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滚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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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苗族,部队,表演
  • 发布时间:2015-05-18 13:49

  程方明点头答应说:“好,只要能干掉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什么都听你的。”

  肖云汉和杨万达、方瑰红等人相视而笑,说:“那你就暂时住进师院来,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当个杂役吧,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参加排练和演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星火艺术团的正式成员了,杨万达同学是团长,你得服从他的指挥和调遣。”

  程方明连忙点头答应。

  自此,程方明住进贵阳师院,白天在学校里打扫卫生、侍弄花草,晚上和杨万达、方瑰红等人一起排练音乐舞蹈和话剧小品。方瑰红和盛梅春都很有艺术细胞和舞蹈功底,对程方明的朝天蹬和旋头风提出了不少改进意见。根据她俩的意见重新排练出来的旋头风和朝天蹬,果然更具观赏性和艺术性。

  把这两套芦笙舞重新改进排练后,程方明找到杨万达说:“杨同学,我还有套芦笙舞叫燕双飞,比朝天蹬和旋头风还好看,但需要一个女生配合才能表演。”

  杨万达问:“需要谁你只管说,我自会安排。”

  程方明说:“我想要——想要方瑰红——”

  杨万达沉吟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征求她意见,如果她同意,我就支持。”说完就找方瑰红征求意见去了。

  几分钟后杨万达回到办公室对他说:“方瑰红同学说,只要是工作需要,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刻,程方明恨不得给杨万达下跪磕头,以示感谢。

  于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他就教方瑰红练习燕双飞。毕竟是大学生,头脑空稍,反应灵活,加上又是学艺术的,天生就是跳舞的料,才一个多星期就把燕双飞学到手了。

  从第二个星期开始,程方明就跟着星火艺术团,到贵州大学、达德中学、贵阳电厂等学校和工厂开展巡回演出。每一次,只要他和方瑰红穿着苗族服装吹着芦笙曲子出现在舞台上,喝彩声、口哨声和鼓掌声就淹没了整个现场。每当这个时候,星火艺术团的其他成员就悄悄混入观众群中,散发各种传单和资料。

  这样四处演出了几个月,一天肖云汉通知杨万达、程方明、方瑰红、盛梅春等人召开紧急会议,说:“我们的百万大军已经打过长江,准备进军西南。敌人也察觉到了我们在贵阳的地下活动,军警已经开始搜查,星火艺术团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下面,我代表组织命令你们,立即分赴各地,发动群众,组织力量,迎接解放。”

  方瑰红报告:“肖老师,我想跟老程去他的家乡乌蒙山。”

  肖云汉一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星火艺术团的重要骨干,更是一名共产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命令,放弃个人感情。你的任务是继续呆在贵阳,负责联络工作,等解放了,我就批准你们结为革命夫妻。”

  就这样,程方明与方瑰红相互拥抱,洒泪而别,匆匆离开贵阳,返回乌蒙山水箐乡,果然在预定地点接收到了六支步枪、两支手枪和一千发子弹,另外还有两百块银元。

  有了武器和经费,程方明随即在乡民中开展活动,不到一个月就拉起了三四十人的队伍,秘密散布国民党即将败亡、穷苦人就要解放的舆论。很快,这种舆论就扩散到了全县,接着,他又开始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和纪律。

  这样过了两个月,民心渐渐安稳,不少人开始盼望共产党赶紧到来,程方明的队伍也发展到了七八十人。转眼到了冬天,天气骤然变冷,乌蒙山中开始下起雪和冻雨,方瑰红突然带着几个武装人员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说:“贵阳已经解放了,解放军很快就会打过来,组织上让你做好准备,策应解放军攻打县城,消灭顽抗之敌。”

  此时,守城之敌正是保安六团和滚地龙纠集起来的地主武装,一共有两千多人。

  程方明高兴得抱起方瑰红,在雪地上转了几圈,然后高举双臂,向着老家那个小山村高喊:“爹!娘!我们马上就要报仇了!”他手下的那些兵,也纷纷把手里的刀枪高高地举了起来,从胸腔里发出复仇的怒吼。

