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死亡地带(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死亡地带,战争,粮草
  • 发布时间:2012-08-03 17:08

  六

  解放军围困长春两个多月,不光是城里的国民党粮草皆无,老百姓也是没吃没喝。为了减轻负担,国民党决定让老百姓出城。

  不出城就得饿死,走出去兴许能有条活路。

  临走前,妈妈做了一些准备。除了一些被褥衣物,其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换了一点包米面,蒸了半面袋子大饼子。

  妈妈用捡来的一辆破手推车,推着我和小老丫,还有全部的家当上路了。

  国民党开卡子放人的消息在城里传得很快,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

  妈妈打算领我们回老家。老家在东边,妈妈就推着我们随着大溜的人群往东走。

  长春城里遍地都是哨卡,走出一道卡子,国民党兵就收去了通行证。国民党的规定就是只许出不许进,没了通行证,就不能往回走了。已经走了好几天,还没有走出长春。国民党的哨卡有的让过,有的不让过。过不去就得再往别处绕。越往城边走,房子越少,人也越少,只是国民党的兵营越来越多。

  这一天,妈妈推着我们走了很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路边有一排平房,房前挂着一个红灯笼,是个旅店。妈妈就推着我们朝那旅店奔去。

  旅店的房门开了,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热情地往屋里让我们。妈妈把推车放在屋檐下让我们不要动,她先进去看看。

  妈妈随那个男人走进屋。迎门是个锅台,锅台上安着一个大铁锅,靠墙摆着一溜盖着木盖的大缸。屋子里空落落的,长筒子房里两排大通炕,一个行李挨着一个行李。每个被窝里都躺着一个人,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妈妈的眼睛尖,她看见躺在被窝里的人都不动弹。再看看开店的两个男人都不像好人样,妈妈就说:“我出去一下!”推开拦着她的一个男人,急忙走出屋,推起手推车就跑。

  两个开店的随后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下雨了,在这儿住吧,我们不要钱!”

  妈妈推着我们拼命往前跑,前边有一个国民党兵的营房,营房的门口闪着马灯光。

  妈妈一边跑一边喊。站岗的国民党兵拉着枪栓喊:“什么人,站住!”

  两个开店的男人缩回去了。妈妈推着我们来到了营房门口。

  放哨的国民党兵告诉我妈:“你们算是捡了一条命。那是个黑店,进店里的人都被弄死了,开店的人就把死人熬了人油卖。可能是这几天弄死的人太多了,还放在被窝里。”

  真可怕,我们这是逃出了鬼门关。我和小老丫吓得紧抱在一起,浑身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妈妈说什么也不敢走了。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我们就在国民党兵的营房门口躲了一夜。

  七

  世界上任何战争都是恐怖的。战争就是杀人,而深受其害的从来都是平民百姓。

  走出了国民党军队的防守区,对面就是解放军的哨卡。

  不知道什么原因,解放军的哨卡一个人也不放过。成千上万的逃难人群被困在一条狭长的真空地带。

  国民党军队的防守区除了挖有战壕,还围着一道铁丝网。对面的解放军防地距这边不远,修筑的工事只是一道趴下能露脑袋的壕沟。

  逃难的人群挑着担子,背着行李,拖儿带女的,一家一家的就在长春的四周转过来转过去。今天听说东边放人了,人群就蜂拥地朝东边涌过去;明天听说西边让过了,人群又一股脑儿地往西奔去。

  已经记不清走了多少天了。妈妈把坏了轱辘的手推车扔了,除了两床被褥、一个盆子,别的东西也都扔了。没有米没有柴,留着锅碗也没用。

  初秋的天气干燥火热,逃难的人们都是盲目地走着。困了,躺在路边就睡,渴了,舀点壕沟里的水就喝。路上、沟里死去的人横躺竖卧。

  妈妈领着我和小老丫就在这条路上一天天地走着,没有人知道害怕,也没有人知道饥渴。有的人走着走着叫死尸绊个跟头,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有时候晚上躺下来,等着早上醒来一看,身边的人都成了死尸。

  据守长春的国民党部队的外围防线和解放军的包围封锁线距离很近。平日里,两边的士兵在战壕里走动都能互相看得见。没有枪声炮声,也没有冲锋陷阵的身影和厮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只是偶尔地打一阵,那一阵打得在逃难的人们眼里就像小孩逗着玩儿似的。

  仗是这样打起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两边战壕里的士兵都开始用扩音筒喊起来。

  解放军这边喊:“国民党的士兵兄弟们,你们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跑不出去了。你们赶快投降吧!”

