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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 磨

  石磨,是山乡历史的见证,那体态和精神依然在沂蒙山区深处的山村里旺盛地活着。上了些许年纪又曾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熟悉石磨。寻找山村兴衰变迁的历史,体味山村古老而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总少不了沉重的石磨。

  做盘上等的石磨,一要选坚硬耐磨的石料;二要由手艺精湛的石匠来做。石匠先到山上劈两大块石坯,大石坯经过铁锤无数次的精细雕琢,摇身变成两扇厚重的圆磨盘坯子,粗糙又不失精细。磨盘的上下扇都是个圆柱体,正当中是磨脐,底部是个更大的边沿上翘的圆盘形,边上留着外凸的磨嘴。磨盘上扇正中偏外钻个孩子拳头大小的磨眼,边上打两个插磨棍的石眼。下扇中间安个铁箍磨脐。上扇下面和下扇上面,分别琢着道道倾斜的石锯齿,上下两扇扣在一起默契合窝。整个磨再用几根粗石柱撑起来。石眼里插上短木撅,系上结实的绳套,磨棍套上绳套,单人推或双人推,也可用毛驴拉。如果用驴拉,当然要把驴眼用黑布蒙上,防止它偷吃磨盘上的粮食。那沉重的石磨顺着逆时针方向,咯吱咯吱地欢唱,一圈一圈又一圈,越推,磨越沉;越推,腿越酸。磨的上扇在动,下扇不动,磨眼吞进五谷杂粮,嘴里吐出面粉或黏糊子。石磨最有口福,农家新鲜的粮食进仓,石磨必定最先品尝。年复一年,石磨在单调重复的旋转中石牙也磨钝磨平了。经过石匠叮叮当当的锻磨,磨牙又恢复如初。经过数次的修复磨牙,石磨会变得愈来愈薄。一年四季,石磨上下紧闭着的嘴唇在诉说乡村的酸甜苦辣,石磨沉重的表情显露乡村的喜怒哀乐……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深冬腊月集中全村人搞会战、整修大寨田。几年下来,村里的自然条件明显改善,到处是梯田、水渠和道路,全村老少听说粮食产量要“过长江”(达到亩产600斤),人人备受鼓舞、干劲倍增,可到秋天分到各家的粮食仍不宽裕。一年到头,一日三餐,几乎全是地瓜和瓜干、玉米,逢年过节才偶尔吃顿小麦面粉的水饺。如果闹春荒、秋荒,就得吃榆钱、野菜和地瓜秧、萝卜缨。当时没有加工机械,生产队里分的口粮全靠石磨来碾。村子里人多磨少,磨粮食要提前向有磨的邻居打招呼。谁家有座石磨,在村里就显得地位高。借磨,邻居如果高兴,点点头就成了;如果不投脾气,不愿意借,主人必定说出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譬如磨齿钝了,或者早有人定下用了,等等。借到了磨,妇女们赶忙带着孩子抱着磨棍,或推或拉,一阵子把粮食磨完,十分辛苦。用完邻居家的磨,磨眼里要留下少许的粮食,叫“留磨底”。也有的人家为了不浪费粮食,干脆搬开磨盘,用刷子仔细地清扫磨瓣上的面粉。磨瓣像一排排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凝视那磨瓣,既像一条条盘绕山间的山路,又像一道道刻在父辈额头上的皱纹……在石磨那绵绵不绝的转动声中,乡村度过了那段饥馑岁月,邻里之间也结下了互相帮助的深情厚谊。孩子们天天盼着那石磨转。石磨一转,白花花的地瓜面、红红的高粱面、黄澄澄的玉米面像瀑布一样从磨唇流到磨槽里。不久,香气四溢的细面条、金黄的玉米粥、喷香的煎饼,就端上饭桌,孩子们争着、抢着,快乐得像过年。那个年月,一顿白面水饺是孩子们一年的盼望!