  他们中,有的父母兄弟被滚地龙杀害,有的妻子姐妹被茄儿腿腿凌辱。

  程方明拉着方瑰红的手说:“肖老师答应说解放了就批准我们结婚,你可不许反悔。”

  方瑰红红着脸说:“我当然不会反悔,但现在我是联络员,还得去其他地方执行任务。”

  说完,方瑰红就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前从挎包里拿出一面红旗,说:“与解放军会师后,你们就打出这面旗帜。”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若干年后他才知道,她在通往赫章的路上,遭遇土匪袭击,不幸牺牲了,那天刚好是她的十九岁生日。

  这是程方明心中永远无法消弭的痛。

  五故人重逢

  方瑰红走后,程方明派人通知先前有过联系的绿林队伍,告诉他们解放军即将进入县境,攻打县城,请他们立即整顿人马,前来帮忙。

  那些绿林队伍都是为了反抗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才组织起来的,多的有几十人,少的有十多人,一个个都恨不得要剥滚地龙的皮,吃茄儿腿腿的肉,便纷纷赶来依附。

  三天之后,来投程方明的绿林武装达到了三四百人,为了便于指挥,程方明将所有队伍整合起来,命名为水箐乡农民自卫队,分成三个中队,九个小队,悄悄开到县城附近。派一个中队潜入县城,作为内应;一个中队控制城外有利地形,扼住进出要道;自己带领一个中队,作为机动力量,往返策应。

  入夜,大雪封山,程方明再次接到杨万达派人送来的情报,解放军将以一个营的兵力,由大定绕道毕节,从维新进入本县,命程方明前去接应,接头口令是“磅礴乌蒙,长夜曙光”。程方明随即带领一百多人,收拾起十五六条步枪,二十来条套筒枪,连同杂七杂八的梭镖、马刀、火铳等,冒着风雪往毕节方向赶去。

  程方明带领队伍赶到维新街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远处传来零零星星的枪炮声,一队七八十人的保安团士兵,提着马灯,打着火把,越过万寿桥,往维新街上涌来。程方明约住队伍,伏在街道前面的雪地上,对身边的战士说:“这是保安十二团的队伍,恶事做尽,坏事做绝,今天不能让他们轻松逃走,待会等他们靠近了,我们就消灭他们,为那些受尽冤屈的百姓报仇!”

  自卫队员听后,有枪的把子弹推上枪膛,无枪的紧握梭镖马刀,全部做好战斗准备。保安团来到眼前,程方明一扣扳机,当场击毙一名军官。随后枪声大作,保安团士兵鬼哭狼嚎,折转身子,丢下十几具死尸,顺着总溪河往上游逃去。

  程方明带领自卫队员追了一阵,缴获了十多支步枪、两支手枪和数百发子弹。然后返回万寿桥上,发现守桥的士兵早已逃走,只留下三堆柴火还在桥面上燃着。

  天气实在太冷,程方明让大家撤到维新街上,在老乡家的屋檐下和篱笆脚宿营,自己则带着二十几个人加固工事,守护大桥,迎接解放军。

  大概三点左右,天气愈加寒冷,程方明隐隐约约听到几十米外的河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于是提着手枪,下到河岸,悄悄摸过去查看究竟。谁知刚走出十几丈远,就被人用枪指着脑袋。

  程方明慢慢地举起双手,身子突然向下一蹲,跳着芦笙舞步,向右边滑去。

  “砰!”对方连忙开了一枪,擦着程方明的肩膀击在河边的岩石上,打得火花四溅。

  “砰!砰砰!”程方明身子向后一翻,然后以头着地,一边开枪一边朝河岸边的庄稼地里滚去。

  还算那人机灵,一击不中就连忙卧倒,才没被程方明的反击打伤。

  枪声再次响起,守护大桥的自卫队员连忙朝桥下开火,几十米外的岸边也有人开枪还击。借宿在街上的自卫队听到枪声,立即赶来增援。

  程方明连续几个翻轱辘,滚进河边的地里,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正是他十多年来一直苦苦追寻的地龙滚荆吗?于是又惊又喜,连忙冲上桥头,指挥守桥的队员开枪射击。

  可惜人多枪少,守护大桥的虽然有二十几个人,但却只有八条步枪,两只手枪和六支套筒枪,其他人只能伏在桥面上呐喊助威,做好肉搏准备。程方明见己方势单力薄,担心大桥失守,于是把手拢成喇叭状,朝维新街上喊话:“弟兄们,赶紧过来帮忙!”

