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滚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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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18 13:45
一 报仇遇阻
程方明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但却对苗族芦笙舞情有独钟。从省公安厅副厅长的职位上离休后,每逢三六九日,总要邀集几个苗族朋友,在小区公园里跳上两曲。
这源于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的他身为县服务团团长,带领一支三十多人的服务团和解放军队伍,从县城出发,星夜奔赴一百多里外的黑洋大箐,抓捕土匪头子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茄儿腿腿原本出生在一个富裕之家,祖上曾是黑嘎仲的官家,在当地风云一时。其家道于民国初年开始没落,据说原因非常简单:某日午时,三名乞丐前来讨饭,茄儿腿腿的奶奶由于脾气暴躁,加上心情烦闷,一锅铲打在一名小乞丐的头上,没想到那小乞丐竟被当场打死。
另外两名乞丐抱头鼠窜,仓皇逃走,不料却在黄昏时分,带领三四百名乞丐潮水般涌来,占领了黑嘎老爷的官家大院,这下惊动了大定府衙。三天后,乞丐越聚越多,多达两三千名,一个个衣衫褴褛,目露凶光,又是拆房毁屋,又是杀牛宰马,搞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最后,知府大人亲自坐着轿子前来处理。
处理的结果是:黑嘎老爷负责赔偿死者家属黄金百两,凡前来为死者讨公道的乞丐,每人打发十两纹银。为了保全性命和平息事态,黑嘎老爷只好按照知府大人的裁决办理。于是,黑嘎家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拥有万亩良田的黑嘎老爷,随即被革去官家资格,收缴了土目印信。稍后,大定废府置县,黑嘎仲改成了水箐乡。
家道中落后,黑嘎老爷耐不住从土司到庶民的失落,很快就颓废下去,终日借酒浇愁,若干年后郁郁而终。祖父死去的当晚,茄儿腿腿呱呱坠地,由于生得蹊跷,乡人认为他是黑嘎老爷投胎转世,这让茄儿腿腿的父亲很是不爽,整天生捶死打地拿自己婆娘出气。
黑嘎老爷生前一直怀疑是乡里的其他大户串通丐帮和官府收拾他家,冥冥中把这怨气遗传给了茄儿腿腿,使他从小就仇视乡人。九岁那年,茄儿腿腿的父亲突然得病而死,缺乏管教的茄儿腿腿更加放荡不羁,整日跟着一群地痞鬼混,十五六岁就学会嫖娼赌博、欺男霸女,而且还抽起了大烟,只几年光阴,就把家财消耗殆尽。他娘说他,他竟一脚把老娘踹下清坎,活活摔死了。
其实这个娘只是他的继母,他亲生娘亲在他两岁那年无法忍受折磨,上吊死了。茄儿腿腿的父亲死后,继母招赘短工出身的程小杵,生下了程方明和程方明的妹妹小甜甜。
程方明三岁那年,茄儿腿腿暗中勾结滚地龙,将程小杵绑架杀害。随后,只有一岁多的妹妹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败光家产,踢死继母后,茄儿腿腿了无牵挂,便投奔驻扎在油黑大洞的滚地龙,上山落草去了。由于心肠歹毒,下手狠辣,才三年时间,茄儿腿腿就当上了滚地龙的得力助手,经常带着一二十名喽啰,到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安埋好母亲后,程方明几次上山寻找茄儿腿腿,要和他拼命。可每次连土匪窝都没挨上,就被油黑大洞的众喽啰打下山来,差点送掉小命。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黔军旅长宋大马刀来黔西北剿匪清乡,只有十五岁的程方明走破了三双草鞋,才来到大兔场,求见宋大马刀,控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宋大马刀武艺高强,嫉恶如仇,听了程方明的控诉后,当即送他一把手枪,并派一个连的队伍,叫他带路围攻油黑大洞。可是,这群土匪占据有利地形,负隅顽抗,战斗打了好几个小时。渐渐天色将晚,土匪的阵地上突然滚下十几个人来。这十几个人打扮得黑乎乎的,成扇面阵形从荆棘丛中滚了出来,一边开枪舞刀一边扔手榴弹。
硝烟过后,枪声渐渐稀疏起来,最后清点战场,除了十几具土匪尸体外,军方一无所获。原来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仗着地龙滚荆的功夫,成功逃走了。
通过这次战斗,程方明知道凭这支黔军队伍是无法抓到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除非宋大马刀亲自出马。可堂堂一个旅长,是不可能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上战场的,再说黔西北需要剿灭的土匪多如牛毛,滚地龙那几十号人,根本不值得宋大马刀亲自出马。于是,程方明没跟随宋大马刀的部队返回驻地,而是另想办法,去抓茄儿腿腿。
在查访茄儿腿腿的过程中,程方明终于知道了那晚土匪突围的秘密:原来他们学会了一套名叫地龙滚荆的功夫,滚地龙因为擅长此功,才得了这个名号,于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滚。一旦滚起来,不管前方是荆棘沟壑,还是悬岩陡坡,都一往无前,而且还能边滚边开枪舞刀,让人防不胜防。
要防止茄儿腿腿再次逃跑,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地龙滚荆。于是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程方明猛然醒悟,所谓地龙滚荆,其实就是一种芦笙舞。可是,芦笙舞是苗族人的专利,作为一名汉人,如何才能把它学到手呢?