  国民党那边也喊:“你们别咋呼了,我们的援军就要到了,你们等着被我们包围吧!”

  解放军这边又喊:“你们别做美梦了!老蒋救不了你们,你们就要饿死了。投降吧,我们这边有好吃的。”

  国民党那边喊:“我们誓死也不投降!”

  解放军这边喊:“不投降就消灭你们!”

  接着国民党和解放军的大喇叭都开始对着中间逃难的人群喊起来,让老百姓赶快离开这一带,或者找地方藏起来。再过一会儿,两边噼噼啪啪地放起枪来。枪声、爆炸声响得再急,却不见两边的军队出来冲锋陷阵。

  这样的战斗大部分都在傍晚进行。逃难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没有人跑也没有人躲,就连我们这些小嘎子都不感到害怕。每次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不是在国民党守军的战壕里,就是在解放军的战壕里,看见那些士兵一边“噢噢”地喊叫着,一边漫无目标地放着枪。在晚霞的辉映下,看着纷飞的子弹拖着一股股的火舌,交织成绽放的花束,我们总会兴奋得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就是这样兵不血刃的战斗,每次都会死伤很多老百姓。挨着我们在马路边住的一家人,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半夜里叫流弹把脚丫子穿了一个窟窿。这姑娘没有妈,爹已经饿得走道拄着棍子直打晃,一个小弟弟病得站不起来,全靠她背着,如今,她也不能走了,这一家人怎么办呢?

  八

  小白菜哟,心里黄啊,

  长春城里没有粮。

  没有粮啊,人心慌呀,

  遭殃军啊,守不长啊,

  顽固不化,见阎王啊。

  这首歌谣里说的遭殃军就是国民党军队。

  战争的可怕就是要死人,不管是军人,还是老百姓,都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在战场上死了的人其实并没有感到战争的可怕。死亡是突然间的事。一瞬间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而真正可怕的是伤残、病痛和饥饿。

  长春城里的国民党军队为了减少城市的粮食消耗,放开卡子让老百姓往外走。城里的居民守家在地,谁愿意往外走,走出去就得抛家舍业,流离失所。兵荒马乱的时候四处逃难,谁知是死是活。可是,守在城里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就是存了点吃的,国民党宪兵三天两天搜一遍,早晚也剩不下。时间一长,还不是贝青等着饿死。死逼无奈只好往出走,走出去,也许会捡条生路。

  可是,国民党的防线与解放军的包围咫尺相隔,逃难的人却无法逾越,长春城外一圈狭长的地带就成了逃难人群的聚集地。

  正是秋天,解放军封锁线外的大平原上,地里的庄稼早已被解放区的军民抢收干净,颗粒不剩。很多天没有下雨,路边的蒿草都已枯黄凋萎。饥饿难挨的逃难人群如同这萧瑟的秋天一样,没有一丝生机。在生存与死亡面前,金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一个金戒指就换到一块包米面大饼子。有人能给吃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就可以白捡去当媳妇。

  出来不久,妈妈就用随身带出来的几个金戒指,全都从国民党兵那里换成了吃的:高粱米、黄豆、马料,凡是能吃的都行。等到逃难的人们把随身带的食物吃完了,再想换已经什么也换不到了。

  饥饿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人们的心,像瘟疫一样在人的心头弥漫着恐慌。所有的树都被扒了皮,带点绿意的野草也被薅光,就连耗子、大眼贼都绝了迹。

  人们都快饿疯了。

  妈妈嘱咐我和小老丫,吃东西时一定要藏起来,不要被别人看见。有一回,我和小老丫正猫在被子里啃窝头,妈妈说:“快吃,千万别出头。要不,有人给你抢去了!”我说:“在哪儿呢?”

