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难寻(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急救,上网,警察
  • 发布时间:2016-04-05 17:49

  一 一不小心惹上嫌疑

  从晌午开始一直飘着米糁子一样的小雪。刚入冬的头场雪,下得静,人就睡得死。这样的天,有些人就该蠢蠢欲动了。张胜利本来也睡得很死,因为白天和徐阔一块儿吃了一顿鸡。兴许是肉吃狠了的缘故吧,夜里肚子有点儿丝丝拉拉地闹,就硬挺着起来到屋外上厕所。这时,他听到了院墙那边传过来的声音。

  张胜利一听声音马上就意识到老徐头家出了什么事。于是,张胜利随手抄起一把铁锹,扑到院墙边上,探过头去察看究竟。贼有两个。阴影里,一个牵着牛往外走,他的同伙举着棒子杵在门洞,准备谁露头谁。此时最为凶险,谁露头算是倒血霉了。老话说盗亦有道,可现在的贼没这个讲究,下手极黑。

  如果换了是别人家,张胜利可能不会出手,可因为有徐阔,因为老徐头的孙子是徐阔,他不能不管。

  张胜利把铁锹高高扔过墙,“嘡啷”一声发出很大的响动。张胜利双手一扒墙头,轻巧地翻了过去。盗贼受了惊吓,那个举棒子的放下高举着的木棒,飞跑着去跟牵牛的伙伴会合。落地后的张胜利摸起地上的铁锹,朝两个贼追过去。模糊中,贼好像少了一个,只有刚才举棒子的还在。见张胜利追过来,他朝张胜利举起木棒,要拼的架势。张胜利紧急刹住脚,也把铁锹高高举起来,眼睛瞪着那个贼。张胜利这才发现,那贼竟然学了影视剧里杀手的样子——蒙了面。那贼没有跟他纠缠,只是虚晃一枪,吓唬他一下,跑了。张胜利无意追赶,想去看看老徐头和徐阔怎么样了。就在这时,徐阔却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突然站到他面前:“二叔,我家出啥事了?”

  张胜利吓了一跳,抹把脸说:“你这小犊子,又跑镇里上网了是不是?”

  徐阔嘴里像含了东西,呜呜噜噜地说:“打了一场游戏。”

  这时,徐阔看见了牛,显然是贼弃牛后逃了。张胜利过来推了一把徐阔:“赶紧的,快回家看看你爷!”

  警察来的时候,老徐头已经被村长派的人和徐阔送往医院急救。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顶着薄雪,议论着这件事。张胜利在给大家讲述事情的经过,讲得细致生动。他在讲述自己的英勇时,稍有改动,把爬过墙头说成是用铁锹当作撑杆,像跳高运动员一样从墙上飞跨过去。他还没讲完,就有人指着他说,胜利,你怎么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好像你亲自干的一样。一句话,噎得张胜利直翻白眼儿,一时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不言语了,死盯着张胜利。张胜利憋了半天才说出话,偷牛犯法,这事儿咱能干吗?有人紧顶上一句,那偷啥不犯法呀?张胜利脸上有些热,硬硬地说,我咋知道,你问法院去。

  这时,村长过来把大家轰散了,张胜利才想起自己还没上厕所。一想到厕所,肚子还挺配合,坠得厉害。他蹲在茅坑板上吭哧吭哧拉出去一大堆;拉完了擦好屁股站起来,刚要提裤子,肚子又坠,连忙又蹲下,又拉出去一堆。他在心里骂,妈的,白吃了,那可是鸡啊!不知道徐阔的肚子怎么样。

  张胜利与徐阔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徐阔的父亲徐景常老早就带着老婆到省城打工去了,把一个孤伶伶的徐阔扔给了孤零零的老徐头。游手好闲的张胜利整天招猫斗狗唱唱咧咧没个正形,徐阔就爬过墙来跟他玩。徐阔从小没人管理,野生野长,稍大一点儿就开始逃学,再大一些学会了上网,有时成天成宿在镇里的网吧里泡,时间一长就成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不良少年。爷爷拿他没办法,父母回来就骂他打他,在学校老师不给好脸,还就是张胜利对他好,弄点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他。张胜利对徐阔的好还有一层特别的意思。那是在徐阔一两岁大的时候,还没结婚的张胜利就常过来逗孩子玩。徐景常的媳妇长得挺好,一来二去,徐景常有了不好的感觉,再看见张胜利的时候,脸上就挂了霜。终于有一天,徐景常发作了,把张胜利挡在门口,放出一句狠话:再到我家来我剁了你的腿。其实,张胜利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是喜欢小孩还是喜欢小孩的母亲。徐景常把老婆带出去打工,这件事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上午,张胜利闷得没事干,就拿笤帚把雪扫开,露出黑色的地皮,在地上洒上一把谷子,支上笸箩。他在支笸箩的小木棍上拴一根细绳,绳从门缝顺到屋里。张胜利躲在门后,手里抓住绳子,双眼透过门玻璃,紧盯着笸箩笼罩下的洒了谷子的黑色地皮。如果成功的话,他可以逮住几只麻雀解解馋。

  麻雀没等来,却溜达过来一只小公鸡。这不是张胜利养的鸡,自从父母死了以后,这院子里就再也没有听过小鸡叫。张胜利从来没有养过鸡,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吃鸡。眼瞅着小公鸡钻到笸箩下面吃粮食,张胜利拉动了绳索,支着笸箩的小木棍倒下,笸箩就把鸡扣在里面。张胜利从屋里走出来,来到笸箩一旁,一只手轻轻掀开笸箩的边缘,一手探进去摸鸡。这时,就听身后扑通一声,他吓得身上一激灵,手缩回来。张胜利站起身,看见了从墙上翻过来的徐阔。

  徐阔说:“你又偷鸡。”

  张胜利瞪他一眼:“这是偷吗?是摸,踅摸点儿吃的而已,是看不见拿的。”

  徐阔撇着嘴说:“偷鸡摸狗,反正差不多。”徐阔打量着地上的笸箩,“扣住了吗?”说着把手伸到笸箩下面,动了几下,然后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去,一挺身,就势掀开笸箩,一手抓着鸡的翅膀,一手死握着鸡头,猛地直起身子。小公鸡的翅膀不能动,嘴也不能叫,在徐阔手中猛力而无奈地挣动。“二叔,预备刀!”徐阔提着鸡朝屋里快步走。

  徐阔把抹了脖子的鸡扔在地上说:“等着我爷骂墙头吧。”张胜利这才明白,小公鸡原来是徐阔家的。他指着徐阔的鼻子骂:“这个败家孩子!”

