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礼

  • 来源:向导•感悟
  • 关键字:外婆,葬礼
  • 发布时间:2015-09-15 14:23

  外婆在病榻缠绵,已有数年,先是觉得腿疼,然后检查出了肺癌。再往后,腿骨疼痛,她无法走路了,只能躺在床上,每天吃昂贵的进口药,度日如年。幸好两个舅舅经济条件不错,她才这样拖延了数年。

  年轻时,她和外公住在村庄,生养五个子女,两个人都身强力壮。外婆整日劳作,照顾孩子,饲养家畜,料理饮食,洗衣打扫,精力过人。后来两个舅舅有出息,把他们带到城市。城市里,没有熟人可以聊天,空气不好,食物肮脏,活动有限,身体状态一直在衰落。

  我偶尔回去,每次见到他们,家里的电视机一天到晚都在运作。有时想想,人年老了,有些自己的爱好或者朋友也是十分重要的。读书、写字、听音乐,也许需要文化素养,但至少还可以做点心、种些花草蔬果、听听戏剧、有三五知己……但他们成为闭塞的老人,又与大自然和原有的生活切断了关系。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躺在床上看《还珠格格》。电视发出的声音吵闹,她乐在其中,不知道是真的在看,还是想在其中躲避。声音一直没有被拧小,所以我们无法发生有效的对话。潦草的生活过习惯了,生活中没有出现太多值得认真对待的可能。别人对待自己,以及自己对待自己,都是一样的无奈和无助。我在旁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摸出一串红色玛瑙珠子给她。我说,你戴在手腕上,有时可以摸一下。

  这串珠子非常温润、剔透。她很喜欢,后来一直戴着。我记得她的梳妆匣子,童年时,在她去集市或见客时,我会搬出来打开。里面有鹅蛋形的粉盒与胭脂。她通常只穿大襟布衫,头发齐肩,斜着别一枚发卡。发卡经常变化。她爱美,也欣赏美。如今病困,心情全无,但我想美的物品还是能带给她抚慰的。珠子戴到手腕上,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天,她状态并不好,但我很快就要离开,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过了数月,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外婆去世了,要我回去出席葬礼。她之前已经被送进医院住院治疗,呼吸开始困难,有时整夜辗转,无法入睡,身上疼痛难忍。那天,医生检查之后,说她应该是差不多了。大家慌慌张张,想把她送回村庄。架上推车,进电梯,在那时她应该没有呼吸了。一路颠簸着,奔忙,到了村庄,她就这样彻底去了。其实,人临终之前是最需要安静的,不能触摸她的身体,也不能打扰她离开时的状态,但人们不知道。

  舅舅们把葬礼安排得很盛大,来吊唁的人川流不息。火化前夜,来了唱诗班和几位牧师,主持了一次基督徒的追悼会。这时感觉好一些,仿佛只有这个环节产生了作用。世间的其他一切总显得庸俗和不相干。

  火化那天,殡仪馆里锣鼓喧天,爆发各种刺耳的乐器声,突兀而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我在铁门外,看着她的尸体被推进去,被放在传输带上,然后慢慢地被送进火炉。立时,封闭的炉子里传出隆隆的声音。等火化炉再打开,她的肉身已变成一具白骨。他们大概特意想留下一些骨头,而不是烧成碎末。所以,她的头骨腿骨还完整。

  田野上,老人们给她开棺,封棺,把墓穴重新封上。因为她是基督徒,所以这个环节没有任何仪式,过程极为简单。人们把花圈堆在附近,终于纷纷走散,仿佛一场剧落了幕。我留到最后才走,独自拍了几张田野的照片。

  这个地方是我度过童年的村庄,如今遍地垃圾,田地荒芜,溪水干涸,以前的山清水秀、天地和睦,一去不复返。社会的变化也好,无常也好,抱怨跟缅怀一样充满了虚弱。

  每个人都年轻过,有力,强壮,承担着家庭、孩子、说不清的梦。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依稀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某一天,生活又让我们无奈、绝望、惊愕、悲伤。美好的东西会失去,生命会有疾病和意外,人会死亡。世间脆危,没有坚固。

  外婆火化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一阵悲从心来,记忆中仿佛回到少年时的暑假。溪水潺潺流动,清澈充沛。我仍是孩童,午后睡不着,来到溪水中,脱了鞋子在鹅卵石上走。翠鸟轻轻地飞走,繁茂的野草和花朵在风中摇曳。田地里都是成熟的西红柿、茄子、带豆。外婆会把西瓜泡在冰凉的井水里,黄昏时又用水和盐煮一大篮子土豆,晚上吃完饭,就抱着席子上屋顶平台。夜空中的星星,密密麻麻。我最喜欢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外婆在旁边唱赞美诗。这就是童年的美景。

  落花微雨摘自《人生十六七》2015/03

  安妮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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