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多有棵葡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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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波尔多,葡萄树
  • 发布时间:2010-11-25 16:09
  7 年后我又回到这里。身边是木栅栏的葡萄庄园,而城市渐渐高耸的建筑就在不远处,空气中弥漫着葡萄成熟时候迷人的香气。从这里,走到市中心需要一个半小时。周围不显眼的酒庄标志,我在这里走了很久,瞪着眼睛使劲看,却忘记了瑟尔门酒庄的位置。

  我找不到它了,时间只是过去了7 年而已。我原本以为,很多东西并不会改变,爱情或者记忆。

  水光在他脸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我第一次到波尔多,程树去接我。我在公车上昏昏欲睡,被程树拍醒,“别睡了别睡了,你仔细看,从这辆车拐弯开始,数三站就该下车了。”我迷迷糊糊看着窗外,周围是一模一样的葡萄田。

  “反正你都会来接我,我跟着你走不就行了?”我嘟嘟囔囔地说。程树微笑着亲我的额头,我靠着他的肩膀继续睡下去。

  那是7 年前,我和程树刚来法国留学。他考到了波尔多,我却呆在巴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程树兴冲冲跑回家,一把抱起我,然后说,“小蒲我要去波尔多了,我被最好的葡萄酒酿造学院录取了。”

  那时候,我们租住在蒙马特旁边的一间小阁楼里。地方小得容不下两个人转身,可是却很高,夜晚看得到铁塔的光芒。程树的眼睛在那一刻也闪着光。我笑了一下,想想又说,“那分隔两地,我就经常看不到你了。我不许你去。”

  程树笑着说,“你再读一年语言,明年就可以考到波尔多来了。不是吗?”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是懵的。

  我和程树是高中同学,在我们的那座小城市里,他家住在最北边的重工业区,而我家住在南边的政府楼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相爱了,无论严寒还是酷暑,他每天都准时在楼下等我,然后骑着破单车载我去上学。我坐在他身后,听着那辆破单车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嗤嗤地笑。他总是骂我,“傻笑什么呢,别把我这车笑散架了。”我回答他,“散架就散架了啊,我让我爸爸给你买辆新的。”他就不再说话了。我在想,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样就能在单车后面坐一辈子。

  高中毕业后,程树考上了北京的食品化工专业。我的成绩没上录取线,就跟着程树去了北京报了一个交钱就可以读的服装学院。上大学走的那天,爸爸认真地看着我问,“你真的喜欢做衣服么?”我头也不抬地说,当然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服装设计,是不是喜欢北京,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和他在一起。

  大二的时候程树的学校有几个去法国交流的名额。我们坐在小河边喝酒,他难过地和我说,“小蒲,你知道波尔多吗?那是法国的一个城市,据说那里街道上,房屋里,到处都弥漫着葡萄酒的香气。他们用红色的土烧制砖头盖房,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玫瑰色的。我多想去那儿上学。”那天他喝得太多了,平时程树很少说他想要些什么,好像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我看着他的侧脸,水光在他脸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第二天我就给爸爸打电话说,我想要程树陪我去法国留学。爸爸深深叹了一口气,问我,“你真的喜欢去法国吗?”我闭着眼睛说,当然了。

  好像一个进入游乐园的孩子

  我渐渐离开了绿色的种植地,离市中心越来越近。谁知道瑟尔门酒庄哪里去了,或许单宁的爸爸发了大财,他们搬到一个真正的庄园里了。我使劲摇摇头,对自己说,即使去市中心玩一玩也总是好的啊。那一年我也是这样对程树说,走啊走啊,我们去市中心逛商场购物。

  那时候他已经在波尔多安顿下来,第一次接我去他学校的酿造基地参观。那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厂房一样的建筑,我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呀,我爸管的厂不知道比这大多少。程树没有接话,带着我往楼下走去,走向楼梯口我惊呆了。原来这看似普通的建筑背后居然有深不见底的地下室。他拉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去,酒香渐浓。

  “你看,这是去梗去籽机,这是第一道酿造机,这是第二道,后面是发酵用的木桶,这里是装瓶机……”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游走,几个工人小声谈笑着,仿佛怕声音一高就惊醒了这些渐渐入睡的葡萄。程树一只手拉着我,另外一只手抚摸着路过的木桶、酒瓶,还顺便拿了一小串葡萄放进嘴里。程树好像一个进入游乐园的孩子。

  当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酒庄,我才猛然间想到,他居然那么快乐,我认识他6年了,这6年里我没有见过他的脸庞闪着那样幸福的光芒,哪怕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哪怕是我告诉他我们可以一起出国,他都没有。更多时候,他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掺杂着骄傲与自卑的复杂神情,在成长的这些年里因为清贫的家境,他养成了这种不自觉的内敛。

  然而那一刻,在酒庄里,他完全放松了,像一个高贵的王子。我突然间觉得害怕,抬头看着他说,程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是么?