程方明整整琢磨了两年,才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踩场跳花。在黔西北的乌蒙山中,只要具有一定人口数量的村庄,都可以踩个乡场,成为牲畜和农产品的集散地。为了吸引老乡们前来赶场,组织者一般都会在踩场的当天邀请精通芦笙舞的苗族人前来跳花助兴。
于是,程方明说动族中寨老,决定在寨子门口踩个乡场。踩场仪式如期举行,乡里最大的苗寨派出一对青年男女前来跳花。寨老用石灰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数百乡民被围在圈外,只等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响起,那对穿红挂绿的苗族青年就会翩翩起舞。
芦笙终于响了起来,可跳来跳去,那对苗族青年只会蹲在地上跳“花脚乌龟”,在他们休息的时候,程方明忍不住上前询问:“大哥,你会跳地龙滚荆不?”
苗族小伙先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继而做出恍然大悟状,眼睛忽闪忽闪地问:“你说的是不是滚山荆?”
程方明不由一怔,先是摇了摇头,突然有所醒悟,说:“是的,就是滚山荆。”
那戴红头绳穿花裙子的苗族姑娘瞟了苗族小伙一眼,苗族小伙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那个舞太难了,我们跳不来。”
程方明非常失望,但还是以央求的口吻说:“听说你们会跳地龙滚荆的很多很多,三岁孩子都会,麻烦你跳一个嘛哥,让我们开开眼界好不?你看别人跳三天大花都才两块银元,只是请你们来跳个小半天,我们就开了三块大洋呢。”
苗族小伙有点蠢蠢欲动,都把芦笙塞进嘴里了,苗族姑娘却干咳一声,说:“程老板,我们跳不来滚山荆,要不,给你表演一个燕双飞吧。”
花了这么大力气,到头来连地龙滚荆的影子都没看见,程方明心里不由空空的,在心疼钱的同时,也焦虑何时才能把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抓住,为父母报仇。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点头答应说:“那好吧,你们就表演燕双飞吧。”
那对苗族青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于是又吹起芦笙,面对面地转着圈圈跳起来,他们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最后还真像两只轻盈的燕子,在场子中央上下翻飞。这些年,为了报仇,程方明跟着村里的护寨队长勤练武功,已经有了一定基础。这对苗族青年先前的表演精彩是精彩,但却都是以前见过的。其他地方踩场,他也喜欢赶去看跳花,看多了也就觉得稀松平常起来,反正都是吹着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蹲在地上跳着转圈圈。
可是,那对苗族青年一开始表演燕双飞,程方明的眼睛就被点亮了,心里的那根弦也跟着绷得紧紧的。因为看他们的动作、姿势、腰身、舞步和力道,一定是练过武的,并且还不是一般的身手。
那对苗族青年先是面对面地跳,不管怎么旋转翻飞,始终两两相对。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并排在一起了,男的穿着战袍一样的麻布长衫,从前胸到后背,用五色丝线绣着城池、山川、森林、河流以及通衢大道。女的也一样穿着战袍,只是腰杆上多了条五彩缤纷的皱褶短裙,头上还扎着红头绳,看上去真像一只五彩斑斓的燕子。加上她容颜秀丽,身姿婀娜,动作娇柔,简直美妙至极,乡民们无不看得如痴如醉。