  就在我露出头往外看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我手里的窝头抢去了。

  九

  我们家也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妈妈豁出命,每天晚上钻过解放军的封锁线,到解放区的地里去捋草籽。

  妈妈临走前叮嘱我:“栓柱,千万记住,你姓韦,爷爷叫韦泽普,家在呼兰县康金井住。妈要回不来了,你们命大能活下去,就不管谁收养你们,都记住了,要回老家。”

  我把挂在胸前的铜像解下来,对妈妈说:“妈,你把这个拿去换吃的吧!”

  妈妈摸摸铜像,又摸摸我脑袋:“傻孩子,这个时候谁还稀罕这个,留着吧,别忘了你麻叔的话,兴许以后能有用场。”

  九月的夜晚,秋高气爽,天空并没有因为战火硝烟的熏染而失去那种洁净那种蔚蓝,满天的星星反倒显得更加明亮、晶莹。断断续续的枪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尖厉刺耳,叫人随着一颤一颤地揪动心扉。谁都知道,那每一声枪响中都可能会有一个生命消失。

  我和小老丫默默地注视着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一直眼巴巴地向吞噬了妈妈身影的那个方向眺望着,苦等着妈妈归来。

  黎明前,妈妈拖着一身的泥土和露水归来了。在沟边,妈妈用干草点着火,把装着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草籽的小铁盆放在火上,为我们煮草籽。

  妈妈采回的都是野稗子、鬼谷子。草籽都带着坚硬的外壳,剥不开,煮不烂,嚼不碎,只能囫囵吞下。吃了几天,大便就干燥得拉不出来,憋得肚子鼓鼓的,疼得嗷嗷的。没办法,妈妈就用手给我们往出抠,抠出来一个个像羊粪蛋一样干硬的小球球。妈妈一边给我们抠,一边流着泪说:“看你们往后还吃不吃了!”

  我和小老丫连声说:“不吃了,不吃了!”

  可是,不吃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能吃呢?

  十

  无论什么时候,饥饿都可以让人铤而走险,置生命于度外。

  长春的国民党军队已经到了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空援。

  蒋介石指派沈阳行辕出动飞机给长春空投粮食和弹药。起初,国民党的飞机还能经常飞到长春市区上空进行空投。后来,解放军加强了火力封锁,国民党的飞机害怕被打下来,没等飞到地方,就忙着把空投的东西扔下来,掉头飞去。

  扔到国民党军队和解放军之间的东西,国民党军队出来抢,解放军也抢,每次都要开火。

  空投下来的粮食大部分是大米。厚厚的帆布袋子吊在降落伞下,在空中飘忽半天才会落到地下。看着那一个个降落的大米袋子,老百姓也像疯了一样,端着盆,拿着口袋,拼命冲过去抢。

  蜂拥而上的饥民比国民党出来的兵多,也比解放军的兵多,抢的劲头也更猛更凶。国民党军队用机枪扫射,人们看见粮食袋子就红了眼,什么也不顾了。

  妈妈每次也跟着去抢。每次,妈妈都能平安归来。

  那一天,国民党的飞机又来了。枪炮声中,妈妈和住在我们旁边的一个老头一起去了。待到枪炮声停止后,妈妈和那个老头也都回来了。妈妈空着手扶着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一手紧紧地端住一个小铁盆,盆里装着半下大米,一手捂着肚子。从老头手指缝流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下半身,顺着脚流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歪斜的血脚印。

  这是一对老夫妻。老头把手中那盆米交给老伴,咧嘴笑着说:“我回来了!有吃的了!”老伴默默地接过那盆米,放到地上,然后,拿过一条褥子铺到旁边的壕沟里,扶着老头走过去,让老头躺下。老伴返身拿来一根针,穿上一根白线。