  他握紧我的手,坚定地说,是的小蒲,我不会离开你。然后他拉着我大步走出商店,走向中心广场。在波尔多的正中心,有一棵巨大的葡萄树。我被这棵树的体积震撼了,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树干苍老而坚实,枝叶散开很远,这棵树就是一个公园。程树对我说,小蒲,这棵葡萄树是波尔多的神,我在这里向你发誓,我程树会爱你一辈子。

  我的眼泪喷薄而出。

  那一刻爱人的眼神是真实的

  即使现在的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一刻的微风、夕阳、爱人的眼神都是真实的。起码在那一刻,他想过和他的女孩天长地久,对于过去的那段青春岁月,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赞扬。

  然而那年的我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我始终没有到波尔多去。巴黎有许多可以混日子的学校,每个学期结束,我就报一大堆波尔多的学校。可是那个小城市不会接受我一塌糊涂的成绩单。两年后,我还在巴黎,他还在波尔多。程树开始读硕士课程,电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我飞过去看他,他也长时间呆在酒庄里。我多少次靠着木桶睡着,在梦中我是一个女勇士,带着炸药炸掉这座酒庄。玻璃瓶子和木桶都被炸碎,天空中沸腾起血红的雾。我常在这样的梦里放声大笑。

  我终于失去耐心,在电话里和他说,程树我等不了了,你来巴黎吧。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巴黎没有我学的这个专业啊。我生气地摔了电话,其实我心里知道,他是舍不得波尔多,在他心里我没有波尔多重要。说不定他早就想甩了我,可是他不敢,因为他还要靠我爸爸寄学费和生活费。

  我开始阴暗地以此打击他,从前我们共用一个账户。现在我分开一个账户,然后按月把钱打到他卡里。有时候我故意晚几天,听着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我以此为乐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法国将近3 年了。我沉浸在这种阴郁的快感和疼痛中,忘记他的眼神渐渐冷却。

  6 月的一天,程树拿到成绩单给我打电话。他说小蒲,我明年就要开始实习了,实习就会有工资了,明年我就毕业了。我只听到他说,他明年毕业。那么我们明年就能结婚然后永远在一起了吗?我要飞到波尔多去亲口问问他。

  我找到瑟尔门酒庄,推开沉重的木门,走向楼下的实验室。灯光渐渐明亮,熟悉的酒香包裹着我,四周很安静,只有涓涓的流水声。实验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程树正低头轻吻一个金发女孩。他们那样投入,没有发现我站在门口。而我在那一刻四肢冰凉,喉咙紧锁,觉得一阵眩晕。程树用余光瞟到我,放开怀里的金发女孩。他惊恐地看着我,轻声说,小蒲,你……你来了。金发女孩看看我,傲慢地说,你好,我是单宁,这酒庄是我家的。然后伸手揉揉程树的头发,满不在乎地从我身边走出去。

  我歇斯底里地卷起身边的杯子、实验仪器和笔记本砸向程树。他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任凭我砸。我一边砸一边骂他,“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你骗了我的感情就想骗学费,现在你认识了更有钱的大小姐,你要甩了我再去骗她们家的财产。我打死你这个骗子。”

  程树嘴角和额头都一片嫣红,不知是酒还是血。他冷冷地看着我,说,小蒲,多少钱可以还清呢?

  什么?我没有听懂。

  这些年我欠了你多少钱?我还给你。

  我手脚冰冷,眼泪从心里喷洒而出。这是我从16 岁开始全身心爱着的男孩。悲哀的并不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毫无功利地爱过我。

  一个失败者坐在这里不知所措

  后来,当我们长大,就会明白失恋,是生命中所有痛苦里微不足道的一种。然而在那年还没有经历过其他痛苦的我觉得这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踉踉跄跄离开酒庄后,并没有离开波尔多。我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醒来后我就呆坐在窗边,那是波尔多红酒节,各个酒庄都摆出木质的大桶招待市民。这是一个无酒不欢的城市,到处有免费的酒,人人都喜气洋洋。只有我一个失败者坐在这里不知所措,前几天我还快乐地打电话给爸爸说,明年我就回去和程树结婚。而现在这一切都是一个笑话。我找不到出口了,我无法和自己妥协。