  乡村最难熬的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是最灰暗、最没情绪的日子。瓜干、包米没了,就只能靠一些杂粮和蔬菜、野菜充饥。谁家磨响,说明谁家生活过得去。如果哪天哪家没有了石磨响,说明这家断粮了。因而有磨推,是一种幸福的满足,一种富裕的象征。一旦石磨闲下来,或者数日没有人来借磨,还真有些不习惯。院子里静静的,石磨上堆着一片片枯黄的树叶,甚至还撒下了白白的鸟屎。孩子们在嬉戏,他们把石磨当成了一种玩具,想尽办法挪动它,但最终还是失望了。乡村的每座石磨,都是一部挪不动的沉重历史,记录下情节不会重复的辛酸故事。

  那年月,你们家最劳累、最辛苦的是母亲。为了不耽误白天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磨粮食大都是利用晚上或者天亮前这段时间。石磨就支在堂屋西窗户的外面,有时能借一缕月光,有时只好点一盏昏暗的油灯。我小时候,煎饼是我老家最顶事的主食。当时农民多吃粗粮,做窝窝头不好吃,做成煎饼,吃着就顺口了。煎饼是用粗粮做的,高粱、谷子、包米、地瓜干,只要是粮食,就能做煎饼。石磨除了磨干粮食,还可把刚分的鲜地瓜磨成糊状烙煎饼。各种粮食经过石磨重重压磨,变成了粉面或面糊。粮食的面粉压得比较粗糙,须用箩箩几遍才能做煎饼、饼子等美食。母亲把粮食磨过一遍,就赶紧将磨盘上的粮食收起,放在笸箩里,笸箩上面支上两根光溜溜的木棍,上面架着箩。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娘用手将箩一推一拉,咣当咣当,声音极富节奏和韵律,面粉就顺着细细的箩眼落到笸箩里。箩里剩下的粗碴再次倒进磨眼继续磨,一遍,二遍,三遍……直到粮食几乎完全粉碎。等粮食磨完了,也箩完了,母亲早已腿疼腰酸,身上、脸上连眉毛上都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浑身上下都被染白了,显得十分苍老,让人心痛。

  推磨是一项极其简单的重复劳动,是周而复始的机械运动,有力气就行,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技巧。这活既累人又枯燥无味,非常单调!我有时也帮母亲打个下手,或者帮助推磨,或者拿个勺子站在一边往磨眼里添粮食。推磨偷不得半点懒,你不用力推,那磨自然也不会动。石磨很沉,一会儿汗水就从额头、肩上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我记得当年,为了熬时间和磨炼耐性,推磨时我以磨嘴为标志在心里默数转的圈数,数五圈闭一会儿眼。一圈又一圈地推磨,一圈又一圈地数数儿,石磨在疲乏地转动,开始还能数准已经推了多少圈,时间已久就忘了数或者自己数乱了,只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双脚像踏在棉花团上,最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往外冒酸水……

  记得那年春节前,家家储备完过年吃的煎饼和馒头,又开始做那锅当做春节大菜的豆腐。头天晚上母亲泡了半盆黄豆,第二天鸡刚叫就起床用葫芦瓢舀到小盆里,放在磨顶上开始磨。第一勺黄豆倒进磨眼,石磨就发出咯吱吱的响声,磨周围顿时飘来黄豆那淡淡的清香。起初,我在一旁看着娘推磨,黄豆太多,推得时间久了,只见娘的脚步越来越沉,额上冒出汗珠,石磨转得更加缓慢。我心里很着急,夺过娘的磨棍就往前推,只推了几圈就走不动了。娘又给我找了根磨棍,娘在前,我在后,顿觉石磨轻快了许多。雪白的豆汁淅淅沥沥流淌到磨盘上,沿着磨嘴流到木桶里。磨完豆浆,娘就用细纱布过滤刚磨过的豆浆,又倒进锅里烧开、轻轻点上卤,天亮时豆腐就做好了。娘盛给我一碗鲜嫩的豆腐脑,我端起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顿时身上没了推磨的疲倦与辛劳。