  老头的肚子被机枪打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肠子都流了出来。老伴用手把肠子送进老头的肚子里,又用针把伤口一针一针缝好,然后拿来一条被子,给老头盖上。

  老头已经死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老伴,那嘴角好像带着一点笑。

  老太太那张满是沧桑、满是皱褶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也没流泪,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老头身边,用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拍着被子,不停手地拍,好像是在拍着孩子,让他快点入睡似的。

  妈妈和我、小老丫都默默地站在老太太身后,我们谁都没有眼泪。

  十一

  记不清已经绕着长春转了几个圈儿,始终走不出解放军的包围圈。

  这一天,我忽然又看到了那条总也见不到火车跑的铁道线和那片大草甸子。铁道线里是国民党的封锁线,离铁道线不过几百米的地方就是解放军的封锁线,两道封锁线之间的草地,早已叫逃难的人群连踩带挖,变成了一条光秃秃的土道。

  老道庙就在解放军的封锁线后边,跷脚就能望见。

  我又想起了小骆驼,它还活着吗?我想去看看,可是,怎么过去呢?

  我装作不在意地来到解放军的哨卡前。解放军的封锁线其实就是挖的一条半人多深的土沟,只不过哨卡的地方土沟深一些大一些,里面能藏两三个人

  哨卡里趴着一个小战士,黑脸大眼睛,端着一只大盖枪。可能已经习惯了,解放军的哨兵并不阻挡老百姓到他们跟前,但是,谁想越过封锁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磨蹭到小战士的身边,他瞅瞅我,没理我。

  我又往前挪挪,他把枪一摆,冲我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故意用手揉着眼睛,装做要哭的样子说:“我要上老道庙去玩儿!”

  小战士站起来,晃着枪横横地说:“玩什么玩儿,那儿有什么玩儿的!”

  我说:“那庙里有小骆驼。”

  小战士“嘿嘿”地乐了:“你说什么胡话?我们就在那里住,哪来的什么骆驼?”

  我从怀里掏出铜铃,对他说:“真的,我不骗你,这个铃铛就是小骆驼戴的!”

  我掏出铜铃的时候,把挂在胸前的小铜佛也带了出来。小战士看见铜佛,眼睛忽然瞪得又大又亮:“你怎么也有这个?”

  我把小铜像举起来,说:“这是我麻叔给我的。”

  小战士伸手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佛,和我的放在一起比了一下说:“你快告诉我,你那麻叔在哪儿?”

  我说:“麻叔是被国民党抓去的,他为了给那些伤兵治病,叫宪兵头子给打死了”

  小战士“哇”地一声哭了。我知道他就是麻叔的儿子大宝。我把挂在脖子上的小铜佛摘下来,递给他:“麻叔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小战士的哭声引来了几个战士,听说大宝的父亲死了,一边安慰他,一边掏出一些吃的给我,对我说:“你快回去吧,我们有命令,不让给你们吃的。”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你们给我问问,谁看见小骆驼了!”

  我认识了解放军战士大宝,偷偷到他那儿好几次,每回,大宝都给我准备些吃的。大宝还告诉我,麻叔被抓走不久,他们那里就解放了,他也报名参加了解放军。他还告诉我,他问了许多人,都没在老道庙看见过小骆驼。

  妈妈听说那个解放军战士就是麻叔的儿子,就对我说:“你再去时,问问他,让他把咱们放过去吧!”我真的问了大宝,他一听,立刻严肃地说:“那可不行,上级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放过!”

  我央求他说:“你让我们过去呗,我们都快饿死了!”

  大宝皱着眉头说:“我也知道饿死了很多人,可我们有纪律,你快回去吧!”

  我有些生大宝的气,干吗看着这么多人饿死,不让过去呢?

  十二

  这些天,逃难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听妈妈和他们唠嗑,有的人一边骂一边说,是守长春的国民党硬把他们从城里驱赶出来的。不但老百姓被赶出来,就连国民党的伤病员也都被遣散出来,还骗他们说七一那天是毛泽东的生日,解放军开卡子八天。

  真能唬人,解放军开卡子我还能不知道?