程方明从未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的芦笙舞,不由放下心事,也看得入迷起来。突然,那对翩翩起舞的苗族青年,男的一边舞着一边微微蹲下身子,女的吹着芦笙,身子往前一倾,便轻轻地飘上了男人的腰,再一飘,又飘到了肩上,又再一飘,就飘上了男人的头顶。好一个燕子三抄水!只见那苗族女子,左脚轻轻地点在男人的头上,右脚向后平平地抬起,展开,与上半身形成一条直线。小伙子吹着芦笙扎稳马步,然后快速地迈开舞步,转起圈来。
雷鸣般的掌声随即响起,那只五彩斑斓的燕子也在男人的头顶上旋转起来,就像一只美丽的风车,突然一个倒翻,连续翻了三个筋斗,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又接着翩翩起舞。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双手一直握着芦笙,不停地舞动,芦笙曲子也一直从未停歇。再舞了两圈,一曲燕双飞才宣告完成,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
这些山民从来不兴鼓掌,今天算是破了先例,一个个眉欢眼笑,仿佛所有的沧桑和愁云都从脸上一扫而光。他们因为开了眼界而开心。
作为出资者和组织者,程方明连忙凑了上去,向着那对苗族青年抱了抱拳,说:“师傅,你们刚才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
那对刚刚赢得赞誉与喝彩的年轻舞者,女的抿着嘴微微一笑,就有些娇羞地把布满红晕的脸别到一旁去了。男的摇了摇头,甩落几滴汗珠,对程方明说:“老板过奖了,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在汉人面前表演这个舞的,见你心诚,就破例演了一回。回去,估计又要被寨主骂了;骂还是轻的,估计还会被关被打,吃黄荆条跪破碗呢。”
程方明又是歉疚,又是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开这么高的价钱请你们来,是想欣赏地龙滚荆,既然你们不会,那就算了,不为难你们了。”
苗族小伙看了站在旁边的女孩一眼,又向程方明使了个眼色,问:“老板,哪里有茅坑?我想解个手。”
程方明会意,连忙说好的,我带你去,请跟我来,便带着苗族小伙往僻静处走去。
走出五六十米,看看四下无人,苗族小伙一脸歉疚地说:“你说的地龙滚荆,我们习惯叫它滚山荆。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黄河中下游的大平原上,后来为了争夺地盘,与汉人发生战争,我们战败了,被迫让出家园,从北往南迁徙。后来,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发生一场战争,我们被迫不停地迁徙,迁徙,从平原迁到盆地,从盆地迁往丘陵,再从丘陵迁往深山老箐。传说在一千八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被汉人从湘西追赶,最后来到乌蒙山中,可这里全是崇山峻岭,黑洋大箐,无路可走,于是青壮年男子便把全身包裹起来,从荆棘丛中滚出一条大路,让老弱妇孺行走。后来,为了纪念那段充满血泪和苦难的历史,我们这支苗族人便创造了滚山荆。可那不是一般的舞蹈,而是气功、杂技、武术的结合,所以不会轻易传授,也不会轻易表演。自从有人偷学了这门功夫,并在外面为非作歹,我们族里就严令禁止在外人面前表演了,所以老板,你不要怪我不讲仁义。”
程方明深深地叹了口气,问:“偷学你们功夫的,是不是油黑大洞的滚地龙?”