  无论是早春还是初冬,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雨雪相加的日子,只要想起石磨转动的岁月,总感到普通的石磨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酸涩,可那单调里包藏着一种亲切的温柔,滋生出无比的亲切和无限的怀念,依旧在一圈圈地转动着鲜活而清晰的记忆。我无法计算母亲一生在这狭窄的圆形的磨道里绕了多少圈,转过了多少天多少年!可我知道是那沉重的石磨,磨走了母亲青春的容颜和满头黑发,磨出了母亲满脸的皱纹和周身的病痛。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电磨、粉碎机、煎饼机等机器慢慢取代了原始的石磨。天长日久,石磨被闲置、被冷落,渐渐退出了山乡舞台。唯独母亲推磨的身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正如这吟唱的石磨,虽然落后时代的脚步,但生活却是原汁原味,纯天然、无添加,无污染!。

  走进沂蒙山区深处的小山村,仿佛历史老人在这里停下了匆忙的脚步,淳朴的山民没有被外界的浮躁与喧嚣困扰,保持着生活的真实和真诚。人生的路也恰如山乡这弯曲单调的磨道。只要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地把烦恼、苦闷和疲倦抛在身后、扔在脑后,就会品尝到生活的细腻与清香和人生的圆满与幸福。

  鞋 垫

  俗话说寒从脚底起。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脚容易被遗忘和冷落,靠跺脚也难以驱除寒气。只要在鞋底垫一双又厚又软的沂蒙割话鞋垫,一股暖流就由脚底一个劲地往上蹿,温暖全身……

  在我老家沂蒙山区姑娘媳妇有纳鞋垫的传统和习惯。千针万线纳成的精美鞋垫,每一针都倾注了感情,鞋垫本身也成了传递感情的物件。我记忆中,农村田间地头、夏日的午后,在地沿上、大树下、磨盘根、商店旁,姑娘媳妇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一边说说笑笑拉家常,一边飞针引线做布鞋、纳鞋垫。手法是那样娴熟,神态是那样悠闲自然。那是一道那个年代山村独有的别有韵味的风景。

  长期以来,由于受农耕文明的影响,相对封闭和传统的沂蒙山区,姑娘和媳妇们形成了纳鞋垫的传统,这也成了消磨时间的最好途径。姑娘们长大了,看上了如意郎君,会悄悄给对方塞一双亲手纳制、已被身体焐热了的鞋垫。

  鞋垫,从选料、绣制到割绒,每一道工序都很讲究。冬天,天寒地冻,农活少了,是姑娘们纳鞋垫最好的季节。大家或聚在一起,每人手里拿一只鞋垫,飞针走线;或独守闺房,把所有的情思都一针一线纳进鞋垫里。特要好的姐妹们,会关在一间屋里,一边窃窃私语着秘密、交流逸闻趣事,一边切磋纳鞋垫的心得和技巧。

  绣花鞋垫,应当是沂蒙山区的一种手工绣品,是任何现代化的机械也不能代替、也无法代替的,应当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做一双上等绣花鞋垫儿,需要数道工序。首先要糊出鞋垫衬,衬是用旧布加糨糊做出的“阕子”,按脚的大小剪出鞋垫样,外面包上白布熨烫平整,然后用复写纸在白布上描出字迹和牡丹、鸳鸯等花草和鸟的图案。再用细细的彩线一针针有规则地绣,使花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煞是美观好看;或是在鞋垫样上画出格格,再在格里绣上“百年好合”“天长地久”“一生平安”这类既简约又吉利的祝福词语。一到农闲,村里的大媳妇小姑娘就坐在一堆,边绣着各种花样不一、五彩缤纷的鞋垫,边聊着天,互相夸奖着、攀比着谁绣的鞋垫好看,谁绣的鞋垫多。也有在一起打趣着:“绣得又好又多的,将来一定会找个好女婿、好婆家。”一针一线寄托着她们对爱情的向往,一针一线绣出她们纯洁的心愿,每个图案都是饱蘸她们的情感,每种颜色都装扮她们的梦想。姑娘出嫁前,必须为自己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譬如鞋垫儿、门帘儿、枕套儿、墙围儿、围裙儿……姑娘一旦到了出嫁的年龄,就要待在家里专门做上半年甚至一年的针线活儿,这些活儿要在姑娘结婚时才集中展现出来,让亲戚朋友欣赏,也让婆家和亲戚邻居夸奖。