  刚被赶出来的难民和遣散出来的国民党伤病员常常成帮结队地涌到解放军的卡子前,哭喊着要求放他们过去。

  解放军的卡子始终没有放开,也没有一个人出去。

  我怎么会知道,解放军对长春围而不打,切断城内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让一粒粮食一棵草进城,就是要城内十万守敌坐吃山空,消耗敌人的锐气,丧失斗志,不战自乱,加快解放长春的进度,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国民党则采取了“杀民养军”的反围城战术,把老百姓驱赶出城,企图把几十万人吃粮负担转嫁给解放军进而达到延缓守城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若是把数十万群众放过来,必定要降低围城的效力,推迟解放长春的时间。从解放全东北的大局出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逃难的人群里看到那个宪兵头子,他虽然穿了一身很旧的工人装,但他脸上的那道伤疤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怎么也要往外跑?

  宪兵头子专往人多的地方去,不停嘴地说些什么。我问妈妈:“那个坏蛋在干什么?”妈妈说:“坏蛋能干什么?干坏事呗!”我说:“他在干什么坏事?”妈妈说:“他在鼓捣大伙去请愿。”

  我不明白请愿是什么。

  那天,我和老丫正在道边抠草根,走过来一群国民党的伤兵,他们有的拄着拐,有的吊着胳膊,相互搀扶着。我突然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想喊,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我在国民党的伤兵里看到了一个人,是麻叔!他没死?

  我怕看花了眼,转身跑到妈妈跟前,拉住她的手就走。

  妈妈说:“你怎么了?到哪儿去?”

  我急切地说:“我看到了麻叔!”

  妈妈甩开我的手,说:“大白天说胡话,他不是死了吗?”

  我指着那群伤兵说:“他在那儿!”

  顺着我的手指,我和妈妈都看清了:麻叔就在那群伤兵里,还穿着妈妈缝过补丁的旧军衣,只是更加褴褛,脸也更黑、更瘦,拄着一根棍棒,脚步踉踉跄跄。

  妈妈的眼里闪出了惊喜的泪花,拉住我的手就跑。

  就在这工夫,从铁道里边出来一帮人,举着用被单床单做成的标语,呼喊着朝解放军的封锁线涌去。路上,不少的逃难人纷纷地加入进去,人群越来越大。

  在解放军的封锁线前,人群被上了刺刀的持枪战士挡住了。一个穿着工人服装的男人站在人群前,大声地喊着:“解放军没有人性,不让我们老百姓出去,饿死了多少人?他们安的什么心?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冲出去!”

  人群里也发出一片乱哄哄的喊叫声。解放军来了几个像是当官的,到了人群跟前,用铁皮喇叭说了一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穿着工人服的那个男人一个劲儿地挥舞着胳膊吼叫道:“别听他们胡说!我们不能再忍下去,跟我往出冲……”

  我早就认出了那个领头的正是那个宪兵头子。我正要到解放军的队伍里去找大宝,告诉他:领头的那个人就是打他爸爸的国民党宪兵头子。这时,却见麻叔从伤兵群里费力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宪兵头子的衣襟,大声说:“你跑到这儿来要干什么……”麻叔的话没有说完,宪兵头子从后屁股抽出一只手枪,照麻叔开了两枪……

  我大哭着找到大宝,拉着他来到麻叔身边。

  麻叔已经不行了。大宝把他抱在怀里,哭着叫着:“爹,爹!”

