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任丈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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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9-27 15:28
四 人心隔肚皮
一晃,秋天就过去了。
初冬的第一场小清雪飘飘洒洒下来的时候,沈霞和张春祥迎来了他们的人生中一个特别的日子。
结婚就是开启生活沉重的大门,晚年的婚姻就是在大门上寻找生命最后的支点。张春祥要抖擞一番,高调入局。
婚礼选在宋城唯一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酒店豪华气派。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别具韵味的婚礼策划,“七仙女撒花迎新娘”堪称绝品,让宾客有遥远沧桑的历史穿越感。
这天,沈霞打扮入时,穿着洁白的婚纱,略施粉黛,高挽云鬟,一改农妇粗糙土气的形象,以力压群芳的气韵征服了在场所有的嘉宾。不少人暗自感叹,今天数她最漂亮。张春祥则穿着一身绛色西装,打着白色红点领带,白白的肥脸汪满愉悦,饱含春色,笑意可掬,腰板挺直,见人点头示意,大方得体,笑嘻嘻地合不拢嘴。
三十二人的腰鼓队齐刷刷地守候在宾馆的大门口。这些人全是女性,中老年妇女居多,红妆似火。她们头上扎着杏黄色的方巾,花鼓系在腰间,脚穿底厚帮薄的白色云鞋。个个精神饱满,人人气质不俗。八个男性皂衣小厮守护在一顶装饰得紫溜溜鲜艳的软轿旁,两名年轻伴郎伴娘不离左右。
张春祥牵着沈霞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钻进花轿。
起轿!主持人的一嗓子轻颤长音。
腰鼓队四人一排有节奏地击鼓进入酒店一楼大厅,后面是皂衣小厮八人抬的大轿,最后面是穿着紫色长衫的两位吹鼓手,腮帮子鼓瘪之间,喇叭声激越欢快。
进入大厅后,腰鼓队吹鼓手音乐停止,队员分列两厢,伴郎伴娘揭起杏黄软帘,张春祥与沈霞从里面手牵着手出来,把目光迎向“云霓”缭绕不绝的二楼。一阙醉人的仙乐飘飘袅袅绕梁而走。只见从二楼的楼梯口处,一“仙女”一手托花篮一手长袖掩面,慢款云步飘落下来,众仙女步态一致尾随其后。她们围绕着张春祥和沈霞轻舒长袖,缓张玉指,向他们的身上飘撒五彩花瓣。
“哗”的一声,众人鼓掌给予祝福。
室内的灯光在沈霞的脸上迷离交叠地变换着,一如她迷离的眼睛呆看着这个陌生的氛围和新鲜的环境。她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哪见过这样的阵势,风头出得太大了,我怎么就随着张老保搞起了这样的名堂,大庭广众下多丢人,她的脸开始有一种烧灼感,火辣辣地难受,她悄悄地溜进洗手间,三下两下洗了一把脸,把盘紧的头发一点点儿打开,胡乱地扎了一下,脱掉婚纱,卷巴卷巴塞进包里,把张春祥扔在宾馆,一个人连跑带颠儿地匆匆离去。
沈霞哪去了?张春祥转着圈寻找。
沈霞!沈霞!张春祥喊了两声,人已经来到了大街上。
张春祥一把拽住沈霞的胳膊,我都忙死了,你还有闲心逛街?我敬酒你倒是给我打下手啊,这农村女人就是不懂规矩!
沈霞说,你现在开始瞧不起我了啊?那好办,你忙你的,我走我的,咱俩互不干涉,我还回界庄。
张春祥眉毛一挑,你走吧!
沈霞怔愣了一下,边走边说,界庄我不还有个窝吗?
刚迈出两步,张春祥又一把拽住她,回去。
干吗回去。
别耍了。
我回界庄还不行吗?这你也管?我是农村女人,不懂规矩多给你丢脸。
还说屈你了?
我就是农村女人!
二人争执之间,宾馆里出来人将两人劝回。
日子过不上两个月,沈霞开始信命了。
我这病能好吗?这下蜡头要烧尽了。
沈霞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张春祥怎么还不来,这个老家伙跑哪去了?
