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里的钢模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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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3-28 10:33
四 围湖洲尸横遍野
操旧业劫富济贫
义军没有迟疑,立刻开始了抵抗。松树炮和抬枪一齐打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官军也开火了。官军的火力更加猛烈,很快压住了义军。官军的船队边打边向前推进。那些船都造得很结实,人多桨多,一齐发力,走得又稳又快。义军花一个多月布的竹签阵,竟然丝毫不起作用。转眼间官军已近在咫尺,有人大喊:拼了啊!义军士兵一个个满脸通红,颈上凸着青筋,眼里冒着火星子,他们操起梭镖站到了船头,齐声喊着:杀——。又有人迅速解开装黄豆的麻袋,用瓢舀了黄豆泼到官军船上。踩着黄豆的官军连连摔跤,义军跳上船,义军打着赤脚弯着脚趾,不惧怕溜滑,好些官军被捅死了。紧接着,义军也纷纷中弹倒下。
千百条船交织在一起,连成了长长一条战线。枪炮声中夹杂着呐喊声和打斗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两个时辰过去了。
官军明显占了优势。义军士兵渐渐招架不住,慌忙掉转船头往湖洲划。一些船卡在竹签阵里出不来了,竹签对付不了官军的大船,却刚好能卡住他们的小船。也难怪,当初就是用自己的船做的试验。几个兄弟情急之下跳入湖中,再也不见露头,湖面上漫开了殷红的鲜血。
岸上的守军早已放弃了抵抗,丢下抬枪和松树炮,带着火枪梭镖,纷纷往湖洲中心撤退。
跑得最快的是小个子。小个子跑起来简直跟飞一样,转眼间已与大伙拉开了长长一段距离。他跑过一片开阔地,向芦苇荡跑去。洲子在这地方凹成一个湾,芦苇旁边就是湖水。小个子迟疑了一下,没有钻进芦苇荡,他弯腰捡了一根苇管,转身跳入了水里。
后面的人也陆续跑过来了,他们跑到这里也犹豫了一下,然后都钻进了芦苇中。
官军的队伍很快登上湖洲,团团围住了芦苇荡。一个军官挥挥手,立刻有几十个兵士点了火把跑过去要点火。
芦苇荡里忽然枪声大作。点火的士兵应声栽倒在地。
那当官的又挥挥手,一队拿了箭的士兵站出来,箭头上蘸了火油,点着了,一齐射出去。顷刻间,芦苇荡燃了起来。与此同时,芦苇荡里传出绝望的嚎叫。大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不时有烈焰腾空而起,数丈之外都能感受到热气,大火所到之处,不断有人冲出来,大都已被烧着了,浑身一团火,就势在地上打滚,全然不顾地上遍是通红的灰烬。他们先是呼天叫地挣扎一阵,慢慢只能蠕动了,呻吟也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息。
湖洲已完全被官军控制。
当官的吩咐,凡是抓到的义军,稍微问一问,除头领外一律就地处决,只需报个数字。于是湖洲上开始了杀人比赛,许多兵勇的刀口都砍卷了。义军的尸首被扔进湖里喂鱼,报上来的数字一天天在增加。湖水已明显有了红色,洲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一大群黑老鸹在湖洲上哀叫。五天过去了,统计的数字是四千六百,没有人承认是头目。十天过去了,杀戮人数增加到五千一百,仍没有发现头目。十五天过去了,数字不再增加了。洲上已再无藏身之所,湖面上的船只像篦梳反复篦过。湖岸边岗哨林立,除非变成那种老鸹一类的鸟,才有可能飞出洞庭湖。当官的据此得出结论,义军头领已死于乱刀下。
军中师爷已奉命拟好奏稿:所有叛逆者悉数被斩草除根,已绝后患。
过些日子,传来圣旨:着即班师,叙功嘉奖。
五天后,在桃花江弄溪桥头,胜儿终于看见了吉哥的身影。
胜儿不顾一切跑过去,丢下挑子,一把抓住吉哥,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孩子,吉哥的事,该跟你说说了。
