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的舞蹈

  • 来源:醒狮国学
  • 关键字:莫高窟,修行
  • 发布时间:2014-08-24 09:37

  如果我是乐僔,我会在公元366年的一个晴朗的黄昏看到这样的景象:三危山像金色的殿宇在阳光中闪耀着熠熠光辉,无数道金光游弋在山峰的边缘,呈现出光彩夺目的奇幻的画面。在乐僔和尚眼中,这些金色的光芒是从遥远的西天照耀过来的,它不是出自于夕阳,而是来自飘满鲜花与音乐的佛国。在佛陀的教诲中,因缘是世间一切邂逅的根本,没有人能预测何时会与佛相遇,但相逢的时刻却是早已注定好的,这就是造化。

  所以,那一刻,乐僔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他的锡杖在阳光的折射中也一同被镀上了奇异的色彩——他清楚地看到,三危山变幻莫测的佛光中,无数佛像若隐若现,那是代表过去、现世、未来三世三劫的千万身佛像。这个恪守清规戒律、一心虔诚礼佛的和尚忽然彻悟,并非只有释迦牟尼才是佛,而是人人皆有佛性,众生皆平等。

  乐僔凝视着佛陀渐去渐远的光芒,内心的激动缓缓平息,一种渴望油然而生,那是在经历了漫长的艰辛的长途云游后产生的渴望,他决定在这佛光普照之地驻足修行。

  佛的世界,离人间并不遥远。

  没有人能够预料,1600年前的佛光,在1600年后的大漠里,竟化作了鸣沙山的崖壁上人类文明史诗般的辉煌。

  2012年的初春,当我来到莫高窟前仰望三危山时,我在脑海中努力复原着当年乐僔看到的景象。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乐僔看到的佛光或许只是山上的矿物质反射的阳光,而那些万千佛陀的身影,也许只是一次海市蜃楼的幻象,《肃州志·西陲纪要》就曾记载了西域沙漠中出现的幻境。晴朗的沙漠里,海市蜃楼是很容易出现的,在中午时分的鸣沙山腹地,以及傍晚时候的三垄沙雅丹地貌区,我都亲眼见到了悬浮在阳光中的各种模糊的影像,那些神奇的光线被地面蒸腾起的热空气裹挟着,像水的波纹,状如鱼鳞,有时候又光滑如镜,反射出附近沙山的影像。

  不论乐僔和尚当时见到的是什么,总之,他在佛光中朗声发愿,要在三危山对面的鸣沙山上凿窟造像,普传佛法。

  此后不久,一位名叫法良的禅师沿着丝绸之路来到敦煌,他在乐僔窟的旁边也开凿了一个洞窟,在窟中面壁修行,思悟禅理。自此之后,鸣沙山麓造窟之事逐渐兴盛,从北朝到盛唐,三百年间已开凿佛窟1000余间。

  在第268窟里,一尊身着绛色衣袍的佛陀以结跏趺坐的姿势端坐于狭小的佛龛内,一脸安详和慈悲,眉目间显露出微微的笑意。据说,这个开凿于北凉时期的洞窟就是乐僔和尚最早的修行之地。弟子们推崇乐僔的功德,认为后人的功绩都“莫高于此僧”,于是这片壮观的石窟胜地就被称为“莫高窟”了。

  这是一处人工的传奇,但我更愿意把它想象成自然的手迹。

  莫高窟所在的山崖只是一道毫不起眼的土黄色的山峦,在鸣沙山南麓默默固守着心中的信仰。鸣沙山仿佛一道屏风,隔开了西边的沙漠和东边的戈壁,以雄浑孤独的姿态屹立在一片荒凉的大地上,与近在咫尺的三危山共同守护着这片佛国的宝藏。后人在干涸的宕泉河谷种植了浓郁的树林,茂密的枝叶掩映着一个个方形的洞窟,河床的遗迹横亘在山脚下,在一种荒凉、静谧的特殊气息中,神奇和伟大的韵律正一点点清晰起来。

  小小的一扇门,隔开了洞窟外明亮的平凡和洞窟里昏暗的辉煌,浩渺历史中的细节此时仿佛尘封已久的古琴,丝丝琴弦上覆盖着黯淡的尘埃,然而,只需你轻轻拨动,就能震颤出跨越了千年的瑰丽的黄钟大吕之音。在苍茫的天地间,在巍峨的九层楼下,我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和单薄,我不奢望自己能够拨动历史的琴弦,我只求在这神圣的图腾前聆听来自天国的教诲。

