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塞纳，谢谢你！

　　《甜蜜蜜》里有这样经典一幕：张曼玉在纽约街头，惆怅地看着商店橱窗内的电视，播放着邓丽君逝世的新闻。这时路过的黎明也停下来着新闻。暮然回首，这对电影中失散的恋人突然认出了彼此。于是这一刻让他和她都记得，当他们重逢时，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

　　在重大历史性事件发生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相关事件效应。4月20日之前，美国对叙利亚动武。4月21日，朝鲜宣布弃核。温格，就在战争与和平之间。

　　4月20日上周五，当英超影响力最广泛的远东和东南亚地区，正经历夕阳西下和华灯初上，当休息日前的人们，正为这个周五夜晚磨拳擦掌之际，一则来自伦敦阿森纳官网的公告，让那些关注足球特别是热爱阿森纳的球迷，停下了脚步。阿尔塞纳·温格，执教阿森纳22年的主帅，通过发布于当地时间周五上午的枪手官网公告宣布，他将在本赛季结束后离任。

　　将温格言退的消息，和世界大事牵连，不是牵强附会。至少阿森纳球迷，乃至英伦和世界足坛人士，都会在很多年后记得自己得悉这一消息时的情景。况且，在这个被资讯肢解得支离破碎的碎片化时代，你怎么定义何为大事何为小事？

　　众多世界大事，在你滑动手机屏幕时，被抛弃到了边角。更多花团锦簇，消耗着人们的注意力。而至少球迷们可以确定，一个深刻改变英超和英伦足球风貌的足球教练、经理人、经济学家、社会学者，即将把所有标签收起折好，放在他将不会再穿的枪手风衣内，再留给足坛一个伟岸的背影。

　　阿森纳将再无温格足球。曾经，枪手足球曾如此深刻地影响和引领着世界足坛的审美。正如很多见证过温格足球巅峰年代的人都说，“温格足球”比tikitaka好看。对了，克鲁伊夫是两年前的3月底去世的。三月不识春滋味，人间不平四月天。

　　得知温格即将离任，最先的情感是震惊。意外，不是因为不知道温格会走。他明日不离开阿森纳，后天也会。震惊，是因为被庸常凝结成铁板一块的生活，突然被这样的消息击碎，脑内盘根错节的爱别离、怨憎会霎那间贯通，并告诉我们，什么才是你曾经热爱、不断追随、愿意守护的情感。

　　纠缠中，你只能瞻前顾后。只有分手两字说出口，才能站在一个时间节点，继往开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只有温格为阿森纳浇灌的足球之花，最美最香。

　　曾经，阿森纳的老主场海布里被戏谑成“图书馆”。因为这里常年踢着如英国黑暗料理一样让人倒胃口的足球。温格来到阿森纳的第二个赛季，就带球队夺冠，成为首位捧起英超的外籍教练。更突然的是，他一来就为阿森纳塑造出日后风靡足坛的球风。那是当时民智未开的英超，真正向大陆化接轨的开始。而且，温格是用英国人最熟悉的442为佐料，烹调出一桌美味大餐。

　　传跑移动中，温格足球排山倒海，令对手猝不及防。齐达内当年说带球的雷耶斯像骑着摩托车，但摩托车手在阿森纳却只能黯淡收尾。阿森纳足球之迅捷美妙，不是可以随意复制、分拆和组装的。

　　温格一来就改良了阿森纳菜单，还改变训练方式。他是首先从生理再从心理上，改变英格兰足球。他来时，枪手和英格兰主力中卫亚当斯即将承认酗酒。后来，亚当斯在法国教练的信任和调教下，两次成为球队双冠王，收获职业新生。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好的相知相守，也有终结的一天。温格离开，注定会让人伤感。而他选择离开的时机，也一点都不甜蜜。阿森纳基本可以确定将连续两季无缘联赛前四。能否参加下季欧冠，本周对马竞的首回合，就可初见端倪。

　　教授离开前，身后已燃烧着来自球迷阵营的战火，连他超过一米九的身高也遮不住。这位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经济专业高材生，一向热情探究人性，却审慎看待社会巨变。阿森纳访华时谈到球员培养时，他提到一整个国家教育体系的重要性。曾是温格弟子的利比里亚现任总统维阿，会将温格视作父亲般人物，不是偶然。

　　然而，温格一直警惕的网络力量、社交媒体，最后却成为反抗他的犀利武器。从球队作客时球场上空飞机拖出的反温标语，到枪手球迷客场回程时火车站的叫骂，再到Youtube、社媒上活跃的“球迷电视台”，近年反温声浪越来越大，愈发尖锐刺耳。

