个空阁平齐的抽屉,每个大小相同。右边有一个小门,上面刻有“闰年”字样。实际上,这个柜子做工粗糙,每个抽屉都用老式的木柄作把手。它正和玛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每个抽屉代表一年中的一天,那个小门是闰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用的。

  记得姑妈在世时,总是和这柜子打交道,当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里面的一张纸条时,总会庄重严肃地宣布:“看看我今天的运气怎么样。”

  想到这里,玛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知道每个抽屉都有一定次序,但是她不知道是该从元旦还是该从生日开始看抽屉里面的纸条。她曾记得那淡蓝色的纸条上面有细细的娟秀的字,但她从没有读过内容。

  “玛莎小姐,你的晚报来了。”苏珊娜说。苏珊娜是个半工半读的大学生,她和玛莎一起住,上午扶她坐进轮椅,晚上扶她上床休息。自从那次意外事故,近二十五年来,她雇佣过不少女孩。

  “这个柜子看上去的确古怪。”苏珊娜无心地说道。

  “它十分古老而且完全是手工做的。”玛莎回答说,语气中有点不高兴。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它不好,”苏珊娜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小的抽屉你能装什么东西呢?我想连一副扑克也装不下,这是一种珠宝箱还是什么?”

  “你不该打听这么多,”玛莎语气尖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姑妈的口气,“你应该尊重别人的东西。”

  “对不起,”苏珊娜委屈地说,“我以为抽屉是空的。”

  她在和一位年纪大却有地位的男人结婚前,是位私立学校的教师,教数学的。她对自己聪明的大脑、敏捷的思路颇以为傲,怎么会迷信一件家具呢?视它为愚蠢的迷信,姑妈生前把命运依附于它,是一种轻微性痴呆症。

  “真的,玛莎,”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提高嗓门哄自己,“经过这么多年后,可能柜子里什么也没有。”虽然如此,但当苏珊娜把她安顿进轮椅里离开后,她便慢慢地、不自觉地把自己推到柜子前,用手上上下下抚摸那柜子,她逐个抽屉地摸,一连摸了几排,然后猛吸一口气喃喃地说:“让我看看里面有些什么。”

  她伸手过去,拉出第一个抽屉,放在大腿上,有些意外地发现,里面确实装有一张小纸条。

  她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皱折的字条。那是一张蓝色的纸,褪了色,而且纸质有点脆,墨水已褪成铁锈色,看起来有些像干了的血色。娟秀的字写道:从过去来的一则消息。没有标点,没有什么,就那么几个字。

  那天下午,苏珊娜带来一封信,大大的厚厚的白信封,发信地址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封口的日期是二十五年前,收信人是“交给我的侄女玛莎,在她七十四岁生日那天”。信的内容是:

  亲爱的玛莎,我写这信的时候,与你读这信的时候,会有相当一段时间,而你读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知道人们背后会笑我,说我举止刁钻古怪;但是我能知道过去与未来,最近我立下遗嘱,把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送给你,在你七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

  随后几天,玛莎视柜子为邪恶的东西,拒绝接近它。第四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跳过两个抽屉,打开第四个,“一个美丽的孩子,浅黄色的头发”。

  这句话她想了很久,她想不出她认识的小孩中有哪一个是浅黄色的头发。这些天她很少看到小孩了。午饭后,她睡了一觉,直到苏珊娜把她喊醒。

  “以前你常告诉我,如果有小孩想吃甜点心的话,带他们来见你。”

  玛莎抬眼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长长的浅黄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小红帽。

  她惊异地想到纸条上的话:一个美丽的孩子,浅黄色的头发。小姑娘走后,她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巧合,然而心中还是觉得不安。

  每天玛莎都试图不去理会那黑黑的柜子,但是每天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着去打开一个抽屉。有一天,抽屉里的条子是“一位老朋友的祝福”。果然这一天她收到许多年前一位要好同事的来信。又一天,抽屉的纸条是“一位年轻的客人”。结果下午有一位过去曾照顾过她的女孩带着六个月大的女儿一块来看她。

  玛莎开始相信柜子里的东西了。

  夏去秋来,每张字条都像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图片,预言她的生活。柜子似乎逐渐变大而且越变越黑。