  二人开始收拾鸡,吃鸡。吃完,徐阔一抹嘴,从身上摸出把口琴,呜呜哇哇地吹了几下。张胜利说咱俩合奏,说着从墙上摘下他那把破二胡,丝丝啦啦地拉起来。二人合奏完一曲,张胜利指着徐阔的口琴说,你的家伙该淘汰了。徐阔的嘴唇在口琴高音区跳蹭了两下,说掉了两个簧片。这把口琴还是张胜利送给徐阔的。在徐阔小的时候,有一天徐阔又哭又闹整得老徐头直掉眼泪,张胜利才咬咬牙,把这把口琴送给了他。那年,正是徐阔的父母外出打工的头一年。

  那天,徐阔一直跟张胜利混到下午四点。

  可能是把满肚子的鸡肉都倒进厕所的缘故,这一夜,张胜利再没有起夜,待他醒来,窗玻璃上的霜已经开始融化,应该是上午九点多了。他正要爬起来,村长进来了。村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出现,让张胜利一直温暖的被窝立即灌进一股凉气。村长定定地看着他说:“太阳晒屁股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村长带来的人张胜利也认识,他叫刘喜玖,是镇派出所的警察。

  张胜利身子一紧,身体以裆部为基点,立即缩折出一个直角。

  刘喜玖说:“你叫张胜利?”

  张胜利想,这不废话嘛,可嘴上说:“我叫、我叫张胜利。”

  刘喜玖冷着脸,说:“你起来,穿上衣服跟我们走一趟!”

  张胜利还想说什么。

  村长酸了脸:“别磨叽!老徐头脑血栓了。”村长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再不说话。

  二 徐景常一句话也不说

  张胜利从村委会出来,一时间还没觉得自己冤枉。刘喜玖在村委会跟他谈了九分钟,加上村长在一旁溜缝儿帮腔,共用十几分钟。这是张胜利通过挂在村委会墙壁上的电子钟捕捉的信息。刘喜玖这样问了张胜利:“徐家丢牛你是怎么知道的?”

  村长溜缝儿:“胜利,你是听到动静起来想拉屎,还是要拉屎起来听到了动静?”

  刘喜欢又问:“你说实话,到底是三个小偷还是两个小偷?”

  见张胜利懵懂地看着自己,刘喜玫又问:“你认识那两个小偷吗?”

  村长溜缝:“肯定是熟人干的,说不定老徐头和徐阔都认识,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徐家的牛断了一个犄角你知道不知道?”

  三个小时后,张胜利再一次被传唤到了村委会。这次传唤让他对先前刘喜玖的问话有了一些觉悟。张胜利猛然洞悉了那些提问的实质:原来那都是些有弦外之音的话,刘喜玖还有村长是在怀疑他,他们是在怀疑他是那两个盗牛贼的同伙。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这次,刘喜玖问得很直:“昨天一天你在哪里?”

  当天,张胜利被带到镇派出所。一进派出所的门,他的腿就软了。不但腿软,嘴也软了,刘喜玖问啥他说啥,说着说着,竟然把跟徐阔偷鸡吃的事也说了。刘喜玖听着,双眼盯着张胜利的脸,看得他心里发毛。张胜利说完就后悔了,不后悔别的,徐阔还是小孩,这事要是让学校知道,还不得把他开除啊!即使不开除,老师和同学也会不容他,他就更不乐意上学了。

  说什么也不能把这事说出去啊,真他妈不讲究!他在心里这样骂着自己。还好,那是徐阔自己家的鸡,偷吃自己家的鸡,应该不能算是偷吧!张胜利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良种村一个叫李三的人也被带到了派出所。这天晚上,张胜利和李三被押在一间小黑屋里。李三说,也不知道关几天。张胜利跟他说,拘留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明天中午之前,他们必须放人。果然,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被放了出来。

  张胜利原本打算从派出所出来就回家,回家后该干啥干啥,这事儿就这么拉倒了。不拉倒又能怎么着?他估计警察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可是哪里料到,并不是警察才会找他的麻烦,有时候,人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那才真叫麻烦。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从派出所出来,走了一会儿,张胜利突然想去看望老徐头。毕竟住了几十年的邻居,加上跟徐阔的友情,看看是应当的。于是,他坐车进了县城,花一块钱打了个三轮,奔向县医院。他在医院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兜水果,拎着,走进医院大楼。一进病房,张胜利先看到的是老徐头的儿子徐景常。徐景常看见张胜利,没有吱声,像不认识他似的。张胜利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好点儿了吗?”

  徐景常没有回答。他把张胜利拎来的水果从床头柜上拎起来,放在地上。张胜利去看躺在床上的老徐头,见老徐头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他抓起老徐头的手,捏着说:“得脑血栓的人得经常按摩手,还有大腿和胳膊,促进血液循环。”

  徐景常从张胜利手中接过老徐头的手,捏着。

  张胜利说:“你自己回来的,你媳妇没一块回来?”

  徐景常像没听见一样。

  张胜利说:“徐阔跑哪去了?这小子,他爷病成这样,他倒蹽了!”

  徐景常轻轻放下父亲的手,盖上被子,然后弯腰拎起张胜利带来的水果,一把扯住张胜利,拖着他往门口走。到了门口,他把张胜利推出去,就势把那兜水果摁在张胜利怀里。

  张胜利说:“我来看你爹你推我干啥?”