  街那边随即传来回话:“队长放心,我们马上就到!”

  喊完话后程方明才发现,朝桥上开火的只有四五个人,但却都是新式武器,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正在泅水,心想保安团没必要也不会冰天雪地半夜三更地泅渡河流,连忙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手电,发出联络暗语。

  下游岸边立即停止射击,也发出同样的联络暗语,有人朝桥上喊话:“我们是一六二团三营二连侦察班,你们是哪部分的?”

  程方明回答:“我们是水箐乡农民自卫队,奉命前来接应解放军。”

  对方随即喊出口令“磅礴乌蒙”,程方明回令“长夜曙光”,然后站起身来,命令旗手打出红旗,红旗在火光的辉映下高高飘扬在万寿桥头。

  此时,解放军侦察兵全部泅过河水,冲上桥来,与自卫队员一起举枪欢呼,庆祝会师。

  原来他们远远地看见桥上修着工事,燃着火堆,因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夺桥,只好泅水过河,侦察情况。

  侦察班长告诉程方明,大部队正在后面行进,马上就会赶到。果然半个钟头后,一个营的解放军队伍,冒着狂风暴雪,排着二路纵队,抬着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万寿桥上。程方明带着自卫队夹道欢迎,郭营长握着程方明的手热情地说:“听省党工委派来的同志介绍,程方明同志不但武艺高强,而且为人豪爽,在地方上一呼百应,威信极高,果然不假。”

  程方明听得心里美滋滋的,连忙说:“哪里哪里,解放军同志英勇善战,所向披靡,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寒暄之后,程方明分派人员继续守卫大桥,然后和郭营长把大部队带到维新街上安顿下来。安顿好部队,天就开始亮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程方明和自卫队员们目瞪口呆:解放军战士并没有坐下歇息,除炊事班架锅生火做饭外,其余的要么找来扫帚清扫街道和老百姓院子里的积雪,要么找来水桶帮老百姓挑水。

  郭营长笑着说:“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打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在给自家扫地,给自家挑水。”

  程方明愣了愣,把手一挥,也带领自卫队员加入了扫雪挑水的行列。有些自卫队员不理解,边干活边抱怨:“当兵不就是打仗嘛,这撮灰扫地、担水抬雪的事情让老百姓去干就行了。”

  程方明连忙喝住,小声训诫说:“人家解放军都能干,我们怎么不能干?”

  程方明如此一说,自卫队员也就不敢再抱怨了,只好跟在解放军战士的后面,干得热火朝天。五六百人一齐动手,不到两个小时,就把整个维新街上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老百姓家里的水缸全都灌满了清水。

  做完这些活,雪停了,炊事班也把饭做好了,招呼自卫队员一起吃。吃好饭后,略显疲惫的战士们才打开背包,在老乡的屋檐脚或篱笆下休息。

  也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原本一听到枪声就牵猪拉牛上山躲藏的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返回家里,一个个看见街道和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家里的水缸里也装满了水,鸡窝里的鸡蛋没有减少,囤箩里的粮食原封未动,墙上的腊肉也好端端地挂着,地里被拔了萝卜割了青菜,也都有钞票放在那里,还写上纸条:解放军一六二团购。站岗放哨和刷写标语的士兵看见他们还笑眯眯地打招呼,口里喊着老乡,手上敬着军礼,于是大伙一激动,就主动把家里的大米、腊肉等送往部队。