两个月过后,有人再见到沈霞时,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诊断出她患上了肺癌,已到晚期,如果治疗不及时,恐怕也就两个月的生命期限。
沈霞脸色惨白,目光浑浊不清。
阿姨,看我能不能帮你忙,给你家人打一个电话,你的医药费又该交了,再不交就耽误了手术,会对你的病情非常不利。一位长着娃娃脸的护士忧心忡忡地说。
行……我把号码……告诉你。沈霞气喘吁吁,咳嗽不断。
阿姨,我刚才打过了,那个叫张春祥的人说他在张罗钱,有钱了他就送来了。护士着急地说。但这样可不行,医院是不能等的,你的病情急需要手术,手术对你非常重要。
我跟他说。
沈霞在护士的帮助下,支起身子,给张春祥打了手机,刚说一句话,对方明显按断,不再接听。沈霞浑身一下子冒出汗来,她猜测张春祥可能在忙,或者另有隐情,不然怎么会不接她的电话呢?停了一会儿后,又拨了一遍,这次,告知对方已经关机。这下,沈霞彻底迷瞪了,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傻傻地呆在了那里……
难道张春祥怕花钱不管我了?不会,一定不会。她开始竭力朝好的方面想,不过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已经三天没有看到张春祥的踪影了,起居上幸亏那个娃娃脸护士照料。转天,刚近中午,病房的门开了,十几个人影闪了进来,她以为是张春祥带着人来交手术费,却不想是界庄的老家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满脸疙瘩肉的朱黄毛,手里拎着一塑料袋时鲜水果和一篮子鸡蛋,跟在后面的是沈霞在界庄的几位邻居,最后面的是一脸木讷的田大草。田大草倒背着手,脸上像挂上了一层冰凉的雨滴,阴凄凄的没有血色,闭着嘴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沈霞,你这个老家伙,我们以为你跟了张春祥吃香喝辣的就放心了,怎么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又有病了?有病了还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大家都惦记着你,去一次宋城不方便,若不然早都让你领我们下馆子了,还能便宜了你?朱黄毛埋怨起沈霞来,却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这么一说,其他的人也眼圈转着泪水。
黄毛,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好打抱不平,你们也都希望我过得好,但兴许我做错了一件大事。
朱黄毛愣怔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沈霞有一丝不解,随即转了一下身子把病房一眼一眼瞧遍。
怎么没看见张老保?这个时候他不守着你谁护理你,是不是又钓鱼去了?刚才你说做错了一件大事,难道是你嫁给张春祥错了?不会吧,不会是半夜走路打滑——踩上一坨狗屎吧?如果真是这样,你算是瞎了眼了,还回咱们界庄,免得整天递殷勤给他提尿壶,到头来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瞎哼哼,连吃个药片舀水的人都没有,越陷越深,可就晚了。
沈霞忙掩饰说,都快要封冻了还钓啥鱼……他去张罗钱去了,很快就来……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
肚痛肚知,心痛心知。张罗钱?他还用张罗钱?你是手捧刺猬当×宝舍不得丢——死要面子活受罪,都这个时候了还替他说话,你手术需要多少钱?朱黄毛嗔怪地剜了沈霞一眼。
先期至少五万块,你们亲戚邻居看看能不能帮忙凑一下,阿姨现在急需要手术。护士眼圈红红的,在一边插言道。
五万块对我们个人是个天大的数字,可在张老保这个狗卵子眼里那都不是钱,这个家伙是不是要把你晒条子晾到这里不管了?如果这样,我非得找这个瘪犊子算账不可!不过,你别担心,好好养病,大家伙凑凑应该没问题。朱黄毛愤愤地骂着,她灰突突的疙瘩脸一抽一蹦,这是她生气时的怪相。
他不会不管我,一定会来医院送钱……你们放心好了。