  徐景常仍然不说话,瞪着张胜利,目光像两根棍子。

  张胜利说:“你这人咋不知好赖呢?我偷你家牛了吗?我让你爹脑血栓了吗?”

  徐景常一口唾沫吐在张胜利脸上,转身回了病房。张胜利一时傻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挥起衣袖,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把那兜水果扔在地上,走了。走几步,又折回来,用力在水果上踩了一脚,转身快着步子离去。

  张胜利窝着一肚子气回到村里。一进家门,他就发觉不对劲儿了,屋里被人翻腾过,而且是仔细地翻过,不慌不忙的那种,很有秩序的。就连挂在墙上的镜子,也被摘下平放在桌子上。小偷是不可能有这种细腻的手法的。他的心里猛地灌入一股凛冽的风,一下子明白,这是警察干的。他被拘的这段时间,警察“光顾”了他的家。张胜利的脑袋里立刻搬进了一箱蜜蜂,“嗡嗡嗡”直叫个不停。

  三 村长给张胜利介绍了对象

  正要出门的村长让张胜利堵在了院门口。

  张胜利急赤白脸地对村长说:“平……平反,你给我平反!”

  村长一句话就把张胜利说没电了:“平个什么反?政府给你定罪名了吗?警察认定你是盗牛贼了吗?”

  张胜利翻着眼睛说:“那倒没有。”

  村长说:“就是啊!先回家吧,如果派出所找你问话,你还得去。”

  张胜利脖子一梗,说:“啥?还找我?这一回就让他们治屁了,他们把我的屎都挤出来了。”

  村长说:“那不是省得你拉了吗?连手纸钱都省下了。”

  “我还得找你村长!”从村长家走时,张胜利说,“准备天天接见我吧村长!”

  回到家,张胜利看到被警察翻过的那些东西,气又拱到了嗓子眼。他想,明天真得去找村长,非去不可。冬日日短,没到四点,天就麻麻黑了。他开始做饭,他准备犒劳一下自己的胃。在派出所蹲了一天一宿,刘喜玖就给他吃了半碗方便面,进去就让身体吸收了,变成屎的机会都没有。他妈的鸡巴警察,给口屎吃也行啊!张胜利一边骂着警察,一边给自己做好了饭:主食是馏馒头,副食是炒土豆丝,白菜心蘸大酱。他把桌上的像镜子竖起来靠在墙上,腾出地方准备摆放碗筷。像镜子里一个小孩在冲着他笑。那是他儿子根成过百天时照的。那天,他借了辆摩托,驮着老婆,老婆抱着儿子,一家子轰轰烈烈地去县城给儿子照相。那天他们照了不止一张,一家三口全家福的,他跟老婆两个合影的,老婆自己的。原先那些照片都一古脑儿镶在镜框里,后来老婆跟人跑了,他就把跟她有关的影像全废了。现在,镜框里镶的除了儿子的照片,就是几年前躺进坟地的父母和远在大兴安岭哥哥的一家。他自己的照片只有一张,确切地说连半张都算不上,因为那是从他跟老婆的合影上剪下来的,只是颗人头,跟儿子的照片挤挨在一起。根成比徐阔小两岁,今年十四了。

  看着儿子的照片,张胜利猛地想起徐阔。墙那边那家也是凉炕冷灶,徐阔回来怎么办?他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走出门去。他冲着墙那边喊了两声徐阔,见没有回应,就从墙头上翻过去。徐家的房门挂着把大铁锁,他只好翻墙回来,一口气把饭菜吃光。

  张胜利真的又去了村长家。村长不在,家里只有他老婆。张胜利跟村长老婆说了一会儿话,村长还没回来。张胜利说我还是走吧,天长日久的事,明天我还来。

  第二天,张胜利赶在饭口把村长堵在饭桌上。

  村长说:“吃了没?没吃在我这儿整点儿?”

  张胜利在炕梢坐下,说:“村长家饭碗是随便端的吗?还是吃你的吧,吃完了好处理我的事!”

  村长说:“你就那事儿呗?”村长撂下筷子说,“你说个办法,我怎么处理你的事?老徐头脑血栓了,就是缓过来也是半拉植物人,徐阔又没个踪影……”

  张胜利说:“你不会表扬表扬我干的好事儿?你一表扬我,偷牛的事不就跟我没关系了吗?”张胜利拍着村长家的炕沿说,“我抓小偷没人信,非得我当小偷才有人信?”

  张胜利气哼哼地走了。

  村长没心思再吃饭,扔了筷子。村里有这么个二货,真是挺折磨人的。张胜利反正是个闲人,闲得没屁攉拉嗓子,无事生非嘛。村长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让老婆为张胜利介绍对象。这一介绍真就成了,没过二十天,就过了头茬礼。

  张胜利的对象叫朱小兰,离婚的,带个七岁的儿子,现在住在娘家良种村。相亲那天,村长特意把自己的尼克服借给了张胜利。临行时嘱咐他,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村长强调说,你这人要是能管住自己的嘴,怎么看都看不露。见面头句话,张胜利说,我老婆跟人跑了。朱小兰说,我的也是,他领着一个大姑娘跑了。张胜利说,你那个还挺讲究,还知道把孩子给你留下,不像我那个。朱小兰听到这话,眼睛里一下子有了泪光。

  自从有了对象,张胜利就再也不跟村长提为自己“平反”的事了。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早晨,张胜利又跑来找村长了。

  张胜利说:“村长,徐阔那小子回来了。”

  四 朱小兰家的一场闹剧

  在张胜利这里,偷牛的事已经平淡下去了。他现在的心思全在朱小兰身上,全部的精力用在准备自己的婚事上。可是徐阔回来了,徐阔这一回来让他起了一丝贪念:如果把赶跑盗牛贼这件好事落在实处,自己的形象在朱小兰和她娘家人眼里岂不是大放异彩!当初,他磨叽村长表扬自己,纯是为了出一口气,出徐景常那口唾沫的气,出警察搜查他家的气。后来村长让这事拐了弯,这个弯拐得他没话说。可是,村长没想到,就连张胜利自己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弯”,也就是在村长的帮助下,张胜利找到对象这件事,倒让张胜利这样的人对自己有了新要求,小肚鸡肠地旧事重提。

  从昨天下午开始,张胜利就着手筹备去朱小兰家串门的事。清早,他到一个亲戚家借来了摩托。他把摩托放好,正要进屋,隔着墙头看见了徐阔。

  “徐阔!”张胜利喊了一声。

  徐阔朝这边望了一眼,急匆匆走向房后,边走边说:“我撒泡尿!”