  俗话说:“男人街前走,带着女人手。”姑娘出嫁做了新媳妇,就得会打扮男人,穿的衣服、鞋,戴的帽子,都有讲究。在众多的穿戴产品中,最撩人眼帘儿的还是鞋垫儿,因为它最能展现女人的手艺了。

  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岁月里,沂蒙山区的妇女制作的支前割花鞋垫,伴随革命战士翻山越岭、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仅解放战争时期,沂蒙妇女就为子弟兵做军鞋、纳鞋垫上千万双。闻名遐迩的“沂蒙红嫂”在支前中为前线战士制作了大量鞋垫和手工布鞋;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千千万万的沂蒙青年妇女向战斗在前线的人民解放军寄去了成千上万的割花鞋垫,有许多沂蒙姑娘借着美丽的鞋垫和前线的年轻子弟兵喜结良缘。如今在和平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很多手工制品都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沂蒙鞋垫以它特有的舒适、耐用、精美等特点,特别是作为姑娘送给情郎的私人礼品,依然备受现代人、城市人的青睐。随着人们生活品位的提高,这些做工精美的割花鞋垫还被当做手工艺品推向了国际市场,备受外国友人的喜爱,被视为礼品和艺术品。

  纯正的割花鞋垫必须从头到尾全是手工,要使用上乘的纯棉的布料和绣花线,一双鞋垫就要纳制10天时间。俗话说“好样天下走,扒样扒不到手”,好的鞋垫的花样不怕被别人抄袭,好的手艺是天赋谁也模仿不来。同样的花样、材料,因为每个人的水平、力度不同,纳制出来的鞋垫也不相同,质量和耐穿程度也相差甚远。所以割花技术是不怕别人模仿的,村里做鞋垫的高手,割花时总会有一群姑娘媳妇围观学艺。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生活困难、日子依旧不富裕。夏天男劳力就穿旧自行车轮胎剪的胶皮凉鞋,秋冬季节有鞋就穿就很好了,多数人光着脚丫子。母亲为我做的鞋垫,是用家人穿过不能再穿的旧衣裤挑剪出来,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我上高中时,每年冬天,母亲除了给我准备棉衣,就是棉鞋和棉鞋垫。星期天回家,母亲总是让我脱下棉鞋。母亲拿过鞋,抽出臭气熏天的鞋垫,放到炕头烘干或放在窗台上晒干,有时甚至放在蜂窝煤炉子的边沿上烤干……母亲的鞋垫,年年、月月、每时每刻温暖着我的脚,让我在人生的路上一步步走过少年、青年与成年,充分享受母爱的体贴与温暖。

  沂蒙山区的手工绣花鞋垫,不仅透气、吸汗、养脚,穿着舒适,还美观大方。我二妹妹继承了长辈做割花鞋垫的技术。那鞋垫做得结实、实在、精细,穿在脚上舒服。最初是家里人自己穿,渐渐的也有朋友、熟人托人来求。有几次,春节前,二妹妹抱来全年纳的所有鞋垫,让我挑。我先看,再比量,然后放到鞋里试,直到选得合适满意。我们全家都穿着我二妹妹一针一线绣的鞋垫,心中自然充满了温馨和感动。

  如今无论城乡,人们的生活越过越好,连吃穿也都讲究了,大人小孩穿的鞋都是皮鞋,鞋垫也基本是机器做的成品。鞋垫,在市场上到处可见,三五块钱一双,就是深冬穿的绒毛鞋垫也不过十块钱。农家妇女尤其农村姑娘再也不做鞋垫了。一来大多数出外打工了,再也不会有三五成群的扎堆做鞋垫的场面了;二来也嫌麻烦,姑娘们都娇惯得不干也不会干这种针线活了。现代生活节奏快,也让人们心浮气躁,也难静心坐下来做鞋垫。机器做的鞋垫用料难保证,不透气,不吸汗,不耐穿,还容易散发异味。据报道,如今沂蒙山区的村庄,也组织妇女利用冬闲时间,在家中炕头上剪窗花、纳鞋垫、绣门帘、绣枕套,由于花样精美,色彩鲜明,自然古朴,美观大方,市场上很抢手,靠传统的手工艺巧挣“文化钱”。中国鞋垫协会专门开设了中国鞋垫网,什么绣花鞋垫、纯棉绣花鞋垫、电脑绣花鞋垫、十字绣鞋垫和手工绣花鞋垫,品种、规格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许多人把鞋垫作为贵重礼品馈赠国际友人,还有人收购去挣外汇。

