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空洞

  朱莉(Jolie)做着一份“本应”充盈心灵的事业,然而,她愈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力和匮乏感:“大部分时间,我都会觉得手脚发凉,走路、做事都飘飘然的。很多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却莫名地觉得很迷茫,好像自己某个重要的部分被弄丢了。”因与咨询师的一面之缘,她走进咨询室,寻找她生命中的遗落。

  吕玮克:瑜伽老师;禅修者;萨提亚家庭治疗治疗师;一念之转导师;欧文·亚龙团体心理咨询师;艺术治疗师。旅游卫视《有多远走多远》印度系列《恒河故事》主人公之一;《遇见未知的自己》书中人物原型之一。

  遇见朱莉是在缅甸搭乘从曼德勒到蒲甘的大巴上,这位剃着光头肤色暗黄的女子,黑色瞳仁里,似乎闪烁着很深很深的什么……我看得失了神,她看见我看她,垂下眼帘,用肩上鲜艳的亚麻丝巾裹住脸颊,侧身转向窗外。

  只身一人的朱莉也是中国同胞,下车后,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拥抱,告别。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拥抱,不过十几秒,我感受到从胆怯,到靠近,到推开的全过程。

  再见朱莉是在咨询室,一身藏蓝的中式裙袍,头发长了点儿,金粉色的双唇显得肤色没那么黯淡。

  咨询师:今天咱们从哪里开始呢?

  朱莉:嗯,那我先说说自己的近况吧。这一年我一直失眠,腰也不太好。

  当年,我怀着一份助人、分享的情怀接管了一个公益基金,虽说我管理的是一家公益组织,但毕竟也是一个经营机构,打交道的人大部分都是来求助的,当然也不乏坑蒙拐骗之徒。几年下来,有些事情真是爱莫能助。

  我知道,有些事应该拒绝,但当我拒绝时,内心却十分惭愧。慢慢的,我觉得这份助人为乐的事业非但没有带来成就感,反而带来一种强烈的匮乏感和无力感。现在,我只要开始上班,就想尽各种方式出差、请假,在面对信任我的投资人时也觉得无言以对,最近正在考虑辞职。

  咨询师:我能体会到那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那么除了工作以外的生活你愿意说说吗?

  朱莉:哦,我是一个单亲母亲,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她很可爱也很听话,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是她在体谅和照顾着我的感受……

  谈及女儿,朱莉的眼眶湿润了,她闭上眼睛,将头侧向面朝窗户的明亮的那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慢慢地转过头。

  朱莉:(带着职业、淡定的微笑)我知道她非常渴望我的陪伴,我也很想多陪陪她,可我实在受不了待在那座城市,现在最多一个礼拜,我就觉得要窒息了……所以,女儿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保姆在一起。

  之前,只要我远离人群,状态就还好,但是最近,我经常感到精疲力竭,哪怕是在香格里拉。

  咨询师:你愿意多跟我说说那种精疲力竭,给你身体、情绪带来的具体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朱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大部分时间,我都会觉得手脚发凉,走路、做事都轻飘飘的。很多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却莫名地觉得自己很迷茫,好像自己某个重要的部分被弄丢了。情绪上,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食物、风景、漂亮的衣服……有时会忽然感到很忧伤,却哭不出来,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着。

  我试图将朱莉拉回到此时此地,继续确认她的感受。(来访者的人际问题会逐渐表现在咨询关系的“此时此地”,治疗师的首要任务之一是敏锐地察觉、呈现,最终达成转化负向信念的效果。)

  咨询师:在这间咨询室里,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朱莉:从进来到现在,我一直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会想起我们在大巴上的相遇,当时你看我的眼神……(她咬了咬嘴唇)仿佛要把我看透似的。

  朱莉回忆起这一段,脸上有了一丝久违的轻松。我不禁好奇,是什么让朱莉的状态发生了改变?

  我发现,朱莉并没有回答关于此时此地的问题。那么接下来我该往那个方向推进呢?是继续听朱莉回忆我们之间貌似轻松的相遇?还是去回顾,这段讲述中的什么内容让朱莉变得轻松起来?或再次将朱莉拉到此时此地,体验并讨论那种精疲力竭的感受?还是深入了解下她原生家庭中与此相关的重大事件?

  虽然我们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因缘,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咨询,那么我该如何善用这些资源呢?

