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被誉为“加拿大的契诃夫”,并非是他们同为关心人类苦难的作家,而是他们都爱写“普通人如何不能忍受普通的生活”。门罗的主角都不是野心勃勃的实干者,而是一群耽于普通日子的常人。
高中那年,我看到《猜火车》,心情激动坏了。电影一开场就是玩命奔跑的伊万·麦克格雷,那是惊悚片或灾难片里才有的跑法,甩开双腿和臂膀,脸上的肌肉因为绷得很紧,甚至有点凛然。可是,可是他的背后并没有洪水猛兽,而是平淡的街道。然后旁白响起,“选择生命,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可恶的大彩电,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碟机,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医保险,选择楼宇按揭,选择你的朋友,选择套装、便服和行李,选择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装,选择收看无聊的游戏节目,边看边吃零食……选择你的未来,选择生命……太多选择,你选择什么,我选择不选择。”
彼时我被高考逼得快发疯了,虽然我并不太懂伊万为什么要逃离中产生活,但这些都不重要,越过表象我能真切地感受到电影所要传达的一种逃离,激烈又激越——对于一个想要逃离高考的人来说,这种逃离很有代入感。现在我早已大学毕业并且工作了五六年,再看《猜火车》,心情依旧激动,和年少时的激动相比,我现在似乎对表象的逃离更有认同感。这种认同不需要再越过什么,而是表里的严丝合缝,像螺丝和螺母一样一圈圈拧紧。
其实,我并非对现在的生活失望。我的工作稳定且收入不错,同事和领导相处融洽,感情生活也非常稳定,周末和朋友去酒吧小坐,年假会选一个没去过的国家旅行……走在早高峰的人群里,常常会有一瞬间的愣神,我是谁?我在干吗?可我不能停下来,因为接踵而来的人不断和我相撞,我只能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前行。我的生活似乎注定只能这样了。
看门罗的小说《逃离》,让我热泪盈眶。
女主角卡拉18岁时从父母家中逃走,与男友在乡下经营农场,并为邻居老太打扫房屋。老太喜欢卡拉,同情她困窘的生活。有一日卡拉突然说不堪忍受男友,老太为她支付了车费,并安排她远走。卡拉换了身老太的衣服坐上了大巴,憧憬到新地方生活,却又哭泣。她并非害怕到陌生之地,而是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等车开到第三站,她下车打电话给男友,让他接自己回家。男友盛怒,当晚上拎着老太的衣服到她家中质问,并让她别把鼻子伸到自己的生活之下。这时在房屋远处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在大雾里越来越近,两人都吓呆并忘记争吵。那团白光走到眼前,原来只是卡拉最喜欢的山羊。前几日它走丢,现在却回来了。男友回到家中,卡拉再也没与老太联系。她后来收到老太来信,说那日见到山羊回家有多神奇。让卡拉惊讶的是,男友从未提过此事,也并未将这头山羊带回家。
小说就此结束,这是一篇完整且好看的小说,只是与传统讲故事的方式不一样。它的冲突和惊悸都在人心之内,而不在情节之上。而对人心,门罗也只写三分,留下余味。重点是门罗所用的叙事语言,极端准确又优美,这种叙事本身就是艺术。门罗被誉为“加拿大的契诃夫”,并非是他们同为关心人类苦难的作家,而是他们都爱写“普通人如何不能忍受普通的生活”。门罗的主角都不是野心勃勃的实干者,而是一群耽于普通日子的常人。
卡拉离开父母家是因厌恶他们的中产阶级品位:可以走进人的衣橱,每年固定度假的海滩——这些让她无法接受。而当她遇到男友,共同经营农场却陷于贫穷时,她也受不了。于是她两次选择逃离,第一次离开中产阶级父母,第二次离开劳工男友。但卡拉在逃离的车上哭泣,可能是她发现逃离没有用,她只是忍受不了正常的生活。于是她回到农场,不提失踪的山羊,继续和男友生活下去,心灵却在平淡的日子下汹涌。
我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卡拉?想逃离平凡的生活,却又无计可施。这些痛苦是真实存在的。苦难并非只存在于杀戮、战争和暴力间。在普通人的生活里,这种无声的痛苦碾过的心灵不比战争杀死的肉体少。人的内心比宇宙更宽广,情绪的波动更胜过世界大战。因此,与那些写史诗写战争的作家相比,我更喜欢钻研“心灵战争”的作家。
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在大雾中奔走,有些人期待能在迷雾的尽头看到奇迹,有些人会被这场茫然而空洞的大雾本身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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