这天晚上,师徒俩在旅馆里彻夜未眠。吉哥给胜儿揭开了许多谜底。原来,他就是从那湖洲逃出来的。他潜在官军的船底下,靠着一根芦苇管换气,夜里溜上官军的船找点儿吃的,然后又潜回水里。算他命大,官军那条船第二天要驶往蒋家咀,他硬是在水底搭了几十里路程,终于死里逃生。他逃到长沙城里躲了几个月,然后置了一副金银挑子,重操旧业,又往益阳方向走来。一路上他频频光顾大户人家,为的是劫富济贫,继承湖洲上那些死难兄弟的遗志……
金银匠师徒继续往西走,渐渐靠近了浮邱山脉。
他们前方,有个小镇名叫高桥。
五 命归西死不瞑目
入大狱报应不爽
浮邱山横亘于湘中与湘西的交界,似一架巨大的屏风。大山深处有溪水流出,汇成一条小河。小镇高桥便是沿河排开的一条窄窄的猪肠子街。街上有碾坊、面坊、铁铺、药铺、杂货店和小旅馆。
街北面半里远处,有一幢白墙青瓦的楼房。小山在这里凹成一把太师椅的形状,楼房依山而建,两堵围墙从两侧合抱过来,围成了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内的布局很讲究,有回廊,还有一口大水塘。回廊一直通到水塘边,塘边种了花草。
这房子本是陶姓人家的庄屋。陶家是几十里外桃花江一带的大财主,在这里置有地产。今年惊蛰前后,陶家的总管忽然陪着一个外乡人来转了几天,之后传出消息,外乡人买下了陶家的房产、田产和山林。外乡人操常德一带口音,头发白了一大块,他自称老黄,说是澧县一个员外家的总管。因他们那边连年战乱,员外决意迁徙到这里安生。
过些日子,那员外果然就住过来了。员外说是姓张,生得高大魁梧。随行的两三个伙计,每人挑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张员外拜会了乡下几位头面人物,之后再未露面。姓黄的管家则常常带了伙计到铺里购置日常用品。黄管家出手大方,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因而各店铺掌柜对他颇有好感。新买的稻田,仍旧分给原来的佃户耕种,上庄的银子也略为轻些。跟来的几个伙计不种田,只种种菜,打打豆腐,或者做些修桥补路之类的善事。天气晴好的日子,则喜欢上山砍柴烧炭。他们干这一行很里手,烧出的都是上好的木炭,木炭不外卖,送一些给地方上几个头面人物,也施舍一些给特别困难的人家。
员外一家给邻里留下了较好的印象。但人们总是觉得这家人有几分神秘。几个爱管闲事的喜欢找机会跟伙计们闲谈,问,你们家不只是一般的富有吧?伙计们摆摆手。又问,你们家里怎么没有一个女眷?他们仍然摆手。再问,怎么没见你家主子露过面啊?伙计们还是只晓得摆手,说,他们听不懂方言。这些人不甘心,又去问黄管家,管家倒是大大方方作答:家境,算一般吧。女眷怕水土不服,暂且寄住在岳丈家,过些日子会接过来。员外身体有些小恙,惧风寒,只宜在室内调养。
楼房正面的瓦坡上,开着一个猫孔窗。从外面往里看,是黑黑的一个洞,里面却是一个阁楼。窄窄的阁楼摆了张小桌子,桌子上有酒,有下酒的花生米和腊菜。这家的主人,张员外,其实一天到晚就呆在这里。
从阁楼看外面一清二楚,高桥人凡是在屋前路过的,他都看熟了,都认得了,而人家却瞧不见自己。张员外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认为世界就应该是这样子,应该有明处和暗处,应该隐藏些什么。躺椅的扶手上备有几本书。他偶尔拿起一本,翻几页,但是他静不下心,眼睛盯着书上的字,脑壳里却走神了。他常常陷入回忆中,回忆中尽是惊险的场景。他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忧心如焚。有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下意识地把一个个名字喊出声来。
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过去了的莫要再想了,就当那些从未发生过。如今自己是张德金张员外,不再是冯德乾了。一起逃出来的几个,都是贴身的心腹。官府也早已认定他们都已经死了,不再追查,还忧个什么呢?但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他体会到了“度日如年”是什么滋味。白天,他盼着天快黑;夜里,他又饱尝了失眠的滋味。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他辗转反侧,恼怒地盼着天亮……