  部队也不白拿,而是按照市价给钱。负责宣传的战士逢人便说:“我们是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于是所有老百姓全都放开嗓子,对着四围群山喊话,有喊“小桂群,解放军是好人,赶快回家来呦”的,也有喊“爹、妈,解放军是好人,快点回家喽”的。不到中午,整个维新街上上山躲藏的人全都回来了,大人孩子都来到部队驻扎的地方,嘴巧的和解放军拉家常,嘴笨的就观赏解放军架在院子里的各种武器,也有特别热情的战士,滔滔不绝地向群众介绍各种武器的名称和作用。

  自卫队员们反而无事可干了,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出于兴奋,一个个学着维新街上的老百姓,围着解放军战士问长问短,有请教枪法和战术的,有询问各种枪械如何使用的等等。程方明却被郭营长请到一个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和连排长们一起研究如何攻占县城。

  程方明对着墙上的军用地图介绍情况:“这是一个七八年前新成立的县,县城虽然不大,但城墙却非常坚固,县城东、南、北三面均被几十丈深的天然壕沟包围,城里驻扎着保安六团和滚地龙临时组建的两千多人的民团武装。刚刚有消息传来,滚地龙不知何因,于昨天夜里带着民团武装和廖兴序的残兵败将会合,撤往白泥屯去了。我估计,他们想以白泥屯为根据地,与占据水城、郎岱、岩脚等地的敌人遥相呼应,顽抗到底。保安六团原有一千多人,现在只剩八九百人,加上临时搜罗的土匪恶霸,也就一千来人,我已经派了一个中队混入城中,作为内应。另派一个中队占领了县城对面的文昌阁等高地,只可惜我们一个中队只有二十几条枪,没有重武器,需要解放军携机枪和迫击炮前去加强火力。”

  郭营长继续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当即制定出作战方案,分一个排的兵力先行出发,由自卫队员带路,携两挺机枪和一门迫击炮抄小路赶往文昌阁加强火力控制,其余各部按照既定方案,在自卫队的配合下攻打县城。

  当天晚上,大队人马用过晚餐后,随即收拾出发,分三路迎着风雪踏上了茫茫征程。在石垭口、青枫林、复兴等地解决了敌人放出的游动哨,于黎明之前包围了县城。天刚拂晓,随着两发迫击炮弹飞向保安六团的军营,解放县城的战斗就正式打响了。混入城里的自卫队员早就憋足了劲,听到枪炮声连忙跃身而起,端着武器向保安六团和驻扎在城里的土匪恶霸杀去。

  由于冰封雪锁,气候寒冷,加上天又刚麻麻亮,正是敌人懈怠的时候,解放军与自卫队突然发动内外夹击,保安六团很快就被击溃。正在睡梦中的茄儿腿腿惊醒过来,连忙带着老婆和几个贴身护卫,通过秘密地道,逃出县城去了。

  战斗进行了半个多小时,解放军和自卫队就占领了整座县城,然后分兵追击逃散的敌兵。程方明挥着手枪,带着几名自卫队员冲进茄儿腿腿的房间,可惜被窝里还有余温,人却早已不在。通过仔细搜查,才在他房间里发现地下通道。

  通道出口就在县城后面的偏坡上,偏坡旁边是一道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条深深的河谷,绵延数十公里。那里原本布置了一个班的解放军防守,防守的战士报告说,围墙下面突然钻出六个人来,我们打死一个,抓住一个,逃走了四个。那四个人是在地上滚着逃跑的,边滚还能边开枪舞刀,打伤了我们的六个同志。

  等把抓住的那人押了上来,程方明不由愣在当场。

  原来那人竟是当年在他们村里表演燕双飞的苗族女子,虽然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变样,甚至比当初还要妩媚和漂亮,尽管没穿苗族服装,程方明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这些年来,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她翩翩起舞的情景。特别是她表演的燕双飞,不但优美至极,而且韵味无穷,就是极具舞蹈天赋的方瑰红,也无法达到她的那种境界。

  她也还认得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淡淡地问:“他们,都是你的兵么?”