　　几年间，花式反温成为潮流。从酷玩乐队新加坡演唱会现场，到与伦敦同样千万里之遥的新西兰与斐济只有500人到场的世预赛现场，都出现反温标语。从英超到沙特篮球赛事、美国WWE以及澳洲榄球赛，都有“wenger out”。甚至于黎巴嫩游行、塞尔维亚学生运动、南非政治抗议活动上，也有相同标语。这是全球化的年代，也是娱乐至死的年代。

　　令阿森纳球迷刺眼的，则是从“阿尔塞纳是谁”的新闻标题，变成“阿尔塞纳明白”的横幅，再到这几年“温格下课”的标语。波折跳跃，想来令人恍若隔世。

　　那一幕幕，是阿森纳个体和集体的悲哀。那些伴随温格阿森纳年代长大成人，视温格如父兄师长的球迷，从中感到的一次次情感打击，降低了这次温格离任消息，带给他们震惊的程度。但这不妨碍阿森纳这个名字，一次次被出卖被背叛和受羞辱。

　　挺温和反温的观点，从球场到网络，激烈交锋。酋长球场的空座，逐渐增多。那些不来现场的人，是对温格寒心？还是对自己所在的球迷群体，感到疏离？

　　谨记先贤的话，不管观点对错，都有受生命捍卫被发出的权力。只是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温格那样，既能谈笑风生，还能惜字如金，把沉默修炼成这个喧嚣的时代可贵的品质。

　　当然，温格在球队发布会上如珠妙语变少，大半是因这些年阿森纳成绩不行。执教枪手头9年，他拿下三个英超冠军，当中两次是和足总杯一起凑成双冠，最后一次则是震古烁今的全赛季不败。后13年，阿森纳一直无缘英超欧冠最高荣誉。这又为温格的反对者们，提供了将球队前几年三次夺下的足总杯，说成是“保温杯”的契机。

　　可以确定的是，阿森纳在分裂、在流血。温格去年拖迟续约，连带队中两大主力续约延宕，影响季末争四，又为枪手带血的伤口撒了把盐。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将阿森纳带向新时代的“奇迹工人”，仿佛正一步步变成阿森纳罪人。所以新闻才说，温格如果不主动宣布离任，就可能在季末遭俱乐部解聘。

　　这也是现在，不管是反对他还是支持他的人，心中都能感到舒缓的原因。反对派就此上台，准备以最大声浪，鼓动俱乐部开展最狂野改革。支持者则退后一步，内心却有一份满足。相交不出恶言，不能长相厮守，那就各自保留。温格没有让他们失望的一点，是不再偏执恋栈。一起接受自己的无奈，张开握紧的手，触摸的才是整个世界。

　　而且至少从现在开始到赛季结束，温格还能执教阿森纳比赛，所有阿森纳球迷都能团结一体，为俱乐部还能争夺的欧联杯冠军，为赛季末的强势收尾，为今夏季票销售预热，一起努力。

　　之后，彼此天各一方，各自珍重。千万别以为，温格对阿森纳的爱会改变。这个曾为了阿森纳放弃“整个世界”的男人，爱阿森纳，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来得轻松简单，但他简简单单爱下去，爱出了一份纯粹和深沉。

　　千万别以为，温格是怕被解雇没面子，才同意先走人。他以让阿森纳变得更好为底线，去年试错，今年言退。他还阿森纳一个完整，战争之后是和平。

　　须知，22年枪手生涯，乃至更长的职业生涯，温格对抗过远为强大的敌人。马赛塔皮的黑金、法国足坛的系统性腐败、阿布的能源资本、阿布扎比的主权基金，哪一个都视个体为蝼蚁，却遭到这位面容清癯但气宇轩昂的男人，一次次勇敢的阻击。

　　所以人们会说，温格本来是为阿森纳修建一座通天塔，最终阿森纳一直没有攀上去，温格自己却成为了那座塔。

　　所以阿森纳争冠不力，怎么可能是温格之罪？若世界以成败论英雄，你无法否认温格带着失意收场。但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只售卖成功学的机场书摊构成。

　　一个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而温格却曾超越自己的时代，他为阿森纳带来了冠军和令人耳目一新的训练方法，更会同俱乐部做出新建球场搬家再战的划时代决定。然后，他和阿森纳被外资汹涌的英超逐渐淹没。另一方面，英超不断飞增的转播收入，又让新球场增收的票房变得不再重要。时代扳回两局。

　　然而你无法确认，后时代温格的阿森纳，不能再扳回去。英超继续难产的最新一轮转播合约，正预示未来联盟转播营收有缩水可能。六强希望分割收入大头，不均贫富，走回老路。时代就是这样循环往复。

　　此时此刻，请让我们残忍地抓住契机，说一句：阿尔塞纳，谢谢你。因为温格将离，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过往的岁月变得清晰。忆起昨日初会，他朝或有重逢。缅怀过去，不意味着拒绝未来。这天之后，太阳照常升起，足球继续滚动，阿森纳，也要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