  张胜利等徐阔撒尿这段时间,检查了一遍摩托。徐阔从房后走过来,边走边系着腰带。张胜利说:“你这小子,这些天跑哪儿去了?”

  “没跑哪儿啊!”

  “听说你爷现在不能说话,是吗?”

  徐阔不吭声,点点头。

  张胜利回屋取出串门的东西,在摩托上放好。他直接把车骑到了村长家,告诉村长徐阔回来了。

  村长有些不耐烦,说:“你咋还惦记那事呢,就是那事整明白还能咋的?我早看透了,你这号儿的,犯法你敢吗?牛对于你来说太大。你啊,也就能对付个鸡鸭猫狗啥的,偷鸡摸狗的水平。”

  张胜利说:“你一定去问问徐阔!”

  村长酸着脸朝他摆着手,说:“走吧走吧!收着点儿油门,别把你老丈人喝潮喽!”

  朱小兰的娘家日子过得挺殷实,开着米面加工厂。张胜利进了门,正赶上两个来粉碎猪饲料的村民。他把带来的酒往炕上一放就进了机房,一边看机器一边帮人家粉料。活儿干完了,他身上和头脸都挂了一层霜似的细粉。朱小兰一边帮他打扫一边埋怨说:“看你,换件衣裳再干活儿啊!”

  张胜利“嘿嘿”笑,说:“这不是打造新姑爷形象嘛!你爸你妈现在肯定在夸我,你信不信?”

  朱小兰也笑:“装积极还挺会挑地场!”

  张胜利说:“包装呗,谁不会呀!我不找点儿活咋整,你爸嘴笨得跟鞋底子似的,我跟他唠个啥?”

  朱小兰用笤帚在他背上狠拍了一下。

  张胜利一伸手,抓住了朱小兰的手脖子。朱小兰挣动了两下,动不了。二人的目光对在一起,谁也不动,就那么对着。还是朱小兰先动了。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去张胜利脸上的面粉。张胜利松开了朱小兰握笤帚的手。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闭上了眼睛,任由朱小兰的手在脸上抚弄。朱小兰在张胜利脸上用力吹一口气说:“行了,别美了!”张胜利仍然闭着眼睛,不动。他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把朱小兰抱在怀里,抱紧了。张胜利闭着眼睛说:“跟我过日子吧!”又说,“跟我过日子吧,我不会领别人跑的!”

  朱小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胜利说:“那我就不当好东西……要领就领你跑。”

  朱小兰轻声说:“谁跟你跑,不是说过日子吗?”

  张胜利说:“对,对,过日子,过日子,咱俩好好过……”

  那天,本来没什么事,张胜利陪朱小兰父亲喝酒,可是半道儿来个粉料的,这人张胜利认识,就是跟他一块在派出所蹲过的李三。朱小兰母亲去机房照应,回来就拉长了脸。这时,张胜利在里屋喊朱小兰,让她热菜。朱小兰母亲哼了一声,说:“还真不见外,这么几天就开始支使人了!”

  朱小兰不解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要去里屋。母亲推开她说:“我去伺候伺候!”

  朱小兰母亲说着出了灶房,走进里屋。张胜利可能以为是朱小兰,看也不看,把一个盘子递到她眼前,说:“再放点儿盐,淡了吧叽的!”

  朱小兰母亲冷着脸,接过盘子,说:“还挺难伺候!”

  张胜利扭过头,眨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朱小兰母亲,伸过手来要拿回盘子:“给我,我去放点儿盐……”

  朱小兰母亲拨开他的手。张胜利从凳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抓盘子,嘴里说着:“你歇着,我去放盐!”张胜利整个人朝朱小兰母亲歪倒过去。

  灶房里的朱小兰听见里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了母亲那比瓷器破碎还要刺耳的叫骂声。等她奔到里屋的时候,见母亲正双手掐腰,手指着歪倒在地上的张胜利叫骂着。

  朱小兰母亲骂:“你个小损犊子,也不买二两棉花纺一纺,骗到我大门口了!我姑娘就是个离过婚的也比你强百倍,我剁巴剁巴喂鸡喂鸭喂狗也不给你!”

  张胜利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让朱小兰母亲骂蒙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软软地站在那儿。

  朱小兰过来拉着母亲:“这是咋的了?”

  朱小兰母亲指着张胜利鼻子:“咋的了,你问他!怪不得媳妇跟人家跑了……你蹲过派出所的笆篱子没有?你偷人家老牛没有?你走吧,你和我姑娘的事黄了!”

  张胜利一下明白过来了,歪歪斜斜地走出门去。

  朱小兰母亲说:“你看,没脸了吧?还知道要个脸!”

  朱小兰忽然白了脸:“妈,他拿菜刀干啥?”

  张胜利拎着菜刀,把李三堵在机房里。朱小兰跑进来,朝李三喊:“你快跑啊,他来砍你的!”

  “你说得对,我要砍了他……蛋蹭的说我坏话!”张胜利嘴里说着,晃晃悠悠地逼过去。

  朱小兰正要跑上去阻拦张胜利,让她妈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找死啊你!没见都红眼睛了吗?”