  程方明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是的,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与茄儿腿腿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从五岁开始,我就想杀他为父报仇;想不到后来,他又害死了我母亲。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报仇。”

  她依旧淡淡地说:“我也跟你一样,想要报仇。但我的仇人不是茄儿腿腿,而是滚地龙。”

  程方明说:“茄儿腿腿跟滚地龙一样,无恶不作,为祸一方,残害和杀戮了你们不少苗族同胞,你为何还要跟他混在一起?”

  她脸微微一红,说:“我虽然是在苗家长大,但却不是苗族人。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听说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许配给他了。后来,我家被人诬陷,家道随即败落,父母为了躲债,才带着我藏身苗寨。”

  程方明问:“那你父母呢?他们去哪里了?”

  “我爹为了报恩,帮助收留我们的寨老去抓滚地龙,反而被滚地龙杀害了。我爹死后,我妈就改嫁到别处去了,是寨老的儿子收养了我。”

  “但你也不能跟着茄儿腿腿混呀,你不知道这是在玷污你吗?”

  “我自小就是许给他的,不嫁他嫁谁?”

  程方明问:“你怎么不杀了滚地龙,为父亲报仇呢?”

  她说:“我三次刺杀滚地龙都没成功,最后被他抓了起来,他不但强暴了我,还要拿我去喂蛇。是茄儿腿腿救了我,告诉我说我们是有过婚约的,还拿出我们两家订有婚约的凭据。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关系就破裂了,之后两人各怀异心,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要不是这样,凭你们这点人马,想攻破县城根本不可能。”

  程方明问:“当年跟你一起到我们村里跳花的那个小伙子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死了,被滚地龙打死了。他是我养父的大儿子,听说我去找滚地龙报仇,放心不下,就来找我。”说着她低下了头,“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滚地龙打死的。”

  程方明叹了口气,再问:“你会跳地龙滚荆吗?”

  她说:“会,从你们村跳花回去后,养父就传给了我。”

  “那你怎么不逃走?”

  “我不想逃,我要留下来,带你们去抓滚地龙。”

  程方明把脸一沉,冷冷地说:“现在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就算他上天入地,也逃不出我们的掌心。”说完高声命令看押她的战士:“把她带走,先关起来再说!”

  解放军战士赶紧上前,准备把她带走,她却抬头看了程方明一眼,幽幽地说:“程老板,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了,你当年请我们去跳花,目的是想偷学地龙滚荆,然后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报仇。我叫祝菲,可以帮你杀了茄儿腿腿,但你得和我一起对付滚地龙。”

  程方明摇摇头说:“现在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我会自己亲手杀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为被他们害死的、糟蹋的所有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报仇!”

  程方明说完一挥手,那两名战士就把祝菲押走了。走出几步后,祝菲猛地回过头来,冲着程方明大喊:“程老板,没有我你抓不住茄儿腿腿的,更打不过滚地龙。”

  那两名战士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程方明。程方明淡淡地说:“我早就学会地龙滚荆了,破地龙滚荆的,不就是朝天蹬么?”

  祝菲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还学会了朝天蹬?”

  程方明不再说话,而是跳了几个芦笙舞步,然后朝着六个方向连续翻了十几个不同角度的筋斗。筋斗与筋斗之间,还夹着各不相同的武打动作,每个武打动作之间,总会出其不意地把左腿或右腿,朝天上踢去。

  程方明所跳的朝天蹬,是在贵阳时经过改进的,加进了不少高难度的武打动作,重新形成了另一种风格和套路,表演起来更加张弛有度、柔和优美和刚劲有力。战士们纷纷鼓掌叫好,祝菲也现出吃惊的神情。

  程方明表演完毕,问祝菲:“你看我的这套功夫,破得了茄儿腿腿和滚地龙不?”