  有一天她打开一个有白瓷手把的抽屉,条子上写道:一桩欺骗和犯罪的回忆。

  她皱着眉读完,当她把纸条放回去时,里面有轻微的响声。她把抽屉再拉出来,仔细看里面,有一枚戒指,镶有一颗小小的蓝宝石。

  她把戒指拿了出来试戴了一下,太小。她拿着戒指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暗吃一惊认出了它。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并把那戒指放了回去,心中记起自己曾向姑妈坚决地否认,说自己没有拿她的戒指,实际上,她把戒指藏在衣柜的鞋盒子里。

  又是一封律师事务所的信。她疲惫地打开,发现里面又有一封信。里面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玛莎:

  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早就知道许多事情。有些事我早就该说,但是想到你是个孩子,我就说不出口。

  虽然如此,但现在我觉得应该伸张正义,我必须通知警察局。因此我写了一封信存在律师事务所,那封信将在你七十五岁生日那天投递,寄给警察局。我希望这一年当作你一生的回顾,愿上帝能原谅你的灵魂。

  卡伦

  附注:万一她死亡的话,此信烧毁。

  玛莎吓呆了,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放映,恐怖的记忆不停地刺激着她那脆弱的神经。玛莎寝食难安。她觉得整个脑子都乱哄哄的,卡伦的信里会写些什么?警察会相信卡伦的话吗?警方会起诉这么大年纪的人吗?她考虑着该如何处置那个讨厌的柜子,可以卖掉,可以烧毁。真希望哪天早晨睁开眼睛,它不在那儿。她在黑暗中对柜子说:“真希望你会消失。”

  第二天早上,苏珊娜在帮玛莎穿衣服时对她说:“玛莎小姐,你今天的气色不好,你好像一夜没睡。”

  “我很好。”玛莎说着,挺着胸看苏珊娜整理床铺、擦书架上的灰尘。苏珊娜走后,玛莎面对柜子,现在只剩下两个抽屉没有打开。“我决不会打开其中任何一个。”她发誓说。

  九点过去,她把早报读了一遍又一遍。十点钟她读完书,到了十一点她投降了,她走上前打开倒数第二个抽屉,条子上写道:准备的日子。

  玛莎皱了一下眉,然后苏珊娜过来帮她洗头。当苏珊娜换床单时,她修自己的指甲,虽然指甲并不长,然后她还要苏珊娜换掉轮椅上的坐垫。

  那天晚上,当她躺在床上时,她心中想还有什么要准备。她聆听着老爷钟的滴答声,它敲了十下,十一下,然后是十一点十五分。到了十一点半时,她按了按床边的铃,苏珊娜匆忙跑了进来。

  “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我要穿衣服坐进椅子里,”玛莎说,语气很坚决,“我要穿蓝色的礼服。”

  苏珊娜帮她穿上,扶她坐进椅子里,然后俯身在玛莎面前,关切地问:“玛莎小姐,你没有事吧?你似乎很烦躁,半夜这样起来打扮,有些……你一切都好吧?”

  “我很好,苏珊娜。”玛莎说,“你回房休息吧。”

  “好,不过,把你这样留下我有点不放心。”她没有信心地把话停住,然后俯身在玛莎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苏珊娜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吻过玛莎。

  玛莎哀抚着苏珊娜吻她的地方,聆听苏珊娜在走廊走路的声音和熄灯声音,然后缓缓地把轮椅推到柜子前。当她把手伸向最后一个抽屉时,老爷钟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午夜十二点。

  她对着柜子说:“我来了。”

  她打开抽屉,里面放的不只是纸条,还有一小包东西,那是一条美丽的绣有字的手帕,里面裹有一把女人用的小手枪。

  她打开手帕,那是她好久以前见过的手帕。啊!以前她怎么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字正是卡伦的,以前她怎么没有看到呢?

  她想到当年自己写的卡片,但她没有看到。这个神秘的柜子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原来那个辈分比自己高、年纪却差不多大的卡伦姑妈,竟是当年丈夫的情妇。

  她取出纸条抓在手中,“我想她有最后的话要说。”她冷静地说,并且读最后的条子。

  打开条子,轻轻拿在左手上,右手把手枪放在乳房下扣动扳机,字条飞落到地上。

  放在第三百六十五个抽屉里的条子说:最后的安眠。

  ●〔英〕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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