  李三情急之下去开窗户,冬天的窗户是封着的,一时打不开。张胜利朝窗户冲过去,李三只好放弃从窗户逃跑的打算,绕着机器躲避张胜利。躲着躲着机会来了,他转到机房门这边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热闹了,逃出朱家米面加工厂的李三沿着村街在前面跑,张胜利手持菜刀在后面追。跑在前面的李三忽然消失了踪影,张胜利没办法再追赶,气得跳着脚大骂:“李三,王八犊子,给我滚出来受死!”

  几个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子也停下来,朝他指指画画。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地朝这里聚集过来。正在这时,李三突然出现了,他手中握着一把铁锹。李三一改刚才的狼狈相,他将铁锹平端在手中,像士兵冲锋时端着的一杆枪。这时的李三已经彻底从刚才的惶恐中醒悟过来,他显然知道喝得五迷三道的张胜利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是带着戏耍的意思出现的。他在距离张胜利十多米的地方站好,和张胜利对峙。张胜利挥着菜刀骂骂咧咧地朝他逼过来,他也不躲,用铁锹在地上铲起一锹土,劈头盖脸扬到张胜利身上。张胜利弯曲着身体,拍打着落在头上和身上的土,等他拍打完了,李三已经借机后撤,又是十几米的距离,而且他的铁锹里又装上了新土,严阵以待。张胜利够不上李三,又不能把菜刀当手榴弹甩过去,按当下的局势,菜刀已经由刚才单一的进攻型武器演变为进攻和自卫的双重功能,所以,此时的张胜利只好拿骂人当迫击炮用。

  朱小兰裹在那些看热闹的人当中,急得要死,又不好挺身冲出去,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已经有人在朝她指指点点了。刚才这一通折腾,张胜利已经有些清醒,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情急之中,只好通过让战争升级来摆脱困局。他挥舞着手中的菜刀说:“李三,你要是你爹老二硌出来的,回去拿把刀,咱俩对磕,小样儿,你敢吗?”

  李三不接他的招:“我是我爹从粪堆里刨出来的,咋样?我知道你是你爹老二硌出来的……”

  人们又笑。

  张胜利举起菜刀往前冲了两步,见李三举起铁锹又要故伎重演,只好停下,保持对峙局面。

  朱小兰看不下去,转身跑了。

  五 再去朱小兰家

  张胜利和李三从派出所放出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午后。

  刘喜玖对他们说:“你们俩先留下一个!错开走,别出了门又磕!”

  张胜利傻子似的看了刘喜玖一眼,没说话。

  李三笑着说:“不能了,话都说开了,再不能了。”

  刘喜玖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张胜利:“真不能啊?”

  张胜利闷着头,不吭声,自顾走出去。出了派出所,走了一会儿,李三说:“我请你下馆子!”

  张胜利看着他,双眼仍有些迷瞪,好像还没醒酒。

  李三拉了张胜利一把:“走!”

  李三拉着张胜利进了路边一家叫“驴马烂”的小饭馆。二人坐定,李三点了驴三件,要了个驴板肠和一个炒黄豆芽,一人一壶小烧。李三先给张胜利倒上酒,举起杯说:“我给你赔罪了!”说着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一仰头,吱地一口干了。

  张胜利也把酒喝了。

  李三从驴三件里夹起一片肉,举在眼前看看,说:“驴蛋。”说着把那片肉放入口中嚼着,“没啥味儿,挺筋道!快吃,吃,吃啥补啥!”

  这话难免会勾起一些联想。张胜利有些气恼地说:“我补它还有个屁用!”

  李三马上听出了张胜利话里的意思,于是赶快检讨:“怨我,这事整的,眼瞅着你就要成事了……其实我也没说太多,你老丈母娘——朱小兰她妈,太刁。”

  张胜利不再说话,只管吃喝。

  李三看看张胜利,说:“有这么句话你听说过吗?遍地是牛奶,何必养奶牛。这话啥意思呢?这年头女人遍地都是,你那地方有想法了,就花点儿钱找一个,用完拉倒。可你整一个搁家养着,费草料不说,要是看不住让别人挤了奶,你还闹心。咱就说朱小兰吧,人咋样不说,带个小孩,还是个小子,养大了你还得给他娶媳妇……”

  张胜利停下筷子,说:“今天是你请我,是吧?”

  李三说:“早不就说好了吗?我请!”

  张胜利一勾手指头,把服务员叫过来:“你们这儿啥菜贵?挑最贵的给我上两个!”

  李三站起来把小姑娘推开,对张胜利说:“这儿的菜没有太贵的。”

  服务员脸突然红了,说:“让我们老板娘跟你们说吧!”

  老板娘四十多岁,打扮得挺花,手中夹着烟,走过来说:“今天还真有一件好东西。”

  张胜利说:“上!”

  老板娘一笑:“真上啊?”

  李三赶忙说:“多少钱,啥菜啊?”

  老板娘眨眨眼说:“绝对是好菜,男人就得意这口,还不太贵,来一个?”

  李三咬咬牙说:“报个菜名呗!”

  老板娘说:“现场做爱。”

  李三看看张胜利,喷儿地乐了:“还有这菜?”

  可能是几杯酒下了肚,张胜利也来劲了,他望着老板娘:“你给介绍介绍,这爱怎么做!”

  老板娘“嘎嘎”地笑了几声,压着声音说:“就是母驴的那个和公驴的那个搁一块炒。”

  张胜利说:“要!”

  李三说:“要!”

  一顿酒,并没有让张胜利彻底原谅李三。出了饭馆,他逼着李三答应,去朱小兰家替他解释,证明他不是个偷牛贼,否则的话,他会拎着菜刀打上门去。李三让张胜利给他十天时间。

  回到村里,张胜利家也不回,直接去了村长家,见了村长,劈头就问:“徐阔给我证明了吗?”

  村长没搭他的茬:“你又让派出所逮去了?”

  张胜利扑过去一把抓住村长,说话都带了哭腔:“我求求你了村长,你赶紧给我证明吧……”

  村长挣扎着推开张胜利的手:“我能证明个屌,老徐家大门紧闭,徐阔那小子早蹽杆子了。”

  张胜利一拍大腿:“你咋不早点儿去啊村长哎,你磨磨蹭蹭的……”

  村长厉声说:“你怎么说话呢张胜利?”