  麻叔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嚅动着嘴唇,最后说出两个字:“回家……”

  十三

  大难不死。妈妈领着我和小老丫,围着长春,在死人堆里足足转悠了一个半月,终于盼到解放军开了卡子。长春解放了。

  长春的外围都是解放区。

  妈妈跟着人流,沿着乡间的道路往前走。

  时近仲秋,野地里空荡荡的,散落的村庄都很寂静,听不到狗叫,也看不到鸡鸭的身影。每个村口都有拿着扎枪站岗的儿童团员。逃难的人群轻易不敢进入村里。刚刚翻身的农民在农会的领导下,对外来的人都很警惕,轻易不会施舍。

  走到解放区的天地里,没有了枪声、炮声,没有了大喇叭的喊声,心里对战争的恐慌已经消失。一幢幢草屋上飘浮的炊烟更加唤起人们归乡的渴望。

  有一天,走过一个村庄,妈妈背着行李抱着小老丫走在前面,我拖着蹒跚的步子跟在后面,越拉越远。忽然,我看见一家房后的柳条障子上缠着几串倭瓜秧,有两个拳头大的倭瓜蛋子耷拉在障子跟前的草丛里。我跑过去,扭下倭瓜蛋就咔哧咔哧啃起来,转眼工夫,一个倭瓜蛋被我吞进了肚里。我举着另一个倭瓜蛋,高喊着向妈妈跑去。

  “妈,妈,我找着吃的了!”

  妈妈停住了脚。我把倭瓜蛋递到妈妈眼前说:“妈,你吃吧!可好吃了!”

  妈妈说:“好吃,你都吃了吧!妈妈不饿。”

  我说:“让小老丫吃吧!”

  妈妈看了看怀里昏昏睡着的小老丫说:“她睡着呢,你吃吧!”

  我只几口就把那个小倭瓜蛋吃了。两个窝瓜蛋进肚,我感到浑身都有了劲儿,对妈妈说:“妈,我身上可有劲了,把行李给我背着吧!”

  妈妈摸着我的脑瓜,说:“你好好跟着走吧,路还远呢。”

  又走了一天,什么也没吃,我拽着妈妈的后衣襟,一步也走不动了,妈妈指着前边的村子对我说:“栓柱,到村里我先给你找个人家,你先住下,等把小老丫送家去,过几天再来接你!”

  我哭着说:“不,妈妈,我跟你一起走!”

  妈妈吓唬我说:“你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我心里很害怕,想哭却哭不出来。

  妈妈已经饿得晕倒了好几回,实在没有力气带着我和小老丫一起走了。妈妈领着我走进村里的一个大院。院子里有一幢二间草泥拉合房。进屋一看,大炕上只坐着一个老太太。

  妈妈把我领到那个老太太跟前,说:“大婶子,我们是从长春逃难出来的,想回呼兰老家。走到这儿实在走不动了。两个孩子都跟着我,怕一个也剩不下。您老行行好,把这个小子收留下,给口饭吃,也算救他一条命吧!”

  老太太一听,眼圈就红了,拉着我的手说:“这年月,真是造孽!中啊,我就一个孤老婆子,你若信得着,就让他搁这吧,小猫小狗还是条命呢,何况是个孩子。”

  妈妈连声说着谢谢,嘱咐了我几句,转身走了。

  老太太把我叫到炕上。她用一根柳条棍儿从房梁上摘下一个柳条筐,从筐里拿出几个窝窝头,一边叫我吃一边问我。

  “你几岁了?”

  “六岁!”

  “你叫啥?”

  “栓柱。”

  “姓啥?”

  “我姓韦。”

  “你爸叫啥?”

  “叫韦方林。”

  “你妈叫啥?”

  “我妈叫潘淑珍。”

  “你老家住哪儿?”

  “在康金井,离呼兰河不远。”

  老太太咳了一声,找出一条手巾,把筐里剩下的几个窝窝头都包上,塞到我手里,说:“你这孩子啥都记得,长大了也留不住,快去找你妈去吧!”

  我把包着窝头的手巾掖在怀里,跳下炕,就朝村外跑去。

  离村边不远,妈妈正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怔怔地朝村里望着。

  我跑到妈妈跟前,把怀里的手巾包递给妈妈:“妈,你快吃吧,那个老奶奶给的。”

  妈妈一把拽过我,把我紧紧地搂到怀里。我感觉到妈妈搂着我的手是那么有力,她的身子也在颤抖。

  我把头贴在妈妈胸口,轻声说:“妈,我能走,真的能走!”