苗族小伙一脸气愤地说:“是的,就是那个狗日的。他五岁时认我们寨老做干爹,谁知这个短命私儿是有预谋的,就偷偷把这门功夫学去了。寨主知道后大发雷霆,责令寨老去把功夫索回来。可那人不走正道,学会功夫后就上山当起了土匪,发起蛮来连亲爹都不认,我们寨老就被他杀害了。寨主亲自出马,他就跑到油黑大洞藏了起来,还买来长枪短炮,招揽亡命之徒,拉起几十人的队伍,据说连宋大马刀都把他无可奈何。我们寨主的嘴皮有点长,那次征剿的时候,被那狗日的一枪打缺了半边,从此成了个豁豁。”
程方明想起来了,那个苗寨的首领果然是个豁豁,只是跟一般的豁豁不同,一般的豁豁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较规则和圆润,而那个苗寨首领的豁豁,却叉角叉丫的,看上去不但滑稽,而且丑陋,原来是被滚地龙用枪打的,想笑却又不敢笑,于是有些不死心地问:“师傅,那你跟我说句真心话,你会不会跳地龙滚荆?”
苗族小伙有点难为情地说:“不会,我们真的不会。”
程方明问:“茄儿腿腿和滚地龙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可他们却学会了地龙滚荆,又能打又能逃,你能教我怎么办吗?”
苗族小伙说:“我们也想找滚地龙报仇,可那狗日的现在受了招安,当上了保安大队长,有人有枪又有靠山,难啊!”
程方明咬牙切齿地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杀他们誓不为人。”
苗族小伙说:“寨主告诉我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说完,便转身往花场走去。回到场边,苗族女孩把脸一垮,劈头就问:“你跟他说了啥?”
苗族小伙“嘿嘿”一笑:“没说啥子,没说啥子,他问你舞跳得那么好,有婆家了没有。嘿嘿,嘿嘿。”然后降低声音说,“他想追你。”
苗族女孩脸一红,白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了。
二 乔装观赛
程方明利用踩场跳花来偷学地龙滚荆的计策失败后,只得一边勤练武功枪法,一边结交苗族朋友,以便寻找新的机会。可那些苗族朋友不提地龙滚荆还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呼兄唤弟,好不快活;但只要一提起那个神秘兮兮的芦笙舞蹈,全都脸红筋胀,一言不发,搞得气氛尴尬不已,大有再追问下去,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味道。
自从滚地龙偷学了地龙滚荆并为祸一方后,各地苗寨就立下规矩,禁止带汉人到家中做客。于是,程方明与苗族同胞交友,只能在各乡场的汤锅市上进行。水箐乡共有三个乡场,分别叫牛场、马场、狗场,相距二十来里,丑午戌日逢场。
通过两年时间的交往,程方明知道不管交情有多深,苗人们都是不会泄露秘密的,因为他们吃过的亏实在太多了,鲜血淋漓的教训已使他们不敢再对汉人敞开心扉。但是,为了报仇雪恨,程方明只好豁出去了,一如既往地和苗人交往。
这天清晨,他又早早地来到牛场。牛场位于戈嘎梁子,是水箐乡三大苗族聚居区之一,有三千苗民居住于此。太阳懒懒地爬上山头,露出红彤彤的笑脸,远远近近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正是天高云淡的农闲季节,穿红挂绿手握芦笙的苗族同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吹着芦笙,踏着舞步,优哉游哉地走在乡村大道上。
站在乡场旁边的一个土包上,程方明远远看见几十个苗民,簇拥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踏歌而来。老者身材魁伟,须发飘飘,脚步稳健,穿着白色麻布衣衫,肩膀上同样披着绣有田园、山川、河流和道路的战袍,背上插着一把三尺多长的砍山刀,手里还握着一支一丈多长的十二管芦笙,看上去不但飘逸潇洒,而且威风凛凛。程方明曾经打听过,苗民都是以芦笙的长短和管数来确定地位的,八管是寨老,十管是寨主,十二管就是雄霸一方的苗王了。
—般情况下,苗民们牵来赶场的黄牛都是用于交易的普通耕牛或打嘎(祭祀逝者的仪式)专用的祭牲,可今天,他们手里牵着的,全是高大威武、雄伟健壮的牯牛。更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往乡场上走来,而是绕过乡场,沿着石板铺成的大路,往神仙坡方向走去。
程方明连忙跑下土山,来到汤锅市上,问一个正在烧柴火炖汤锅的彝族汉子:“大哥,今天那些苗家怎么不来赶场,而是绕着朝别处去了?”