  祝菲说:“这套功夫我从未见过,在水箐乡,听说只有苗王才会,原以为已经失传了,想不到居然被你学会了。只要男女二人配合得好,燕双飞也能破地龙滚荆,不过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我了,相信凭你的本事,一定能亲手抓到滚地龙,就算明天被枪毙,我也死得瞑目了。”

  祝菲说完笑了,踉跄着向前走去。

  六芦笙呜噜

  第二天,在一个排的武装护送下,肖云汉和杨万达经水城来到这个乌蒙山中最年轻的小县城,召开军民大会,成立县服务团。程方明被任命为团长,负责组织群众,协助解放军征粮剿匪,等待县政府成立和县委班子到任。

  服务团成立后,原自卫队宣布解散,六十多名骨干成员就地入伍,加入解放军,其余全部转入服务团工作。

  安排好各项工作,肖云汉和杨万达又匆匆地走了。随后,解放军集中了一个整团的兵力攻打白泥屯,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廖兴序和滚地龙精心构筑的防线,七八千匪徒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转眼烟消云散。廖兴序和滚地龙却趁乱逃走,不知所终。

  连续两个多月,程方明四处派出侦察员,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行踪。有一天黄昏,一个穿着麻布褡褡的苗族少年,急急忙忙、满头大汗地来到县城,对守门的卫兵说:“我——我要找程团长。”

  程方明刚好征粮回来,苗族少年望了望腰挂手枪、身穿麻布褡褡的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也是苗家人?”

  程方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说:“是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小兄弟,你家是哪里的?”

  苗族少年说:“我家是水箐乡神仙坡脚的,来找程团长。”

  程方明说:“我就是程方明,你找我有啥急事?”

  苗族少年说:“我爹叫我送一封信给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程方明。

  程方明打开信封,抽出一张毛边纸看了两眼,就急慌慌地塞进上衣口袋,对身边的服务团战士说:“招呼好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去找郭营长商量事情。”

  郭营长正在办公室里和教导员一起研究工作,看见程方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连忙问:“程方明同志,啥事把你急成这样?”

  程方明说:“水箐乡的苗族民兵在黑洋大箐里发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他们力量不够,需要我们紧急支援!”

  郭营长说:“好!派一个连去!”

  程方明说:“人多行动迟缓,我想带一个班的解放军和服务团的一个小分队,立即出发,跑步前进。”

  郭营长迟疑了一下,说:“好!那你先走,我随后赶来接应!”

  十几分钟后,程方明就带队出发了。程方明刚刚出城,被两名战士押着转移监房的祝菲望着他和那名苗族少年在昏黄天光中匆忙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身子往下一蹲,跳起芦笙舞来。负责押解的两名服务团战士连忙用枪指着她喝道:“停下停下,你要干吗?赶紧站起来!”祝菲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反而越跳越快,突然踢倒押解的士兵,抢过一支手枪,轻轻地飘上墙头,翻出城外去了。

  “砰!砰!”暮色苍茫,两记枪声引来了更多的解放军和服务团战士,等他们追出城外,早已不见了祝菲的影子。闻讯赶来的郭营长铁青着脸,立即派人四处追缉,同时带着一个连,紧急赶往黑洋大箐接应程方明。

  是夜春寒料峭,月光皎洁。程方明带着队伍,在那名苗族少年的引导下紧急行军,连续奔走了十来个小时,终于来到黑洋大箐边的一处乱山丛中,突然发现那名苗族少年不见了踪影。程方明发觉情况不妙,连忙叫战士们停止前进,赶紧撤离。

  可是已经晚了,一声唿哨过后,接着枪声大作,子弹雨点般从四面八方飞来。两个多月来,因为征粮剿匪,程方明几乎每天都要遭遇袭击或参加战斗,大小经历了数十仗,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战斗经验,于是沉着应战,指挥战士们寻找掩体,卧下还击。

  程方明一边翻滚着避让子弹一边察看地形,最后带领大家滚到几大块巨石下面,很快就布置了一个比较安全的石阵。半个小时后,敌人停止射击,滚地龙和茄儿腿腿轮番朝他喊话。

  滚地龙从东面的半山腰上喊:“程老弟,蒋总统马上就要反攻大陆了,你们雄不了好几天的,到时候江山还是我们的江山,天下还是我们的天下。你还是赶紧投降吧,本司令可以饶你不死!”