  薄薄的沂蒙鞋垫,垫高了人生的高度,增加了生活的厚度,提升着情感的温度,扩大了沂蒙的知名度。鞋垫,千丝万缕纳进绵绵的希望与嘱托,有板有眼、密密匝匝的针脚饱含亲情。

  鞋垫就像藏在脚底的一道护身符,时刻保佑着亲人的平安与健康。

  乡下乘凉

  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照耀着青山、溪流、庄稼和一片虫鸣与蛙鼓,照耀着村口巷尾一群摇芭蕉扇的山民,那是记忆中乡下夏夜乘凉的独特景象。

  一年四季,夏天最难熬,特别是到了三伏天,毒日头当空,大地像个蒸笼,没有一丝风,庄稼卷起叶子,树木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狗也卧在墙角或大门过道里,伸着长舌,喘着粗气。庄稼人赶忙从野地里回到树下或者院中,喝着阔叶茶,摇着芭蕉扇凉快。扇来的依然是热风,汗珠子一个劲地从脸上、脊背上、胸脯上往下滚。在那个没有电视、电影、电脑和风扇、空调的年代,在那十分燥热的夏天,人们渴望入夜纳凉,望着月色和星星,享受安谧凉爽的夜色。

  待猪进圈、鸡上窝、一家老少吃完饭,女人们赶忙收拾碗筷,青壮年男子则三三两两跑到水库、池塘去洗澡,让清凉洗涤劳作时留在身上的尘土和汗渍,驱赶满身的疲劳和炎热。老人饭后一边剔着牙,一边摇把大蒲扇,遇上哪家还没吃完饭便找个凳子坐下来,开始闲聊。为了图凉快,许多家庭把饭桌搬到场院里。有的老汉还喝几盅烈性白干,月下喝酒交谈,颇有几份“把酒话桑麻”的古风。一会儿工夫,人们就陆续带着纳凉的凉席、凳子,聚集到村口或门前的树下纳凉了。有的甚至把床抬到树下,撑上蚊帐,在月光下消夏。

  夜空中寥寥无几的星星眨着眼睛,草丛中蛐蛐不知疲倦忽高忽低地合奏着。人们盼着凉爽的夜风光顾,可树梢一动不动,只有蝉声此起彼伏、塘边蛙鼓虫鸣。如有一丝风吹过,白天被阳光灼晒过的树叶婆娑起来,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老大爷们每人口中一根旱烟袋,“我这烟劲大,来一袋吧”,“我这烟袋包里的烟是刚搓的,新鲜”,、旱烟换了一锅又一锅,只见头顶上是一片袅袅升腾的烟雾。中年男人最爱讨论的就是地种什么、收成如何,偶尔也谈论古代的逸闻趣事和国家大事,大都凭空而想,无法考证。中年妇女挎篮子玉米棒,一边剥着玉米棒子一边闲聊,好像有拉不完的家长里短、谈不完的琐碎事。孩子们有的穿个小裤衩,有的干脆光着屁股,你追我赶,在大人的空隙中奔跑嬉戏,跑累了便带着浓浓的倦意躺在凉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逼着大人讲那老掉牙的故事。

  夏夜里孩子最高兴的事,就是相互约在一起,拿着玻璃瓶去花生地或地瓜地捉萤火虫。乡间空气湿润凉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孩子们躲在田头的树丛中,屏住呼吸,翘首企盼萤火虫由远及近地飞来。等萤火虫靠近了,大家拼命地鼓掌,谁拍的声音大,萤火虫就顺着谁的声音飞过来。等到它飞到可以捕捉的高度,大家一拥而上,用手或者用薄衣服轻轻一罩,那闪着幽蓝亮光的萤火虫便落到草丛中。我们迅速把它捉住关到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夜深了,大家也累了,干脆打开瓶盖,让成群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向深邃的夜空,那幼小的心也随着它们在夏夜里飘忽不定。