彝族汉子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是水箐乡五年一届的苗王大赛,谁的芦笙舞跳得最好,武功最棒,他所养的牛又在大赛上获得冠军,谁就是新一届苗王,统管水箐乡两万八千多苗民。听说苗王大赛热闹得很,但只有苗民才能参加。”
程方明说:“我也想去看热闹,但是怕被赶出来。”
彝族汉子说:“这还不简单?你搞件麻布褡褡穿起,整支芦笙提起,跟着路上的那些苗族人去不就行了?”
程方明说:“怕被认出来。听说汉人冒充苗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彝族汉子抬头打量了程方明一眼,问:“你懂苗语吗?”
程方明回答:“会一点点。”
彝族汉子问:“格雅阿奇木?”
程方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用苗语说:“我也想去神仙坡。”
彝族汉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连声说:“好!那就好!我家就住在离你们寨子不远的果倮木,本来也想去看热闹的,昨天有头半大猪不小心摔坎子死了,不来卖汤锅不行。这样吧兄弟,我把我的这套家什借给你,你就跟着他们去玩吧,下个赶场天到这里来摆给我听听。”
说完,彝族汉子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破伞笼子口袋,拉开口袋取出一件麻布褡褡,说:“你穿上它,看看合身不?”
程方明连忙接过麻布褡褡穿上,还算合适。彝族汉子又从伞笼子口袋里摸出几个瓷瓶子,倒出些粉末和汁液,往程方明的头和脸上抹了几下,然后拍着手哈哈一笑,说:“哼,再有一支芦笙就更像了。”说完又从伞笼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杉木笙斗和一根根竹管簧片,熟练地组装起来,不到两分钟,一支四管小芦笙就组装好了,还拴了根红绸带子。
彝族汉子把芦笙呜噜呜噜地调试了一下,蹲着身子跳了起来。程方明没想到这家伙不但会说苗语,芦笙舞也跳得有板有眼,于是对他由衷地佩服起来。彝族汉子跳了两圈舞后把芦笙递给他,说:“你拿着装扮装扮就行了,千万不要吹,要是吹露馅就麻烦大了。”
程方明连忙点头致谢。彝族汉子笑着说:“兄弟,赶紧去吧,错过最好玩的时间就不安逸了。”
程方明赶紧辞别彝族汉子,离开戈嘎牛场,拐上通往神仙坡的大路,尾随苗王带领的队伍而去。大概行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黑洋大箐边的一座荒山上。这座荒山高耸入云,山上铺满了青青的野草,几个土包把一片方圆百十丈的草坪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天然赛场,成千上万的苗族同胞穿着节日盛装,男人肩披战袍、背插砍刀,女人头戴红绳、腰挂彩裙,人人手里都握着一只拴着红绸条子的芦笙,密密层层地站满了赛场四周的土包,看上去就像花的海洋。
程方明提着芦笙,心情紧张地站在人群中,仔细一看,还真有不少苗族小伙跟他一样,只穿褡褡,没穿战袍,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下地来。
赛场四周的山包下,站立着上百头威武雄健的大牯牛。每头牯牛的旁边,还站着一名高大健壮的苗族汉子,看年龄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但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苗王登上位于赛场北面的土台,喧哗的人群随即安静下来。苗王一手举着刀柄上镶金嵌银的砍山刀,一手举着那只充满神秘感的十二管芦笙,团团转了一圈,用极其洪亮的声音说:“各位同胞,水箐乡第四届苗王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跟往常一样,最终获胜者就是我们水箐乡的新苗王。我已连任两届苗王,决定不再蝉联下去,所以今天就不参加比赛了,而是担任主评委。下面,有请三十六寨寨主上台就座,参加评判!”