  傍晚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方法。我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商店,店员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黑人,我低头和他说,怎么办呢,家里有老鼠。于是他问都没问,就卖给我一大盒老鼠药。

  我去找程树,问他要了一大杯红酒。他警惕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说程树你去工作吧,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今天晚上我就回巴黎了。他将信将疑地走进去,我靠在门边的木桶上,把口袋里的老鼠药放进杯子里。我在阴暗处看着程树明亮的侧脸,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拿起杯子,准备尝尝人生最后一杯葡萄酒的味道。突然间,程树抬头对我说,小蒲,别喝太多了,你酒精过敏。

  他语气那样温柔,就好像高中时候我抄他的作业。他说,小蒲,你别抄了,我给你讲讲这道题吧。我忽然间不舍得喝掉那杯酒,我不舍得永远离开他的温柔。

  我抬起手,把这杯酒顺手倒进身后的水槽。这时候,晚上8 点的钟声敲响,那个水槽突然间涌进波涛般的红酒,他们自动流向另外一个过滤器,然后直接装进酒瓶里。

  我吓呆了,大声呼叫程树的名字。我告诉他这一切。我甚至脱下衣服拦在酒槽中间,想阻止更多的酒装进酒瓶。然而程树冷冷地看着我,说,小蒲,没有用的。

  我的衣服被红酒浸透,冷得发抖。我独自走回租住的房子,几天几夜没有出门,我给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也打算给程树写一封,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等着警察敲门带我走。结果等了又等,谁也没有来。

  红酒那样脆弱就如曾经的爱情

  我终于走累了,在街边找了一个咖啡厅坐下。一个无所事事的法国小青年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我点点头。他说不如我请你喝一杯酒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红酒节。

  我看着远处的街景沉默不语,我又选在红酒节这天来到这里。在我与程树失去联络多年后,我想他或许已经成为酒庄老板,这一天他总会出现在交易会所或者在街上与民同乐。他身边一定是金发碧眼的单宁,瑟尔门酒庄的大小姐。

  我没有想到,居然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单宁。不在交易会所而就在咖啡厅对面的小面包店,她系着围裙,弯腰擦拭柜台。她发胖了,我却依然能认出她的眉眼,隔得老远,我都能看到她眼角那颗妩媚的红痣。

  6年前,波尔多红酒节发生一起恶性事件。报纸杂志头版用最大的字体写着,百年酒庄运出毒酒。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已经是一周以后。这批酒并没有上市,它们在超市里被拦截下架。红酒是那样脆弱的东西,掺入一点杂质就明显变了颜色。就好像是,曾经的爱情。我离开波尔多的那天,收到程树的短信,小蒲,如果这些能够偿还你。

  我太累了,累到没有精力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就删掉了。红酒节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走到我们面前,咖啡厅里的店员们都跑出来看,大家跟着队伍翩翩起舞。街上站满了人,对面的单宁冲身后喊了一句什么。突然跑出来一个人,冲着人群张望。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跑出来的那个人,是系着围裙发胖的程树。

  “喏。对面那个面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可有故事了,多年前他们可是瑟尔门酒庄的继承人。结果被报纸说出了毒酒,这件事情推给别人就算了,也听说有人去自首了。可是那个男的,就是现在当面包师的那个。他非去自首说是他自己下了毒。啧啧,在红酒里下毒那是多大的罪啊。然后那个女的,跑去和警察说是酒庄里配料的问题。这两个人有多傻啊,这样一来酒庄肯定关门了。”

  坐在我旁边的青年得意洋洋地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我闭上眼睛,感觉一阵眩晕。

  那一年,我曾经去自首过,警察说会来找我调查,可是左等右等却没有等来。在我离开波尔多的那天,程树发短信给我,小蒲,如果这些能够偿还你。然后他的手机再也没有开过,原来那天他走进了警察局。

  我慢慢走向市中心,那棵老树还是没有变,依然枝繁叶茂。孩子们在树下玩耍。

  程树曾对我说,小蒲,这棵葡萄树是波尔多的神,我在这里向你发誓,我程树会爱你一辈子的。他在树下缓缓跪下。

  我抚摸着树,眼泪又喷薄而出,明年这棵树又会长出新的葡萄。然而,波尔多,我却要和你说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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