  茄儿腿腿从西面的半山腰上喊:“程方明,现在我已经是反共救国军的师长了,如果愿意到我们这边来,我保你做个正儿八经的团长,你那服务团长算什么东西?一个共军的小营长就把你玩得团团转,也太没价值了吧!”

  程方明回答说:“茄儿腿腿、滚地龙,你们两个干枯私儿无恶不作,两手血腥,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蒋总统的几百万大军都抵挡不住我们的攻势,现在已经变成了丧家之犬、缩头乌龟,哪里还有本钱反攻倒算?有本事就出来跟老子单挑!”

  滚地龙又喊:“程方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今天晚上就要送你上西天!炮火准备!一、二——”

  “砰!砰砰!”看样子,他们想用迫击炮来对付程方明。程方明正不知所措,突然两声枪响,滚地龙命令开炮的声音便活拉拉地断掉了。接着东面的半山腰上又响起了枪声。枪声停了下来,有个女子断断续续地喊道:“哥——哥——,茄儿——腿腿——就——交给你了——”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程方明心里痛如刀割,泪水从双眼里滚落下来。看样子滚地龙连同炮手都已经命丧黄泉了,正是突围的大好时机,于是他翻滚着带领战士们发起冲锋,想撕开一条口子冲出去。

  可惜两头两尾都被机枪封锁了,根本突不出去。按说,凭地龙滚荆的功夫,他想全身而退是完全有把握的,但手下还有三十二名战士,他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连续三次冲锋都被压了回来,程方明只好带着大家返回石阵之中,激烈的战斗暂时停歇下来。程方明知道,这个石阵抵挡枪弹可以,但如果敌人使用迫击炮,只消三发炮弹,就得土崩瓦解,伤亡惨重。

  突围,赶紧突围!望着渐渐发白的天空,程方明更加焦急起来。一旦天亮,突围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突然,程方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呜噜呜噜的芦笙曲子。芦笙曲子是那样的古老和苍凉,有着说不尽的苦难和悲怆,既像呜呜咽咽的唢呐,又像深沉辽远的号角。

  芦笙曲越来越响,越来越密,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战场笼罩起来。在这密密匝匝、乌云滚滚般的芦笙舞曲中,程方明想起了祝菲和她的舞伴,想起了教他跳地龙滚荆的彝族汉子,想起了聪明美丽、柔情款款的方瑰红,也想起了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的父亲母亲,同时还想起了那些曾经跟他交往过的憨厚朴实的苗族朋友。

  敌人的阵地上开始发生变化,茄儿腿腿突然大声喊道:“弟兄们,余(滚地龙的姓)司令已经殉难,大家统一听我指挥。我们已经被反包围了,准备撤退!”

  可惜他“退”字还未落地,芦笙曲突然一变,变成了地龙滚荆的舞曲,仿佛波澜壮阔的大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茄儿腿腿发出一声尖叫,连忙从半山腰上翻滚下来。程方明看见,四周的山上有着数不清的人影,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边挥舞着砍山刀,一边从山上翻滚下来,树丛荆棘被砍得满天飞舞,气势犹如惊龙滚山,滚地龙和茄儿腿腿带来的土匪,先是傻愣愣地站着,突然尖叫着朝山下冲来,成了战士们射击的活动靶。

  芦笙舞曲惊天动地,连绵不绝,茄儿腿腿滚到石阵前面,双手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高声大叫:“程方明,你不是想杀我吗?有种你就出来!”

  程方明把枪插回腰间,从一名战士手里接过砍刀,纵身一跃,从一块巨石后面跳了出来。

  茄儿腿腿身子一蹲,先是迈开芦笙舞步,接着以头着地,在地上滚了起来,手里的砍刀忽左忽右,上下翻飞,刀刀都是致命绝招。程方明左一个、右一个、前一个、后一个地接连不断地翻筋斗避让,在连翻了二十八个筋斗后,突然以刀尖触地,身子悬空放平,然后不停地旋转起来!