  张胜利瞪着村长:“这事儿我也不指望你了,我自己摆平!”

  张胜利觉得自己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这股气要是不马上泄出去,可能就要爆炸。出了村长家,刚走出大门,他看见了一群鸡。这是村长家的鸡,因为鸡群里那只黑公鸡刚才还在院子里,张胜利进院时看到了。黑公鸡带领一群母鸡正在寻食。黑公鸡非常有领导形象,自己发现了食物,不吃,“咯咯”叫着让母鸡们来吃。母鸡们都抢上来吃公鸡赐给的食物,可公鸡却一仰脖,咕噜一下把它发现的食物咽了下去。母鸡见吃不到,也不失望,继续寻找食物。公鸡看着母鸡柔顺的样子,开心极了,伸展开一只翅膀环绕着母鸡欢跑了一圈。跑完,一头扎进鸡群。鸡群像挨了炸弹,母鸡像一个个炸飞的尸体一般,散落开去。这时,公鸡选中了一只母鸡,猛扑上去。那只母鸡非常惊慌,起脚狠跑,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让公鸡追上了。公鸡赶上来不由分说跳到母鸡的背上,一边用力压,一边用嘴咬住母鸡脖子上的毛,同时屁股恶狠狠地去跟母鸡的屁股连接。刚才还在拼命逃跑的母鸡,这时却一点儿挣扎的意思也没有,趴在地上,很配合地翘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等待公鸡下一步的动作。

  就在黑公鸡的“下一步”顺利展开的过程中,张胜利把一个拳头大的砖头准确地砸在公鸡身上。砖头出手的时候,张胜利口里骂:“狗日的村长!”

  公鸡“嘎”地大叫一声,一头栽了下来。张胜利痛快地骂:“我让你强奸!”

  黑公鸡受了重伤,在地上扑腾惨叫。张胜利怕让村长和他老婆听见,看看周围没人,就过去扑住黑公鸡,抓住鸡头一扭,随手丢到村长家猪圈的房顶上,然后往家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痛快着,随后“当”地放了个响屁,肚子顿时松软起来。放完屁,心里想:让你逮谁操谁,能白操吗?

  第二天,朱小兰家把张胜利的摩托送到了张家围子,同时捎过话来,朱小兰和张胜利的婚事黄了,过的彩礼待几天就给退回来。

  张胜利在炕上躺了两天。第三天,下了地,他决定去找徐阔,也看看老徐头。他去了徐阔的姑姑家,徐阔的姑姑说,徐阔确实让他爹徐景常带走了,可是她不知道徐景常的电话,他们之间虽有联络,可都是有事时徐景常往家里挂电话。

  老徐头已经不能说话了,瘫在炕上。张胜利冲着老徐头说:“好好在你姑娘家养病,家我给你看着!”

  老徐头口中呜呜噜噜的,猜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张胜利说:“那天晚上,是我帮你把偷牛贼撵跑了,你知道吗?”

  老徐头急于要表达什么,可是他什么也表达不出来。徐阔的姑姑有些生气,说:“人都这样了,他知不知道还有什么用?”

  张胜利掏出五十块钱,压在炕上,冲着老徐头说:“让你姑娘给你买点好吃的!”说完,就走了。

  张胜利直接去了乡派出所。

  刘喜玖见张胜利进来,说:“哎,你的事不是处理完了吗?以后上老丈人家少喝点儿!”

  张胜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我有事。”

  刘喜玖说:“你还有事?”

  张胜利说:“我咋就不能有事?就那事,赖我偷牛的事。”

  “这事啊,不是处理了吗?”刘喜玖说,“那不是赖你,我告诉你这事还没完,在案子没侦破之前,你还是我们的怀疑对象……我们还怀疑你是跟老徐头的孙子合伙干的哪,你们不是连鸡都偷了吗?”

  一听刘喜玖这么说,张胜利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啥……你说我跟徐阔合伙偷他家的牛?”

  一股血蹿上头顶,张胜利的脑袋嗡地响起来。

  刘喜玖说:“我说的是怀疑,你别整岔了。”

  张胜利站起来,盯着刘喜玖:“岔个屁!”

  一时间,张胜利的态度让刘喜玖愣怔了一下,看着张胜利没说话。

  张胜利说:“看啥?我没犯罪!我是人民,我来找人民警察办事,你能把我咋的?”

  刘喜玖指着张胜利说:“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有事说事……你说,有啥事!”

  张胜利说:“就是那件事,我没偷老徐头的牛。我是救了老徐头的牛,是我把小偷撵跑了,派出所得给我打一个证明,证明我干了好事!”

  刘喜玖“哧”地笑了:“证明?现在你还是个怀疑对象,有资格要证明吗?你自己说你没参与盗牛,不但没参与还撵跑了盗贼,谁能证明?”

  张胜利说:“我就是证明……我说的话你们咋就不信呢?我见义勇为了,你们咋就不信呢?”

  刘喜玖喝了口水说:“自己能给自己做证吗?”说着别有意味地瞧着张胜利,“特别是你……你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我告诉你,找你时马上到!”

  张胜利抬脚就走,边走边说:“我还不找你们了!”

  刘喜玖说:“你找谁都白扯。”

  二十分钟后,张胜利又进了派出所,是刘喜玖把他从曲书记办公室里带过来的。

  “咋样,我说的没错吧张胜利?”见张胜利不吭声,又说,“听说你还给曲书记下了跪?这事吧曲书记是能管,可是他也得通过我们来管,书记也不能隔着锅台上炕,这是程序。程序是什么你明白吗?程序就是事情该咋办就咋办。按照程序,这事你找谁都白扯。找谁你也还是个怀疑对象,明白了吧?”

  张胜利说:“你这意思就是……这事我谁也不能找就是程序?”