  每一次相遇都是重逢

  朱莉深深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着她,眼眶满溢出晶莹。我们就这样在静默中彼此凝望,内在有某些很深的东西慢慢地联结着。终于,朱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闭上眼,顺势蜷在沙发上,像一个困倦至极的孩子。

  经过一番推敲,我决定尊重并跟随朱莉目前的关注焦点--我和朱莉之间的关系,并予以坦诚、积极的回应(治疗师使用自己的感受作为来访者的投射板,帮助来访者自我了解)。在咨询关系初期,首要任务是建立起真诚且信任的联结,就像是为建筑物打地基,将极大地促进来访者的转化与成长。

  咨询师:很开心听你提到我们在缅甸的相遇。你说我把你看透,不如说,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和悲伤。今天的再见,对我而言,是一种久违的重逢。

  朱莉深深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着她,眼眶满溢出晶莹。我们就这样在静默中彼此凝望,内在有某些很深的东西慢慢地联结着。终于,朱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闭上眼,顺势蜷在沙发上,像一个困倦至极的孩子。

  戴青塔娜的《风的足迹》从房间的另一侧缓缓传来:“我消失在光的尽头,追寻着风的足迹,永不熄灭啊,心中点燃的灯,永不凋谢啊,寂静开的花……”(我会针对个案中不同的情景使用音乐)

  “滴答、滴答……”时间在静止中被重新点燃。朱莉深吸了一口气,伸懒腰,睁开眼,好奇地观察着这个温暖安全的空间,仿佛一个自在的孩子。

  朱莉:哇,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我睡了多久啊?

  咨询师:(看着焕然一新的她)5-6分钟吧!

  这个小憩,对朱莉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疗愈,也是咨询关系建立的里程碑。但是,朱莉的日常生活环境和这里的温暖安全落差太大,也许会引发她日后的不安。因此,我决定不再深度挖掘创伤事件,而是让她深入体验到:空洞感的背后,一直都隐藏着的那份内在力量。若是从未拥有,便也无法相认。

  咨询师:对于刚刚的过程,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部分吗?

  朱莉:就像做了一个梦。如果我没有记错,15年前妈妈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即使后来离婚那段很艰难的日子,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怀疑自己的泪腺枯竭了。今天不知怎么,泪腺又复活了!内心既兴奋又恐慌,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到底是好还是更糟糕……

  我告诉她,我曾经和她有同样的恐慌,并向她强调,在咨询过程中初次体验到改变,会引发不同程度的焦虑,但这种焦虑,与病理症状引发的焦虑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焦虑的区分基于治疗师的经验)。接下来,我使用了“幽默整合技术”。

  咨询师:我感受到一种生命力从你的内在生长出来。与此同时,你的头脑在说:“不对,轻松自在是危险的!”(我尖着嗓门发出恶魔般的声音)。

  朱莉:(扑哧,笑出声来)没错,是这感觉。

  这次访谈即将结束,我们也基本建立了治疗联盟,为了核实这一联盟的牢固性,我邀请朱莉为这次访谈做最后的反馈。

  朱莉:过去我觉得,只有我是孤独的焦虑的,而今天我知道你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这让我觉得,这些感受原来没那么可怕,谢谢你!

  离开时,朱莉看着我:“我能抱抱你吗?”我微笑着张开双臂,她抱着我,怯怯地说:“在缅甸,你的拥抱让我想起了妈妈。”

  咨询师手记:

  过早离世的母亲,意味着安全感、关注、呵护等母性能量的丧失,朱莉的疲惫、空洞、匮乏感正源于此。我们可以推测,生命无常引发了朱莉痛彻心肺的感受,为了逃避这种痛苦,那个小女孩只好启动防御机制,关上心门--几近枯竭的泪腺即是明证。而那个拥抱,让朱莉体验到久违的亲近,那扇紧闭的心门正等待着这个契机。

  所谓“来访者利益最大化”,是承认来访者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咨询师的首要任务是协助来访者心悦诚服地承担起人生的责任,唯有如此,改变才能真正发生。咨询师若超前揭示问题,而没有尊重来访者的节奏,轻则导致过分依赖或阻抗,重则引发二次创伤。这也是为什么在本次咨询中我没有针对朱莉早逝的母亲继续追问。

  此次咨询结束时,我们达成了共识:朱莉愿意尝试更多地进入放松状态,如果旧的防御机制再次席卷,也尝试接纳。这,将是朱莉在重建内心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修炼。

  咨询师/吕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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