但愿如此吧,人心隔肚皮,我们走了,改天你手术时我们带钱来看你,陪你唠嗑,给你解闷儿。但有一件事我可得告诉你,别手插磨眼里拔不出来,该决断的时候不要犹犹豫豫。既然他不仁我们就不义,这年头谁指望谁呀,大不了再找一个老头子,还不把你当作祖宗砍个板供起来?!朱黄毛把乡亲们带来的东西放在了病床一侧。
田大草瘪着厚嘴唇,蔫头耷脑,毫无精神,像个凸起的橛子立在一角,一声不吭。他鼓鼓捣捣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沈霞的床头,一言不发,转身默默走开。田大草跟在众人的后面,走得很慢,他的背看上去有点儿驼。突然,他停下脚步,似乎犹疑了一下,一点点儿转过来,看了看沈霞,脸上有了一层羞涩的神情,欲言又止,又慢慢转过身。走了。
这一幕,全部收入沈霞的眼中。她目送着田大草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一阵热辣辣地滚烫,直烧到耳根。她动了动嘴唇,想喊一声:大草……大草哥……谢谢你帮我割稻子……谢谢你帮我……却感觉浑身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没能喊出来,心里却翻浆似的难受,一阵阵想呕吐。
朱黄毛一行人走后三天的一个晚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医院发现病人沈霞不见了。同室的病友说,她的丈夫张春祥来了医院一次,好像因为钱,两人发生了一次争吵,张春祥动手打了沈霞一耳光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踪影。当天晚上,沈霞说是上厕所,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看见说,她从医院一边咳嗽一边捂着胸脯一步一挪地出去后,不知去了哪里。
五 滴血的水果刀
转天就是立冬。
清晨,凉飕飕的风裹着雨夹雪。
大约六点多钟,有人在望海河边“榆神”的脚下发现了沈霞的尸体。沈霞还没有完全僵硬,胸窝处还有一丝暖气,说明她死去的时间不是很长。她头浸在刚结了一层冰碴的河水里,身子在岸上,两只手满是泥浆,手指揸开,紧抠着地面,抓出了两个不小的泥坑,指痕清晰可见。她的旁边是一个海蓝色的小包裹,里面是几件折叠得板板整整的衣服,包括她与张春祥结婚时穿的衣服,还有她曾经使用过的铝制饭盒。人们发现了一个深棕色的瓶子,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乐果乳油味道。沈霞临死前做过痛苦的挣扎。她的眼睛被泥浆糊死,龇牙咧嘴,面部已被临死前的痛苦折磨得变了形,她的两只脚没有穿袜子,一点血色都没有……
连袜子都没有穿的沈霞,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不到六十岁的生命。
人们还能清晰分辨出她坐在“榆神”下面留下的痕迹。从现场看,在那个无边的暗夜,她应该在河边坐了很长时间,她在想什么呢?是留恋界庄的老亲少友?是痛恨自己不该迈出人生这一步吗?一阵凉飕飕侵人骨缝的冷风裹着细密的小雨滴从望海河的上空轻轻滑过,滑过只剩下空旷的芦苇地和霜花琉璃过的“榆神”的枝条,落在所有人的脸上。
一时间,望海河边几乎聚集了界庄所有的老老少少,惋惜,哀叹,写在每个界庄人的脸上。
田大草的脸失去了血色,双眼木然地揉搓着远方空旷的田野,冰冷的雨滴如泪水,顺着他干瘪的脸颊流淌下来,有节奏地一滴一滴向下坠落,砸在他的腿上。他盘腿坐在“榆神”下面的土台上一声不吭,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吸着烟。一缕缕青烟从他的脸上爬过去,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不见了,再爬过去,再消失,任从人们吵吵嚷嚷如何料理沈霞的后事。
这得把张春祥找来,他不管谁管?
他能管啥?若是能管,何不掏钱给沈霞治病?狗东西,还能让他在界庄住了吗?把他轰出去算了!
这人也真够绝的啊,沈霞人都没了,他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啥都能用尺子量量,就是人心测不了。
张老保若不把这件事整明白了,脸可就丢大了,还咋在社会上混呢!
没事,放心吧,那家伙鬼精鬼灵的,还有钱,肯定能安排好。
许是人家在宋城安排火葬呢吧?
别瞎猜了,可能是钓鱼呢。
靠,你更是瞎猜,这个时候还钓鱼?那心也太大了!