  燕双飞!程方明把朝天蹬和燕双飞巧妙地结合起来。

  “呀——呀——吼吼吼——”茄儿腿腿惨叫一声,砍刀带着手掌飞了出去,鲜血喷涌中疯狗般地在地上乱滚,一边翻滚一边嚎叫。

  程方明轻轻地向后一飘,在空中连续翻了三个筋斗,才稳稳地落地。然后把刀向前一掷,雪亮的刀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茄儿腿腿钉在地上。

  星星隐退,曙光初现,四周的山梁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苗族女同胞。她们身披战袍,腰系彩裙,头扎红绳,一边呜噜呜噜地吹着芦笙,一边跳着潇洒的舞步。

  两百多名土匪狼狈不堪地举着双手,向从山上滚杀下来的数千名苗族男子跪地求饶。郭营长也带着一个连的解放军和一个中队的服务团战士赶到了,看到这一幕,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五十多岁的苗王,背着一把砍山刀,握着一支一丈多长的十二管芦笙,健步如飞地走下山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身穿麻布褡褡的苗族青年,还用担架抬着一名女子的遗体!

  “小甜甜——”程方明大喊一声,朝他们飞快地跑去,然手双手扶着担架,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几分钟后,程方明才擦去泪水,缓缓地站起身来,发现那苗王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不就是十年前教他跳芦笙舞的那个彝族汉子么?

  苗王看着他,一脸悲痛地说:“程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程方明连忙跨前两步,伸出双手与他紧紧相握,激动地问:“大哥,你——你不是彝族吗?怎么变成苗王了?”

  苗王说:“其实,我不是果倮木的彝族,而是神仙坡脚的苗家,因族中规定不能把地龙滚荆传给外人,于是就假扮成了彝族。”

  苗王转过身去,对着担架说:“她是我收养的女儿,也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数次刺杀滚地龙失败后,便深入虎穴,嫁给茄儿腿腿,故意挑起两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可惜世事难料,解放军打过来后,这两个恶魔又和好如初,于是我们只好动员水箐及周边几个乡的苗族同胞,发动人海战术,用地龙滚荆围歼这群毫无人性的土匪。”

  程方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问:“难道,是你故意设局,把我们引入包围圈当成诱饵?”

  苗王脸色略显尴尬地说:“真对不起你兄弟,但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击毙滚地龙,你也无法抓捕茄儿腿腿。设局是真的,但诱饵不是你们,而是我自己。”

  苗王挥了挥手,山上又抬下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先前报信的那名苗族少年。

  苗王继续说:“可惜我们还是低估了滚地龙和茄儿腿腿的狡诈,被他们识破计谋,半路设下埋伏圈。我小儿子发觉情况不妙后,悄悄溜出来报信,结果被滚地龙发现。尽管他精通地龙滚荆,胸部还是挨了一枪,等找到我们的时候,因失血过多,已经快不行了。”

  程方明默默地看着一脸悲痛的苗王,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把几个重要匪首押了过来,程方明看了一眼扎着绷带、缩成一团的茄儿腿腿,朝着老家那个小山村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挥手命令道:“带走!”

  打扫完战场,部队正要返回县城,一群苗族女子端着米酒、腊肉和糍粑,来到队列前面,依次给每个解放军和服务团战士敬酒,看着他们把酒喝干,把糍粑和腊肉吃完,才让他们启程。

  苗王带着数千名苗族同胞吹着芦笙夹道欢送。程方明经过他面前时,哽咽着说:“祝菲是我从小失散的妹妹,小名叫甜甜,右手臂和肩膀上各有一块三角形胎记,三天前被我无意间发现,于是我们就相认了。我怕她出来后盲目寻找滚地龙和茄儿腿腿拼命,才继续派人把她看管起来,谁知她——真傻。”

  苗王愣了愣,鼻子一酸,泪水又夺眶而出。

  三天后,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服务团改编为警备营,程方明被任命为县公安局长兼警备营营长,茄儿腿腿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也就在当天,水箐乡升级为水箐区,祝方明被任命为区民兵营长,县委经研究决定,派他带队赴京,为毛主席、朱总司令和周恩来总理表演地龙滚荆。

  胡树彬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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