  十四

  中秋节那一天,我们走到一个县城。这个饱经战乱的松花江平原上的小县城,刚刚获得解放,到处都残留着战争的痕迹,街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炸弹坑,许多没人居住的房屋有的烧掉了屋顶,有的缺门少窗,行人很少,显得冷冷清清的。

  妈妈领着我们走到县城中心的一个广场。显然是因为传统节日的缘故,这里居然摆着一些食品摊。有卖西瓜的,有卖杂货的,还有卖小吃的。看见卖吃的的,我和小老丫饥饿难当,眼睛死死地盯着小摊直放光,把手指头塞进了嘴里吮起来。

  妈妈怔了一会儿,拿着唯一的行李卷走到一个小摊前,和卖货的人说了些什么,卖货的人推开妈妈,直摆手。

  妈妈回到我和小老丫身边,放下行李卷儿,默默地解开衣裳的前大襟儿,撕开掖襟处缝着的一个小兜儿,从里面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妈妈结婚的信物,从长春出来,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生死死,妈妈把什么都抛弃了,唯有这枚戒指,妈妈一直缝在衣襟里,我知道,妈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拿出它来的。

  妈妈把戒指拿在手里摸了一会儿,又走到那个小摊前,把戒指递给了卖货的。

  妈妈拿回来两个圆圆的小烧饼,妈妈把烧饼给我和小老丫一人一个,说:“吃吧,今儿个是八月节,在家都吃月饼,这个比月饼还好吃,快点吃吧。”

  我把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妈妈一半,说:“妈,你也吃块吧!”

  小老丫也把手举起来,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妈妈蹲下身子,摸着我和小老丫的脑瓜顶,淡淡地一笑说:“快吃吧,吃了好有劲儿,赶快回家。”

  十五

  中秋过后,天已经很凉了。空旷而深远的蓝天上,雁群排着整齐的队形朝南飞去,留下一串串悠长赫亮的啼鸣声。

  漫长的大道上,我们和雁群背向艰难地走着。

  大雁不停翅地万里南飞是为了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我们不停脚地日夜北行是为了回到那个生我的魂牵梦绕的老家。

  小老丫病得很厉害,几天来始终没睁眼睛,她的小脸黑黄,浑身瘦得皮包骨。昏睡中,她不时地嚅动着干裂的嘴唇,喉咙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发出低微的哼吟声。

  我知道小老丫是饿坏了。那么小的年纪跟着遭受这么大的磨难,怎么能撑得下去?

  妈妈抱着小老丫,瞅着前边遥遥的路途,只是麻木、机械地走着。

  妈妈不知道能不能把我们领回到家。

  对面驶过一辆胶皮轱辘大马车。车上坐着好几个人。

  我突然跑到路中央,把车拦住了。

  我跪在地上,带着哭声说:“叔叔大爷,救救我们!”

  赶车的是个黑红脸膛的壮年汉子,他扛着大鞭子来到我跟前,对着我的脸说:“怎么了,叫胡子劫了?”

  我晃晃头说:“给点吃的吧,小老丫饿坏了!”

  车上的人都跳下了地,围了过来。有一个年轻女人走到我妈跟前,看了看小老丫说:“哎呀,这孩子咋饿成这样?”

  妈妈告诉他们,我们是从长春逃难出来的。那个女人瞪大了眼睛,瞅着我妈说:“咳,老天爷呀,这么点的孩子能扛住折腾吗?”