  刘喜玖说:“你还挨不上程序这俩字儿。回家吧,在家老老实实等着程序找你。”

  张胜利觉得自己让程序这俩字扎了一下,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你是说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不能有程序,是吧?”

  刘喜玖让张胜利这话给噎了一下,重重看了张胜利一眼,觉得这个话题不好探讨,决定改道:“给我老实点儿,别发情的狗似的到处出乱窜,干点儿正事儿!再找这个找那个到处乱窜,我收拾你!”

  第二天,刘喜玖来到张胜利家。张胜利警惕地望着他:“你……来抓我还是找我?”

  “你牛逼,当然是来找你!”刘喜玖坐下,“把那天的事仔细跟我说一遍!”

  “是曲书记派你来的吧?”

  “少废话!”刘喜玖说。

  张胜利“嘿嘿”笑了,说:“是就是呗。”

  接下来,刘喜玖再一次询问了那天晚上的前前后后,重新勘查了现场。不仅如此,他还让张胜利在实地做了演示。张胜利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在盗牛事件中的表现认真地演示了一遍,末了,说:“这回你信了吧?”

  刘喜玖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说的我都做了记录。你要是再想起什么来,给我打电话,我先走了。”

  不管怎么说,刘喜玖这一来,让张胜利心里敞亮起来。前脚刘喜玖刚走,张胜利就借了一辆摩托,骑着奔向良种村。他想,和朱小兰的事不能就这么拉倒,得去见见她。他要亲口告诉她,他的事,已经引起了曲书记的高度重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走了约三分之一路程,突然觉得不妥,去朱家的理由不够硬实,人家已经把婚退了,自己这么巴巴地跑过去,一根木头橛子似的,无法接洽。想到这儿,就折回来,灌了几十斤小麦,驮着重新上了路。他对自己想出的主意很满意,这招儿不错,我来加工面粉,你们不能把我开出来吧!

  六 村长家的鸡不能随便吃

  朱家的米面加工厂开着一扇侧门,来打粮食的人是从院外直接进入机房的。张胜利没有直接进入,而是把摩托停在大门外,从大门扛着麦子进了院子,经由院子走向机房。这样,朱小兰会从屋里看见他。当然,朱小兰的父母也会看见他。他已经感觉到了朱家所有人的目光正扎在他和他肩上的麦子上。因为路线的原因,短时间内,他们谁也猜不到张胜利是来加工粮食的,可能还以为他是厚着脸皮来祈求恢复婚约的。

  张胜利直接走向机房。机房里没有人加工粮食,机器还都停着。他卸下肩上的麦子,等着朱家来人。朱小兰会来吗?她妈肯定横拨竖挡不许她再见到张胜利。过了有十分钟了,还是没有人露头。张胜利想,在开家庭会议吗?那好,你们开会研究吧。又等了一会儿,张胜利把磨面机打开,让它空转着。

  朱小兰的父亲来了。

  张胜利很自然地说:“叔,我打点儿面。”

  朱小兰父亲说:“那打吧。”

  张胜利拉下闸刀,机器停了。他说:“我听这机器动静不对……我婶在家吗?”

  “在家。”

  “家里就你们老两口啊?”

  “……你这点儿麦子能打几碗面啊,还不够机器吃的。”

  “叔,你让小兰出来一下吧!”张胜利说,“你让小兰见见我吧!”

  “你这点儿麦子还不够机器吃的……”

  “小兰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朱小兰的父亲不吭声,半晌,说道:“你咋让小兰见你啊!”

  张胜利想了想,合上闸刀,让机器转起来。他指指机器,又指指自己耳朵,意思是让朱小兰父亲听机器运转的声音。朱小兰父亲果然认真地听了,可是满脸的迷茫。张胜利拉下闸刀,说:“听着没,好像是电机的毛病,找个明白人修修吧。今天我不打了,别把机器整坏了,等机器修好我再来。”不由分说,张胜利走出了机房,穿过院子,出了朱家的大门。

  他想得简单了,见朱小兰一面并不那么容易。问题是朱小兰现在未必想见他。从朱小兰的角度想,出一家进一家那么容易吗?她已经被害了一回,再找怎么也得找个靠谱的。用这种堵窝掏狼似的方法见朱小兰是不行了。要见朱小兰最好的办法,是让朱小兰来见他。这里边的关键,是他张胜利必须是个靠谱的男人。而赶跑盗牛贼这件事,就是证明他是个靠谱男人的总开关。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自现在开始,起了质的变化,有了决定张胜利今后生活走向的意义,就是说,这是他张胜利以一副全新的面孔活着的转折点。其实,这件事本来不难办,警察若相信他的话,或者村长和村里人相信他,满天的云彩都散了。总之,这件事太重要了。

  一晃,张胜利把麦子撂在朱家一个月了。他原本想等盗牛的事四脚落地,那时候,他就可以把一个背着好名声的张胜利带到朱小兰面前,理直气壮地要求恢复婚约,之后,把她娶进家门,把日子好好过起来。

  张胜利心焦火燎地等了一个月。过了一个月零一天,张胜利已经等不下去了,同时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的梦自己圆。村长,刘喜玖,甚至曲书记,都白扯。不是他们不能办这件事,是他们还不能把这件事当事,这是他张胜利的事,只有张胜利自己明白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他们怎么能明白呢?他们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夜深人静的时候,张胜利开始动手了。他端端正正地面对着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心里说,我要动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张胜利给省长写信的事,是曲书记在电话里跟村长说的,紧接着就遍地开花似的,差不多全世界都知道了。曲书记肯定还给村长下达了一系列重要指示,所以,村长非常重视,特意让张胜利来家一趟。张胜利一进村长家的大门,就闻到一股冲鼻子的香味儿,那是小鸡炖蘑菇的香味儿。

  一进屋,村长就说:“炖了只公鸡,让你赶上了,坐下,整点儿!”村长的口吻是不由分说的,也是热情的,更是不容抗拒的。

  吃着鸡,张胜利说:“挺香。”

  村长说:“拧死的,血没放干净,有点腥。”

  张胜利一下子想起那只黑公鸡,脸上木了一下,说:“净扯,谁敢拧村长家的鸡啊!”