  夏季雨水大、草木繁茂,蚊子自然多。蚊子最会凑热闹,哪里有人往哪里钻。它们哼着“小曲在你的头顶飞,一会儿在你的左耳边,一会儿又飞到了右耳边。当歌声停止时,它早已在你的胳膊、大腿或脊背上下口。当你用手或芭蕉扇狠狠地拍打,灵巧狡猾的蚊子迅速跑掉。最恨的是不声不响的花脚大蚊子,当你感到疼时,它已喝饱了你的血。拍死一个,就是一片血。山里人想出了对付它们的土办法,在乘凉的场边的风口上堆起一堆潮湿的乱草或乱树叶,如果干了就洒上些水,然后点燃,让那股浓烟在周围扩散,随微风向人群飘散。带着焦味的烟雾虽然也呛人,可蚊子却被这片狼烟熏跑了。有的老人把艾草晒干,捶打几遍,编成艾草辫,点着既燃不起火焰又灭不了,那烟味还透出一缕清香,是放在头顶熏蚊子的好东西。夏夜的场院里许多人坐着或躺着,人堆里不时有缕缕艾草烟升起飘浮。这场景被月光一照,是那么宁静而美妙。

  夜深了。大人们聊困了,小孩们玩倦了,村庄也很快进入梦乡。后半夜凉,露水大,需要盖些被单一类的东西,或者用件衣服盖在肚子上。那时山野里有狼,夜间常会听到狼的嗥叫声。夜深人静,狼叫声真让人毛骨悚然。小孩子不管睡树下还是睡瓜棚,都蜷缩着身子紧紧贴在大人身边,沉醉在温馨甜美的梦乡里。夏季多雨,打雷了、天边长云彩了,经常突然下起雨来。老老少少赶忙拿着随手带的物品往家跑,有时还没有跑回家,那雨停了或当头泼下来了……

  在乡下那静谧的夏夜,有溶溶月光洒下,繁杂之中透出几份清雅,幽暗之中藏几丝光亮,乘凉的人聚在一起给小山村添了几分生机与欢乐。枕一缕山风坦然酣睡,安享那乡风民风淳朴、乡情亲情相溶、欢声笑语如潮的夏夜,别有一番兴致和情趣。

  萤火虫

  那是2011年的一个夏夜,天气闷热,我陪妻子踏着皎洁的月光,在地处济南高新区的宿舍西院里散步,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微弱的光在闪烁,忽明忽暗的。鼓鼓掌,那小小的亮点竟然飞到了我们的身边。是萤火虫?仔细一看,的确是尾巴亮着绿莹莹“小灯笼”的萤火虫!那场景,让我们兴奋不已,至今难以忘怀。

  萤火虫是一种能发光的萤科甲虫。它对生活环境非常挑剔,只喜欢植被茂盛,水质干净,空气清新的河边或农田。她好像是灵敏的报警器,能够精确地显示生存环境的优劣。

  在我的记忆里,因有了流萤飞火的装扮,恬静的乡村夏夜平添了几分温馨而浪漫的韵味。晚饭后,村民喜欢扛着苫子,到生产队摊晒粮食的场院里打地铺,乘凉、闲谈、睡觉。天一黑,也不用人招呼,村里男女老少,就三三两两地拿着麦秸或竹篾编的凉席,摇着蒲扇,热情地相互打着招呼,陆续聚到场院里。有的小孩子性急,为了赶热闹,来不及吃完饭,手里还握着馒头或煎饼卷就往人群里凑。那时候田野里有狼,狼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大家自动分好地盘,女人带着孩子通常在较靠里的位置,麦秸做的苫子贴着路边紧挨着竖着排开,再铺上毯子,地铺就打好了。小孩子们最兴奋,从这个铺跳到那个铺,又喊又叫,追逐打闹,笑声传得很远。