苗王说完,把象征苗王地位的砍山刀和十二管芦笙放在面前的架子上,三十六寨寨主也一脸严肃地依次走上台子,在事先布置好的竹椅上坐下。
评委全部坐定,台子后面的八个号手一齐举起五六尺长的弯牛角,“卟喔——卟喔——”地吹了起来。低沉的号角声传出很远很远,在人们的耳际旋转萦回,仿佛回到了数千年前,黄帝带领的汉人与蚩尤带领的苗民,为了争夺地盘,又拉开了惨烈的战幕。随即,十八名鼓手擂响簸箕般大小的战鼓,“叮咚——叮咚——”的鼓声和着“卟喔——卟喔——”的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成千上万的苗民,个个神情肃穆,伫立当场。
鼓响三通后,上百名身着盛装的苗族男女从土台两边进入赛场,吹着芦笙跳起舞来,牛角、战鼓和芦笙曲混杂在一起,各种各样的舞姿更让程方明看得眼花缭乱。按照既定程序,这段开幕式过后,就是比试芦笙舞和拳脚刀术,只有武艺合格的,才有资格争夺苗王。可是,正在开幕式即将结束之际,突然响起“啪——啪——”的枪声,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保安团士兵黑压压地扑上山来。
现场随即慌乱起来,所有观众尖声叫喊着四散逃命。士兵们端着枪冲进赛场,扣押了所有准备参赛的苗民和牯牛,还把苗王和各寨寨主以聚众叛乱的罪名抓走。
程方明也看清了,带领保安团冲上山来的,正是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三 苦学技艺
原来,滚地龙刚刚当上了新成立的保安六团团长。保安六团下辖三个大队,滚地龙将从水箐带出来的原班人马编为一大队,任命茄儿腿腿为大队长。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打听到水箐乡将在黑洋大箐边的神仙坡上举行苗王大赛,届时将有上百头大牯牛参赛。那些牯牛都是苗民精心喂养、百里挑一的选手,价格均在普通牯牛的三倍以上,于是就有了打劫的主意,上报县政府,以平定苗民叛乱为借口,带领保安六团一大队的全部人马,如狼似虎地杀上山来。
保安团人多势众,程方明想趁乱报仇根本难如登天,能够混杂在慌乱的人群中得以逃脱就算万幸了。十天后,被抓走的苗王、寨主和参赛人员每人缴纳了三百大洋的赎金,才被保释回来,那些被拉走的牯牛和被打劫的金银首饰、砍山刀等全成了保安六团的战利品。
这一票,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又发了大财,水箐乡的苗民却遭了大殃,为了凑齐赎金,几乎倾家荡产。
从神仙坡回来后的第二个赶场天,程方明依约来到牛场的汤锅市上,又遇到了那名彝族汉子,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把神仙坡上的所见所闻据实相告。彝族汉子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学地龙滚荆,然后铲除茄儿腿腿和滚地龙吗?苗族人非常忌生,要学会这套芦笙舞看来有点不可能。我爷爷跟一个苗寨寨主是生死之交的结拜弟兄,从他那里学会了几套芦笙舞。相逢就是有缘,干脆我就把它们全都教给你吧。有了基础,如果有朝一日遇着有人表演地龙滚荆,你模仿起来也会容易些,这件苗褡褡和这支小芦笙嘛,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于是从那天开始,每逢三六九日,那名彝族汉子就会来到他们寨子后面一个树林中的空地上教他学跳芦笙舞。刚开始的第一个月,彝族汉子只是教他舞臂、踢腿、施腿、旋转、爬高高(叠罗汉)、翻筋斗。
掌握以上动作要领后,彝族汉子才开始教他学燕双飞。彝族汉子说,燕双飞的表演难度非常高,几乎涵盖了所有芦笙舞的表演技巧,不但要求底盘功夫相当扎实,其腰劲、手劲、韧劲、速度、重心等等,都必须要拿捏得相当到位,否则就会功败垂成。
彝族汉子说,因为燕双飞是双人舞蹈,要成为真正的高手,必须一人能演两人的角色。于是在练习过程中,他们交替扮演男女角色。练了差不多一个月,程方明才把这套舞蹈学会。第二个月,他就能像那名苗族女子一样,在彝族汉子的头顶上身轻如燕地表演了。
学会燕双飞后,彝族汉子接着教他练习朝天蹬。苗族芦笙舞中的朝天蹬跟一般武术表演中的朝天蹬不太一样,在表演的过程中不但要一边翻筋斗,还得一边吹芦笙。筋斗有正翻、倒翻、侧翻、侧后翻等等,双手在演奏乐曲的同时,还要不停地舞动,往往在观众无法想象的时候,就朝天一脚蹬去。
这套芦笙舞的动作难度远远超过了燕双飞,但由于有了燕双飞作为基础,学习起来就容易多了。即便如此,程方明还是整整学习了两个月,才将朝天蹬学会。