正在这时,一辆轿车卷着烟尘疾驰而来,“嘎吱”一声停在了距离沈霞尸体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人们不自觉地围拢过去。车窗摇下来,张春祥的胖脸从车窗探出来,左右瞅了瞅,对着朱黄毛等人说,我知道沈霞死了,大家把沈霞拉到城里火化了,你们帮忙,我出钱。
有人说,我们咋把她拉到城里去啊?你不得雇车吗?能让我们扛着去吗?
张春祥说,真会说笑话,这么远谁能扛她呀?
有人说,没人说笑话,你是不是得下来看看咋整啊?
张春祥犹疑了一下,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有人说,靠,不是我说你张老保,你这也太能摆谱了,咋地也得下来瞅一眼哪!人家沈霞是嫁给你后死的,就是左邻右舍死了也得看两眼,更何况死人不能总在这儿摆着啊,得入土为安。
有人说,就是,这也忒能装了,小心装大了收不回来。
张春祥边笑边拉着长声说,我能装啥?弄不好人家还得说我对沈霞如何如何了呢,说就说吧,不让人家说也不行啊!
有人说,没人跟你闲蹦坑,到底怎么办?你这态度我们可不管了,你找人整吧。
张春祥脸一红,赶紧说,我出钱,我出钱,你们帮忙,把死人拉走。
突然,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操,往哪拉?往你家炕头拉啊?你抱着她睡啊?你张春祥行啊,沈霞是横死的,是吃了药寻了短见死的,你不知道什么原因吗?不能进坟茔地也不能出界庄啊。朱黄毛用手狠狠抹了一把混着雨水的眼泪,又甩了甩,那不丢了沈霞的脸吗?不也丢了我们界庄人的脸吗?
怎么死的都是死了,你们同意撂到这里我就不管了?张春祥赌气似的说。
咦嗬,你还神上了!你能说出这样鬼话来,操,你张春祥就是狗卵子!一堆狗屎,你他妈钻到钱眼里去了?亏她嫁给了你,你到关键时候把她撇了,你那个时候怎么不低三下四像丢魂儿似的找她了?怎么不装孙子了?是你把沈霞害了,你他妈还真不够一个人字。这下你抱着钱垛子一个人搂着睡吧,天天做美梦,不用担心有人花你的钱了……朱黄毛蛤蟆脊背样嶙峋的疙瘩脸突然变了形,眼皮乱颤,嘴唇直哆嗦。
放肆,臭婆娘,丑八怪,农村土包子,随便骂人,活腻了,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从车里嚎叫着喷了出来,随后车门呼地一下打开,人也从车的驾驶位置跳下来。
界庄人有的认识,是张春祥贩卖大闸蟹的大款女儿。
朱黄毛还没走出几步,咯噔一下立在那里,眼里喷出两股腾腾的怒火,像一股旋风,一个箭步冲到张春祥女儿跟前,“啪“的一声,上去就是一个脆响的大嘴巴。
与你王八爹一个屌味,不懂人语的家伙,骂你?老娘还打你个小狐狸精。张春祥的女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见女儿被打,张春祥一下子扑了过去,拳脚相加,狂撕乱扯朱黄毛。
你就是老串种,就是个婊子!界庄里里外外谁不知道你是个养汉老婆,到这里装人来了。
两人撕扯之间,田大草把口中的烟蒂“呸“地一声吐向空中,像一只伶俐的獀猫,从土台上一下跃起,忽地一下蹿到张春祥的背后,一只胳膊狂乱地挥舞起来,口里发出一声嗷嗷的怪叫,叽里咕噜,像骂人又不像,含混不清。
人们看见张春祥的腿软了下去,身子摇晃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像电影中的慢镜头。
田大草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眼睛像困倦带来的迷乱,似睁非睁,白惨惨的脸上挂着雨滴,像一截枯黑的榆木桩子站在那里。
田大草被刑拘了。
两个月后,望海河,褪去所有的霓裳,还有缥缈的虹?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白绒绒的芦花一朵一朵地飞翔,顺着那个被褪去的故事,回到它们天堂的温床。
这一天,从界庄的一条毛毛小道上,有一个人影渐渐近了,是朱黄毛从芦花制造的清白世界里款款地走来,她正赶往去宋城看守所看望田大草的路上。
责任编辑 黄为 文/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