  阵阵凉风吹走了夏夜的燥热,天南地北的闲谈消解了一天的劳累。草丛里的昆虫此起彼伏地吟唱着,偶尔,有萤火虫挑着“灯笼”飞过。我喜欢靠在家长身边,听着大人们拉呱、讲故事,看着天上行走的云朵,数着天上闪烁的星星。看着云彩变幻着形状,看着月亮在云中钻进钻出,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我对萤火虫的美好回忆,是从儿时捕捉萤火虫开始的。盛夏的夜晚,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小河边的青草棵里玩耍,伴随着我们的嬉闹声,萤火虫尾巴一闪一闪的,在空旷黝黑的夜空中舞蹈着、飞翔着。我们边鼓掌还边唱儿歌:“萤火虫,萤火虫,找媳妇打灯笼,飞到西飞到东,忽忽悠悠做美梦……”伴随欢声笑语,场院的上空飞来了萤火虫,孩童们追梦似的在星空下奔跑、追逐,奋力地追逐捕捉。用芭蕉扇扑打,萤火虫会忽上忽下地躲避。有的萤火虫被打晕,落到草丛里,尾部闪烁着荧光。捉住它,带着草尖上的露水一起装进瓶子。眼睛紧紧盯着瓶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回想着场院里老人讲的故事,说萤火虫是天上美丽的仙女变的,如果她围在你身边、落到你头上,将来就会娶到美丽贤惠的媳妇。有时干脆将蚊帐放下,旋开瓶盖,放出这些小家伙,让它们用微弱的光芒装扮着这块小天地,照亮我童年那数不清的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又知道了车胤囊萤的故事。当时我在热浪滚滚的暑假依然能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经受住了汗流浃背虫叮蚊咬的煎熬,如饥似渴地静心读书。

  其实,萤火虫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大自然的奇观,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据说,马来西亚有条“萤火虫河”,大量的萤火虫依附在雪兰莪河两岸的树丛里,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形成极其美丽和罕见的自然景观。还有资料记载,新西兰有个如梦如幻的“萤火虫洞”,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岩洞内熠熠生辉,灿若繁星,有人将这种奇观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而日本还举办世上独一无二的萤火虫节,在炎热的夏季黄昏,把笼中的萤火虫放出,任其自由飞翔,人们可与萤火虫一起嬉戏,天上的月光、星光,与飞动的荧光和湖水的波光,交相辉映,扑朔迷离,美不胜收。

  只可惜,在我们不断追求物质富有、现代文明的同时,那五光十色的灯光,参差林立的高楼,川流不息的马路,喧嚣嘈杂的噪声,恣意排放的污水,过度喷施的农药……悄然破坏了恬静、温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给萤火虫以致命的打击。

  夏夜,当我们坐在桥头,摇着大蒲扇,听孩子们吟诵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诗句时,却再也找不到萤火虫那惹人喜爱的小精灵的身影了。没有了萤火虫的飘忽闪烁,轻盈曼舞,这夏夜显得单调和沉闷,缺少了飘动的浪漫和童趣。孩子们看到的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听到的是繁弦急管,汽笛争鸣,哪里还有一方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哪里还能看到湛蓝透彻、萤火飞舞的夜空?缠绕在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头的不仅是失望和后悔,还有悲悯与忧思。

  人与自然和谐,滋养童真梦想。田野、河畔、草丛……曾经留下了许多自然天使靓丽的身影。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的孩子,那一双双纯洁明亮的大眼睛,都渴望见到那充满天真童趣的萤火虫!

  赊小鸡

  乡下人说话算数,落地砸个坑。我的故乡沂蒙山区,更是人实诚,民风好。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有趣、最典型的就是赊小鸡的故事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刚开春,树刚冒芽儿,村头就响起“赊小鸡来——赊小鸡”的吆喝声。所谓赊小鸡,就是农家春天买小雏鸡、秋后还账。卖雏鸡的商贩挑着两个大箩筐,或用自行车驮个大箩筐,颤悠颤悠的,翻山越岭、走村串巷,从村这头吆喝到村那头,哪村哪家什么日子赊了多少鸡崽,他一一记在小本子上,秋后他再捎着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来收钱,谁家如果实在没钱,也可拿鸡蛋来顶账。当时我就琢磨,假如赊鸡的人不认账怎么办、那小本子弄丢了可咋办。