前些日子,管家告诉他闹贼的消息,他失眠越发厉害了,眼前老是浮现出那小个子的影子。好几次,他看见小个子就站在他眼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说一句话。他转身想逃,他翻过一座座山,跑得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小个子仍旧在身后,仍旧摆脱不了。他又急又累,一步也迈不动了……忽然惊醒,原来是一场噩梦。他心悸未定,摸摸身上,竟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起来换身衣裳。忽然,他好像感到院子里有轻微的动静。他警觉起来,再仔细一听,似乎又没有了,一切又归于宁静。
天刚亮,张德金急忙起床直奔密室。他迫不及待要把密室检查一遍。
门锁完好无损。张德金稍稍放下心来。走进密室,他反推上门,再去察看那些箱子,猛地吃了一惊——
每个箱子上面放着的一根头发,都不见了——早几天他悄悄把金银财宝转移到了更隐秘的地方,同时又用头发在箱子上面做了暗记。
现在,他确信有人动过这些箱子。
暗室是他亲自把守的,连管家也没有钥匙。
他走出密室,在墙根下又发现了一点白灰,旁边有个小孔,显然是竹签插过的痕迹。张德金仔细寻着,在每个拐弯处,都发现了这样的痕迹。
张德金唤来黄管家,把细插孔指给他看。
黄管家啊了一声,喃喃说,大意了……我大意了。
张德金说:湖洲上肯定还逃出来了一个人。
黄管家:你是说……就是他?
张德金:是他。并且他找上门来了。密室里那些包装盒子,他都熟。
这么说他知道我们是谁了?
知道。但是他不跟我们见面。
两人沉默了很久。黄管家说:我们是负了他,但也是不得已的事。再说,谁愿意把一个贼留在身边?
张德金说:他还会来。
黄管家说:再要来,只好又对不住他了。
张德金的眼里露出了凶光。
一连几天,员外家几个伙计很少出门劳作。白天,他们关在家里睡大觉,夜里则通宵不眠。他们把床铺分散到院内各个要害位置。老白跟他们约定,发现贼进来以猫叫为号。守在门口、围墙边和后院的几个,一概不许离开,要制造些声响吓住他,总之决不可让他逃出去。
两天过去了,院里没有动静。
四天过去了,院里还是没有动静。
第五夜,天上有了一弯新月,外面朦朦胧胧。四周很静,夜螟子的叫声格外清晰。
张德金和黄管家伏在阁楼上,眼睛一眨不眨。
半夜时分,张德金忽然听见围墙下轻轻“扑”了一声。不久,下面传来一声猫叫。老黄轻轻碰了碰张德金,两双眼睛一齐盯着外面。
朦胧中,隐约有个黑影无声地在院子里移动。弯弯的走道上,出现了细小的火星,每隔十来步一点,慢慢向里头延伸。有股淡淡的熏香味弥漫过来了,但院里的人饮了大碗浓茶,浓茶能使迷魂药奈何不得……
张德金交代管家:你去把他的香移一下。
管家会意,脱掉鞋子,蹑手蹑脚去了。
“咣当——”忽然传来碗的碰响。
原来,几间房子的门后扣着两个碗,碗沿相叠,只要推门,碗就会碰响。
张德金低声吼:抓贼!
顷刻间,院子里到处是低低的吼声:
抓贼,抓贼——
张德金飞身跑下楼,只见一个黑影从眼前闪过,沿着香路疾跑而去。
前面,已有一个伙计将黑影拦住。那黑影扬手撒了一把灰,趁伙计揉眼睛的当口,他跑了。谁知前面又有一人将他扯住。只听见嘶啦一声,伙计手里只剩下一块破布。
张德金又气又急,骂道:刁贼,你莫高兴得太早了!
张德金拍了几下巴掌,院子四周都点燃了灯。
香路也已被移到了水塘边。
伙计们从院子两边包抄过来,渐渐围住了水塘。张德金想:现在,你恐怕插上翅膀也难逃了。
紧接着,张德金看见管家举着火把折回来:老爷,贼不见了!
张德金一怔,快步赶到塘边。
十来个人正举着火把,将水塘附近照得通亮。塘里的水微微有些发浑,模糊地映出火把的影子。
伙计们搜遍了附近每一个角落,仍不见贼的踪迹。
你们是不是看清他跑这里来了?张德金问。
千真万确是跑这里来了!伙计们说。
再给我仔细搜!张德金说。
又搜了一遍,还是没有。
张德金铁青着脸,额上冒出了冷汗。
伙计们不敢怠慢,继续搜寻,一个说:真怪,莫非他能躲到水里去?