最后,就是旋头风了。开始练习前,彝族汉子砍了六根一尺多长的刺棍,钉在地上形成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圈子,然后吹着芦笙倒仰下去,把头放在圈子中央,弓着身子形成一个桥洞,以避开刺棍,同时芦笙不能离口,曲子不能断歇,双手还得舞动,然后根据曲子节奏,绕着圈子旋转翻滚。
尽管习武多年,前面又有燕双飞和朝天蹬做基础,程方明学习旋头风依然异常吃力,前胸后背、手脚肩膀,无不被刺棍划得伤痕累累,终于在四个月之后将旋头风也练成了。
光阴似箭,几年时间匆匆而过。彝族汉子见程方明已把那三套芦笙舞跳得非常娴熟,运用自如,于是说:“我已经无法帮你了,今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说完,彝族汉子不顾程方明苦苦挽留,就走出树林,转上小路,背着麻布褡裢一步步走远。
就这样,程方明边卖艺,边寻找报仇的机会和办法,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程方明不管走到哪里,每当身边不便的时候,就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彝族汉子赠送的道具,在人群聚集处表演芦笙舞。看到精彩处,人们不仅会鼓掌喝彩,还会朝地上扔几张钞票,或铜板银元。遗憾的是,自始至终,那名彝族汉子都没告诉他叫啥名字,也不许他去彝寨找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住他的恩义。
一个人是无法表演燕双飞的,只能表演朝天蹬或旋头风。这天,程方明刚刚表演完一套朝天蹬,就迎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有人开始往地上扔钱。当时物价飞涨,法币贬值,人们纷纷使用金圆券和银元。看着破碗里花花绿绿的钞票,程方明知道,想要挣下十天的饭钱,还得再表演一套旋头风。
于是,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十二只搪瓷二号碗,把六只分六个方位成梅花状铺在地上,再把另外六只仰着放在上面,然后往放在上面的六只碗里倒满水,才呜噜呜噜地吹着芦笙,绕着水碗舞了几圈,突然身子一仰,慢慢地把肚皮弓起来,把脑壳弯下去,一直弯到水碗圈起来的场子中央,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并笙不离手、曲不离口地翻滚着跳了起来。
掌声再次响起,观众一边拍手欢呼,一边啧啧称奇,纷纷往地上扔钱。一曲终了,六碗水依旧满满当当不曾少去一滴,程方明身上也没有一片衣角被打湿。三名十八九岁穿着师院校服的学生,从观众群中跑出来帮他捡拾地上的钞票。收拾完场子后,观众陆续散去,师院的那名男生对他说:“师傅,你芦笙舞跳得这么好,怎么不组团表演呢?那样的话效果会比一个人好许多。”
另外两名女生也连忙附和:“是呀,师傅,你应该成立一个艺术团,正正规规租场子表演,那样一是收入大,二嘛,名声也比在街头卖艺好很多。”
程方明却摇摇头说:“不,我学艺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报仇。”
那三名学生愣了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男生接着问他:“师傅,请问你的仇人是谁?”
程方明打量了他们一下,见他们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充满正气,于是说:“不妨告诉你们,我的仇家原是乌蒙山中油黑大洞的土匪头子,现在是保安六团团长,不但心狠手辣,而且武艺高强,连宋大马刀都没能把他拿下。”
那三名学生的脸色微微一变,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女生接他话说:“仇家那么厉害,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无法对付的。我们都是师院的学生,组织了一个星火艺术团,课余时间到处演出,结识了不少能人志士。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就有机会带你认识他们,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方明说:“我——我只读了三年私塾,粗通文墨而已,怎么能加入你们的队伍?”
男生说:“师傅,我叫杨万达,她俩一个叫方瑰红,一个叫盛梅春。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我们老师肖云汉,是个非常有能力,又非常正义的人,遍交天下豪杰,与军方和官方都有来往。要不我们带你去见见他,让他帮你想想办法?”