  商贩一落担,最先围拢过来的是我们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们调皮地学着卖力吆喝,“赊小鸡唠——赊小鸡呦——!”婶子大娘们赶过来了,商贩赶忙招呼说:“婶子大娘,这头茬鸡便宜买。母鸡两毛,公鸡一毛五。”大家围着箩筐,问明赊法,便围着箩筐像一群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地挑选。箩筐里满满的鸡崽,鹅黄色、绒绒球似的,张着黄黄的小嘴,发出细弱嘈杂的叫声。雏鸡一边鸣叫着,一边拼命往边上挤,煞是可爱。伸手触摸,柔软舒服、心里暖洋洋的。

  我娘挑雏鸡,我大都跟着当勤务,主要是挎着竹提篮盛小鸡。只见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眯缝着眼挑小鸡,一边挑还一边讨着赊鸡的价钱。娘先在大箩筐边观察,看哪几只叫得欢,然后伸手在箩筐里挑,把挺精神的几只,拿出来放在脚前的地上,让它们跑、让它们叫。那些不活泼的,顺手又送回箩筐里,再换出几只。有一只特别调皮,放在地下就往远处跑,娘笑嘻嘻把它捉回来,嘴里嘟囔着:“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一把抓起来,放进自家的提篮。

  挑出品质好的雏鸡,然后再辨公母。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各家各户养鸡主要是下蛋,以便换取针线、火柴、食盐等生活必需品,小公鸡并不吃香。轻轻拿起“叽叽”叫的小鸡,仔细端详它的爪子、屁股和鸡冠子,十有八九能认准公母,实在没看准,收款时可以再作说明。没顾上回家拿工具的,就直接用簸箕、竹筐或者褂子的前襟兜着。挑选够数后,主动让赊小鸡的过数、记账。

  新赊的小鸡,刚出壳没几天,不敢散养,一般放在肚口大而深的竹提篮或者圆口簸箕里养着,底下还要铺上干净柔软的布。定时喂些泡过的新小米,有时还拌上些又嫩又碎的白菜叶,用布罩起来挂到屋梁上或者挂在院子里,主要是怕小鸡跳出来跌伤,还怕被猫、黄鼠狼吃了,等小鸡长出翅膀、有了自我保护意识,能听懂呼唤声时才能撒开。

  我曾经问娘有人赖账怎么办,娘说,不会的,咱村没有这样的人。真要是赖账,会被人戳脊梁骨,唾沫星子也会把他淹死,孩子们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记得有一年我娘挑了二十只雏鸡,可没养了三天就死了四五只,秋天商贩来收款时,按规矩可以扣除死去的几只,可娘竟然全额付了钱,我忍不住问:“小鸡死了也收钱?”商贩睁大眼睛问我娘。娘瞪我一眼:“别听孩子瞎说。”事后,娘告诉我,人家赊小鸡的挺不容易,咱不让人家吃亏。各家各户的小鸡,大都会兴旺发达、长大成鸡,但有的被黄鼠狼叼走了,有的被猫吃了,有的拉肚子拉死了;有的人家只剩下两三只,还有的甚至全军覆没。秋后都会按当初谈好的价格十分爽快地把钱交给赊小鸡的商贩,没有赖账的。当然赊小鸡的也会区别不同情况,给予适当优惠、照顾。

  我儿子五六岁时候,每年开春来了赊小鸡的,他总会赖在箩筐边上用小手抚摸着那些可爱的毛茸茸的小鸡,久久不肯离去,非要自己也养几只。我娘每年都专门挑上二十只小公鸡。专选小公鸡,精心哺养到暑假,每只都长到一斤左右,儿子放暑假回家,娘每天宰一只,犒劳她那馋孙子。娘说:吃小公鸡,孩子长得结实。前不久,我们全家陪父母逛天安门,儿子用轮椅推着他奶奶,累得满头是汗。目睹此景,我妻子感慨道:“那小公鸡真是没白吃。他奶奶没白疼呀!”

  弹指一挥间,半个世纪匆匆而过,赊小鸡的行当虽然消失,可回想起淳朴民风,依然温暖心窝。

  选自《时代文学》2014年6期(作者地址:250001济南市纬一路482号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

  文_厉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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