  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咳,有啥法子,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个女人走到赶车汉子跟前,和他低声说了几句,拉着他一起来到我妈跟前,说:“大嫂子,跟你说个话吧,我们刚从德惠送粮回来,捎了一些好嚼裹。都给你们吧。”

  妈妈一听,慌忙跪下说:“谢谢,谢谢,谢谢你们这救命之恩。”

  那个女子忙用手把妈妈拉起来:“你也不用谢,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谁让你赶上我个热肠子的。”她把那个赶车老板拽过来指着他说,“这是我老爷们儿,他听我的。大嫂子,你要信得着我,把这丫头留到我这儿,兴许还能捡条命,要跟着你们再折腾下去,眼瞅着就没治了。”

  妈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小老丫。

  那个女人笑了:

  “大嫂子,你别信不着。实话跟你说,我们两口子打结婚到这咱还没有孩子,你这丫头留在俺这儿,不会错待了。”她又指着同来的人说,“我们屯的这些人都可作证,俺这是实话。”

  妈妈瞅瞅这个女人,又瞅瞅那个车老板,看出这两口子都是实在本分的庄稼人,再看看怀里昏睡不醒的小老丫,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苦呀,没爹没妈,是我从长春带出来的,但凡有一点出路我也不能把她给人。看你们两口子是个好人,我把她托付给你们吧!”

  那个女人说:“大嫂子,这你就放心吧,谁的孩子都是一条命,救命要紧。等往后啥时候你有工夫来,看她也行,把她接走也中!”

  车老板子把车上的烧饼、麻花、饼干等吃的都收起来,交给我妈,又告诉我妈,往前走三十里就到了德惠,德惠农会正在市里放大锅粥,救济逃难的。

  车老板还告诉我们:从德惠可以上火车,新政府正在用闷罐车往外运难民,不用花车票。

  小老丫被车老板夫妻抱走了。我瞅着大马车颠儿颠儿地顺着大道往西跑,直到看不到影儿。我记住了,那个赶车老板姓宋,他们住的那个屯子叫公主屯。

  十六

  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老家的,只记得我重新站起来的那天,是我六岁的生日。

  奶奶告诉我:我在炕上整整躺了七天,每天肚子里都像开锅似的咕噜噜地响个不停,屁股眼子像没了收管似的一个劲儿往出蹿清水,迷迷糊糊地直劲儿哼哼一个字——饿!奶奶就是不让人给我吃的,只是一天三遍喂我一些稀稀的小米粥。奶奶听邻居说:有一个人也是从长春逃难回来的,家里人给做了一顿好饭菜招待他,结果,吃完就撑死了。饿了一个多月,肚肠子都薄了,冷丁一吃饱,那还能受得了?奶奶这样做,才救了我一条命。

  第八天,我终于站了起来。奶奶紧紧地搂着我,摸着我的脑门说:“栓柱,你这命是从死人堆里拴回来的,奶奶今天给你过生日!”

  是啊,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又活了一次,这一天是阴历八月二十六,阳历十月五日。

  妈妈一直病了半个多月,打那,就落下了病根儿。

  解放后,妈妈去了两次公主屯,都没有找到小老丫。

  妈妈去世了,临走时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我,嚅动着嘴唇。妈妈说不出话,可我从妈妈的眼神里知道妈妈想要说什么。

  妈妈把遗憾留给了我,我知道,我也会像妈妈那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因为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一晃儿,六十年过去了。我的工作调动过很多次,家也搬过很多回,最后又从农村来到城市。每一次我都会扔掉一些东西,但我一直保存着那只铜铃。我在农村赶大车时,都没有舍得拿出来,给我喜爱的大红辕马戴上。

  我不知道小老丫是不是还活着,我只能对着那只铜铃放飞我的思念。

  记不清是哪一天,我从铜铃的底座上忽然发现四个字:大清乾隆。想不到,它还是文物,那么,它都见证了什么呢?

  我的孩子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珍爱那只铜铃,有一次像开玩笑地说:“爸爸,等你老了,就让它给你做伴去吧!”

  我认真地说:“不是老,是死。”

  孩子说:“说得那么直接干啥,多可怕!”

  我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

  死有什么可怕的?毕竟我从死人堆里走过,知道我们每一个人从生就意味着死,不管怎样都要去面对。

  也许,在我们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让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真的能够在那里相聚,包括那头大骆驼和带着鼻嚼的小骆驼……

  但,这只能是死了以后的事了。

  责任编辑 成 林

  作者:韦尚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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