一句话提醒了张德金。他喊:再给我往水塘里照!
火把又靠过来了。浊黄的水面似有浅浅微波,张德金沿着塘边仔细察看。忽然他发现,水面上有根麦秆儿竖着。张德金心里一动,喊道:快拿鱼叉来!
鱼叉拿来了。
张德金把叉扬起,运足了气,向那麦秆下面猛扎下去——
鱼叉在水中猛地一颤,接着,水面上冒起一股鲜血。随后,一个人浮出水面,身负着鱼叉痛苦地抽搐。
伙计们随即用竹篙把那人拨到岸边拖上来。一个伙计摸摸他的胸口,说:断气了!
张德金上前扳转死者的头,他看见了一张曾经十分熟悉的脸。
夜更深了。
管家指挥大伙抬起尸体,准备摸黑到山里埋掉。但刚打开后门,山中忽然响起凄厉的嚎叫,紧接着又有野兽发出低沉的吼声。伙计们毛骨悚然,不敢再往前走。张德金吩咐,暂时抬进密室藏好。张德金叫管家给每位伙计赏三块大洋,他厉声说:谁也不准走漏风声,不然都脱不了干系,都有牢狱之灾。你们谁愿意为一名窃贼去受罪?
一个白天过去了。
一个黑夜又过去了。
次日清早,高桥街上忽然有人喊:张员外家便宜卖稻草,都去啊!
早上,张家门口聚集了许多农民,买稻草来了。
管家老黄莫名其妙,慌慌张张来讨张德金示下。
老爷,我觉得有点不寻常。我根本没发信卖稻草。
张德金半晌无语。
管家说:要么赶他们走?
张德金叹口气,道:你去看看那密室,有没有动静?
管家飞快去了,又跑回来。
看过了,门上的锁好好的。
那就让他们买吧。
张德金盯着管家说:要格外小心!
人们开始搬稻草了。搬着搬着,忽然有人哇的一声惊叫——
稻草中分明有件血衣!
很快有人去报官。
仵作来了,搜查了整个宅院,在密室的一口缸里,发现有一具尸体。
伙计们诚惶诚恐,交代了事情的原委。但他们都说不清,为什么会有件血衣出现在稻草堆中。
张德金被枷入了大牢。
几里之外一座山中,金银匠胜儿双手滴血,抠出了一座假坟。假坟里埋下一副钢模子。胜儿长跪在坟前,泪如雨下。
一年多后,弄溪桥边的资水河面,泊着一只帆船。码头上,站着七八个旅客,他们将乘坐这艘船远行。
乘客中,有个苍老而颓丧的大个子男人,他就是张德金。
案发后,管家竭尽全力营救。奔波了数月后,案情终于有了转机。最后,种种疑点统统被忽略了。张德金以误杀窃贼无罪开释。
张德金出狱那日,管家去接他。管家涕泪交加:老爷,我该死,我办事草率,害得您遭了大难!
张德金说:天意如此,你哭什么!
管家告诉他:金银财宝全都打点出去了。
他们……他们……管家哽咽着,不送东西就不肯通融……后来连那尊金佛也拿出来了,田产也只好卖掉了,只剩下这……
管家交出一锭银子。
张德金的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祸不单行,张德金回家的当晚,大宅院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所有的房屋全都化为了灰烬。
张家又穷了。
他们只好又迁徙他乡。
候船室门口,有个金银匠在吆喝:
金器,银器——
张德金掏出管家交给他的银元宝,看了看,然后又交给管家说:去解成碎银子吧,用做路上的盘缠。
那金银匠接过管家手里的银锭,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默不作声地干起来。他拉着风箱,或许是拉得吃力吧,他额上的青筋明显地凸起来。
不一会儿,银子解好了。
船老板吆喝,要开船了。
张德金一行人上了船。
那金银匠也上了这船。金银匠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然后独自坐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河面。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
那张纸是吉哥给他的,是各处藏宝地点的暗记。
金银匠慢慢把那张纸一点一点儿撕成碎片,抛入了河里。
船起航了……
●袁铁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