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行走的树,永远在路上

  是的,你要亲手拔掉那根针,亲眼看着它流出乳汁,蜿蜒出红色的山路,然后在缺口处开出铁花,柔软如棉,芬芳美好。

  有很多年,我都觉得自己是活在一间屋子里的人

  小学毕业,第一次离开西北边城的那个早上,我老老实实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站在马路上等长途客车的到来。

  那匹骆驼就在那一刻闯入我空荡荡的视线,以它独有的不疾不徐,缓慢而有韧性的步调。我第一次没有和父母请示,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骆驼。三十年过去了,不知当年的骆驼身在何处,是不是还会记得有个小女孩曾怯怯地用手摸过它长途跋涉之后的体温。

  当从塔克拉玛干沙漠风尘仆仆来到东北一座海滨城市之后,先是和母亲寄居在亲戚家里,而后一家人终于在异地落户。我仍然活在一间屋子里,而在那间需要和爸爸妈妈共处的小屋里,我像是在狭小的试管里被人工修剪得整齐乏味的盆景缓慢成长。天是蓝色的,人是灰色的。是的,整个学生时代,我从不引人注目,成绩平平,长相平平,穿着平平,一切都平淡无奇。

  一直平淡无奇的我,始终知道有一团火一直在那里

  高考结束后,当母亲从家里搜出被我东躲西藏的几本三毛的书--《撒哈拉沙漠》、《哭泣的骆驼》和《滚滚红尘》,又气愤,又无奈。我也无语,我无法对母亲说出口--那是我灰色学生时代唯一向外张望的窗口。

  后来我平淡无奇地考取了家人为我填报志愿的大学,平淡无奇地在家人的安排下去深圳做了一名会计。

  从大西北的沙漠边城,辗转划了一个“7”字,可我依旧是活在一间屋子里的人。我看着穿一身蓝色牛仔裤和阔大白衬衫的姑娘,像一株营养不良,根茎幼弱的植物,在南方炽热潮湿,叶片肥硕,连蟑螂都硕大无比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在貌似寂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我知道有一团火一直在那里,从未点燃,也从未熄灭。它只是在等一双手,一根火柴的到来。

  我将“当年的爱情”奉若神明,哪怕断绝父女关系

  就在那个时候,爱情从天而降。

  我开始白天上班,夜晚趴在台灯下写啊写。我无比天真又执拗地相信,当一张张信纸堆积如厚厚的雪花,我一定会如愿回到北方。

  1999年4月,当我拿着在报刊发表的文章去一家唱片公司应聘时,北京正值沙尘暴,但漫天的黄土和粉尘并没浇灭那团火苗;在我被告知月薪只有1500元,而关于食宿问题也被那个戴金丝边眼镜,面皮白净的老板含糊地一语带过时,我依然能看见那团火苗;甚至当父亲在电话里说,如果你辞职去北京,我们就断绝关系时,做了二十几年乖乖女的我竟铁石心肠地说,断就断。

  所以,当我在北京城郊的小平房里安顿下来,用蓝白方格的棉布裹住劣质的墙体,当12月中旬,我仍然需要在每晚临睡前用跳跳绳来取暖的那个冬天,我从没因为皮肉之苦埋怨过自己当时的出走。即使“当年的爱情”在秋天还没来临之前就被冻死了,我也从没后悔过。

  如果不是那次出走,我不可能实现由“当年的爱情”催生出的理想--去一家唱片公司;如果不是那次出走,我也不可能将“当年的爱情”奉若神明,不管不顾将自己祭了,在死灰的尸骨堆里终于看明白,对于习惯了没有家只有游荡的浪子,如果你的心是铜墙铁壁,可以刀枪不入,你尽可以跟这样的浪子游戏,自得其乐。男人永远只是你生活的一个点缀,怎么摆放,摆放在什么位置,要不要这个摆设,全凭你的喜好。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巾帼,永远也不会是。而你也不需要被火烫伤无数次再记住那是火,一次,就够了。

  在真真实实的婚姻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有过逃跑的念头

  也许是老天眷顾,当我在暗夜仰望星空,当我终于清晰地知道我不是谁我不需要什么的时候,为我而生的爱情才真真实实地来到我身边,尽管它以如此不浪漫的方式到来,但当我们面面相对时,我认出了它的样子,我们没有失之交臂。

  可是,我要说,在十四年的婚姻生活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有过逃跑的念头,你信吗?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中,卡拉在给母亲的字条里写道: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个时辰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逃离了先生克拉克逃离了父母逃离了让她烦透的房子、后院、相册,他们的度假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那“大得能走进去人”的壁柜的卡拉,在大巴车还没有抵达多伦多时便让司机刹住车,她要回家。

  而我在一次凌晨3点不辞而别,一个人在日坛路的“31种美国冰淇淋”店里枯坐到天微微亮,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返回家,才知道,在我踏出家门之后,半夜被惊醒的先生便焦急地发动朋友四处找我。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这种非常小说和电影的戏剧情节,其实是一件既伤身又伤神的事情。

  如果不曾依附一棵树而跌落泥地,你永远不知道你也可以长成一棵树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因为赌气和任性而离家出走。而当有一天我发现你所以为的枷锁原来并不是因为强大的重复和惯性而日久生厌的对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有住址有房檐的那个物理的家,而是你把转变自己命运,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期待一直拱手相让,你期待有一颗树可以仰望可以依靠可以任性缠绕,而当这个人满足不了你的期待的时候,你会理所当然地抱怨、厌弃,奔向下一个期待。

  是的,如果不曾依赖不曾缠绕一棵树和一堵墙,却从半空跌落泥地,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也可以长成一棵树,不依赖不仰望,也不必卑躬屈膝。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我拔掉了卡在喉咙里已经软化的那根刺--为什么总是我来承担每个月的生活费,为什么我不能更轻松一些,为什么我不能过更好的生活,跟更好的人在一起?而在半夜因为心痛惊醒,流了无数眼泪之后,我才一次又一次拔掉了因情而生因为执着而扎在心脏的那根针。

  是的

  你要亲手拔掉那根针

  亲眼看着它流出乳汁

  蜿蜒出红色的山路

  然后在缺口处开出铁花

  柔软如棉

  芬芳美好

  铁小花不是别人,那就是我被捆缚了四十年的灵魂,一个用双手将面容掩埋起来的女子,总是习惯屈颈埋头,习惯仰望,就像一片蜷缩在一起的叶子。

  甚至铁小花也不是娇嫩柔美,花期短暂的一朵花,铁小花只是一棵行走的树,永远在路上。

  By/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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