  村长抿了口酒,说:“我拧的,一刀没杀死,一拧就死了。”

  张胜利“嘻嘻”笑,说:“那你可是够狠的。你着啥忙啊,挨了刀的鸡,早晚还不是锅里的肉?”

  “耽误事。眼瞅着是块肉,可它在那儿乱蹦跶,整得哪儿都是血,你看着不闹心?”村长喝了口酒,看着张胜利说,“你别老挑蘑菇吃,吃肉,还是肉香!”

  张胜利说:“我吃,我吃。”

  村长说:“蹦跶得咋样了那事儿?”

  “我……蹦跶啥事儿了?”

  “就那事儿。”村长说,“别人不要的货,还拎个油瓶子,有啥牛逼的,她还提出不干了……是叫朱小兰吧?”

  张胜利说:“是。”

  “我抽时间去找她谈谈。”村长给张胜利倒酒,一边倒,一边随便地说,“啥时候写的信啊?”

  张胜利说:“咋的了。”

  “不咋的。”村长说,“你不是早就隔着锅台上炕了吗?”

  张胜利说:“你是说我找过曲书记吗?先前不是还找过你吗?”

  “屁大个事你找人家书记,还惊动了省长……”村长把一块肉填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张胜利也把一块肉放在嘴里,用力嚼了,咕噜一声咽下,说:“人民省长人民找,省长就不能找了?”

  村长说:“你是不是不懂事啊?你就是把上告信写到中央去,事情不也得整到下边来办吗?你往上这么一写信,本来针鼻大的事也让你整成大象了……”

  张胜利笑嘻嘻地说:“曲书记训你了?”

  村长朝张胜利碗里丢块肉,说:“你这小子,不是操人吗?”

  这话让张胜利心里一激灵:“操……我操谁啦?”

  村长鼻子里出了一股长气,说:“操谁?不是明摆着吗?一点×事儿都让你给卖出去了……”

  张胜利没听明白:“我卖……”

  村长没好气地打断他说:“你这么一整,好像咱们村咱们乡咱们县治安多差似的,好像村长乡长县长多么无能似的。算了,这事儿也不好说你太多,以后注意就得了。”

  “不是,我……我也没把谁咋的啊?又不是告状。”张胜利酒杯举起在村长眼前,笑嘻嘻地说,“生那么大气干啥,把我那点儿事整明白我不就消停了……这事啊太好整了,曲书记派刘喜玖去找到徐阔,一问,不就啥都明白了?”

  村长“哐”地放下酒杯,说:“曲书记吃你家饭长大的啊?”

  张胜利说:“要不,你代表村里请一次刘喜玖,让他跑一趟!”

  村长没好气地说:“钱你出啊?”

  “村长你真能开玩笑!”张胜利喝一口酒说,“我不是村民吗?村民的事村长不给办谁给办?我出钱,我要是出钱我就雇他了,我能雇人民警察替我办事吗?真挺香,这鸡!”

  村长看着张胜利,忽然笑了,低下声音说:“香吗?你老实告诉我,我家那只黑公鸡是不是你整死的?”

  张胜利望着村长,把咬在嘴里的一块骨头吐掉,说:“我敢吗?整死村长家的鸡,那不是找死吗?”

  村长拿着酒杯跟张胜利碰了一下,见张胜利把酒干了,才说:“现在吃的就是那只黑公鸡。”说完,也把酒干了。

  张胜利一愣神,说:“挺香!”

  “血没放,要不,更香。”村长看看张胜利,说,“你怎么出汗了?”

  张胜利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让你吓的呗!我要是整死你家的鸡,你不得整死我啊!”

  “这算啥,你真要干了坏事,我拧死你!”村长说,“喝酒!”

  在村长家喝了酒,走在回家的路上,张胜利猛然发现走路时脚底下发软,没了根一样。他明白,都是这顿酒闹的。真没想到,村长竟然会请他喝酒,而且村长竟然拿他拧死的黑公鸡来招待他。鸡挺香,炖得也烂乎,可吃到肚子里并不好,感觉那只黑公鸡还活着,活在他的肚子里了。想到这儿,肚子里猛地一阵翻腾,塞满一肚子的食物让他一口气吐了个干净。吐完了,他看着地上那摊秽物,忿忿地想,你以为吃到肚子里的都能消化?

  这天夜里,张胜利梦见了那只曾让他吃掉而又吐出去的黑公鸡。黑公鸡欢实得很,狂风一样在一群母鸡中左冲右杀,做着它最基本的工作,整得那些母鸡狼哭鬼叫的。醒来,张胜利觉得身下滑腻腻地一片湿凉,原来是“跑马”了。都什么岁数了还梦遗?他恨恨地骂,他妈的,我是梦里那只公鸡吗?那么,母鸡又是谁?

  张胜利惦记那封信的结果,想去村长家看看,可是,这个念头在肚子里翻了几个跟头,依然停留在翻跟头阶段,没有去成。先前可不是这样的。他这人虽然在别人眼里没什么面子,可在自己心目中有面子,是个脸大的人,表面上是什么人都不怵的,当官儿的也不怵。前几回找村长都是抬脚就走,这回却是不行,心里好像亏欠了村长什么,没脸见他似的。是因为吃了村长家的鸡?不就是一只鸡吗?看来,村长家的鸡跟一般人家的不同,死了也不是死,成了肉成了一盘菜还能帮助村长做工作。是,那鸡让他吃完又吐出去了,可是,他吐出去的好像只是肉,那肉的灵魂还留在他的肚子里,分明是做了成家立业的打算,在他的肚子里扎下根啦!张胜利好后悔,真不该一时莽撞,拧了那只黑公鸡的脖子。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当官儿的东西不能动。很简单,不论多大的官儿,只要他能管着你,就等于在你脖子那儿放了一只手,一时间,张胜利竟然瘫了一样,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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