程方明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约个时间,找个地方会会面。”
四 迎接解放
三天后,在杨万达的安排下,程方明在达德中学斜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里见到了贵阳师范学院的老师肖云汉。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天高气爽。程方明到达饭馆门口时,方瑰红和盛梅春已经等在那里了,看见程方明连忙上前相迎。其中娇小玲珑的方瑰红笑靥如花地说:“程先生您好,请稍等片刻,杨同学和肖老师马上就到。”
看着方瑰红如花的笑靥和眼里流露出的脉脉温情,程方明心里不由怦然一动,十年前那对苗族小青年表演燕双飞的情景突然展现在眼前。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年,他们应该早已结婚生子了吧?为了报仇雪恨,自己一直东奔西走,直到此刻才蓦然惊觉,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但却依旧孑然一身,四处飘零,于是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方瑰红和盛梅春把程方明引至预先订好的包厢,招呼他坐下喝茶。坐在一旁的方瑰红扬起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问:“刚才先生长声叹息,是不是因为大仇未报,空耗年华?”
程方明又一次怦然心动,反而不好意思再去看她的脸,而是心情有些紧张地说:“是的,整整十六年,我一直都想亲手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为了收拾他们,我勤练武功,四处学艺,找过宋大马刀,拜过袍哥码头,参加过绿林队伍,但每次都空手而回,甚至还差点送掉小命。”
方瑰红微微一笑,说:“很快了,认识肖老师,你的大仇很快就会得报。哦,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方瑰红刚刚说完,果然,杨万达就打开包厢房门,带着一个精神抖擞、穿着一身中山装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把手一伸,介绍说:“肖老师,这就是流落江湖的武林高手程先生。程先生,这就是我们星火艺术团的指导老师肖老师。”
肖云汉一步跨了过来,非常热情地握着程方明的手说:“程先生你好,你的身手和冤仇我都了解过了,真是可叹!可恨!可敬!叹的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恨的是豺狼当道,好人受罪;敬的是程先生你为了伸张正义,坚定执着,不畏艰辛!来来来,我们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此相逢,应先痛饮三杯!”
肖云汉毕竟是大学老师,不但气宇轩昂,而且学识丰富,平易近人,一席话既让人听起来舒舒服服,还激起了胸中的熊熊烈火与万丈豪情。程方明原本就是个爽快之人,立时生出相见恨晚之意,于是也哈哈一笑,大声喊道:“好!那就先痛饮三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程方明就把他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肖云汉说:“据我了解,现在你们黔西北乌蒙山中一共驻扎了十四个保安团,此外还有七八十支反动民团和地主武装,在廖兴序、滚地龙等人的统一指挥下,相互勾结、残害人民,你要报仇,还真不容易。”
程方明颓然放下碗筷,问:“难道,老天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作恶吗?为什么我每次去刺杀,都是徒劳而归?”
肖云汉说:“你要报仇雪恨,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应该把曾经被他们残害和现在正在遭受他们欺凌的人组织并联合起来,才能获得成功!”
程方明怔了怔,突然“唰”地站起身来,抱着双拳对肖云汉和杨万达等深深地作了个长揖,心情激动地说:“对,把跟我一样与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有着深仇大恨的一干人联合起来,一定就能干掉他们!我十多年来一直没想通的道理,不料今天突然就想通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心黑手狠,有枪有炮,我们如何才能胜过他们?”
肖云汉说:“我手里有七八十条枪,五六万发子弹。如果你有雄心壮志,我可以分点儿给你,回去组织训练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
程方明说:“茄儿腿腿有一千多人马,三五十人怎么是他对手?十四年前,宋大马刀的一个加强连都没抓住他,当时他们只有三四十人呢。”
肖云汉说:“没有叫你去跟他硬打硬拼。有了自己的队伍后,你就可以在乌蒙山中开展活动,拉拢其他绿林武装,然后等我的消息,叫你干的时候再干,保证一举击垮保安六团,活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
程方明迟疑了一下,再次“唰”地站了起来,说:“好的,肖老师,我听你的!”
肖云汉摆摆手让他坐下,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不过回去之前,你得加入我们星火艺术团,接受排练,参加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