  流连在那些千姿万态的菩萨塑像和缤纷五彩的壁画间,心不觉沉醉于北魏的秀骨清像、盛唐的丰腴佛像、宋代的缠枝和卷草图案之中了。

  维克多·雨果在游历瑞士时给友人写过一封信,称赞了瑞士的美景——“旅游者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景观,思想家在这里看到的是一部大书;每块岩石是一个字母,每片湖水是一个句子,每个村庄是一个重音号。千百年的叙述像缕缕细烟四处飘荡……”然而在东方的敦煌,莫高窟的魅力丝毫不逊色于瑞士,不同的角度所呈现出的是不同的莫高窟,它正吸引着各种各样的人们膜拜的足迹。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市井布衣,人人争相在崖壁上开窟造像,也许是出于对佛法的崇拜,也许是出于对荣誉和名声的追捧,抑或许仅仅因为内心深处的那一份对美的执着。总之,当历史的车轮悄然驶近大唐帝国的光芒,莫高窟也迎来了生命中最为鼎盛的时期。

  大唐,这是一个气势磅礴的朝代,海纳百川,包容万物,博大的胸襟无以伦比。回望大唐的长安,据贞观三年(公元787年)的一次调查显示,长安城内拥有田产的外国人达到四千余户。冯骥才在《人类的敦煌》一文中推测,当时的大唐都城居住着十多万外国人,至少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胡人。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时代。

  正是这种胡汉融洽相处的局面铸就了盛世的繁华,而盛世的繁华则离不开歌舞的装点。唐人在隋乐的基础上不断丰富音乐的类型,制定了十部乐,分别为:燕乐、清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疏勒乐、高昌乐、康国乐、安国乐,其中有七部乐来自西域。可以想见,千姿百态的乐曲声中,该有多少美丽的舞蹈回旋在人们的记忆里。

  白居易在诗中写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令人流连的舞蹈装饰的不仅仅是人间的生活,也被画工们带入了佛国的天空中。

  你看莫高窟的壁画,总能欣赏到翩翩起舞的飞天,他们轻盈的身段、柔美的舞姿,分明是人间歌舞升平最真实的写照。

  飞天是敦煌壁画中最引人入胜的形象,优美、缱绻、如诗如画,翻飞的衣袂上承载着世人渴求超越肉体束缚的理想。当西方的天使借助洁白的翼翅飞向天国的时候,东方的飞天们只需凭借飘逸的衣带就能随心所欲地凌空飞翔,他们更为彻底地脱离了肉体。这是何等自由的象征,这是何等超脱的气概?

  飞天在印度佛教中叫做乾闼婆和紧那罗。乾闼婆是天歌神,浑身散发香气,又叫作香音神;紧那罗是天乐神,能歌善舞,精通各种乐器。他们栖身于花丛中,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永远在佛国的天空飞翔和舞蹈,他们将芬芳的花瓣洒向洁净的大地,他们在讲经的佛陀身旁琴瑟歌舞。当洋溢着无限才情的画工们用巧夺天工之笔将他们的曼妙身姿描绘在洞窟的穹顶上时,佛国的舞姿就翩跹在了西域百姓的身旁。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到底是佛国的舞蹈降临到了人间,还是人间的舞蹈装点了佛国呢?

  反弹琵琶。这个见于第112窟《伎乐图》中的舞蹈造型惊艳了全世界,伎乐天神态悠闲雍容、落落大方,手持琵琶、半裸着上身翩翩起舞,衣袂犹如风中的彩虹,伴随着韵律的起伏摇曳生姿。劲健而舒展,迅疾而和谐,无数人从这个优美的造型中寻找其源泉。有人认为这是来自大唐皇宫的舞蹈,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才流落民间;有人认为这是西域的舞姿,是胡人独特的舞蹈方式;也有人认为这只是画师们臆想中的产物,是艺术的升华,而非现实的凝练。

  世间万物总逃脱不了从丰荣走向没落的轨迹。随着大唐盛世的终结,中国步入了五代十国的乱世纷争中,莫高窟也渐渐远离了中原王朝的视线,在西域边陲悄悄黯淡了。整整六百年,这些精美绝伦的壁画与塑像在大漠里沉沉睡去,佛国的芬芳凋零成了日落的余晖,自然与人类的奇迹弥漫在风尘的尽头。谁也不会料到,一个名叫王圆箓的道士会重新开启天国的荣光,只是,这一次石窟大门的开启,给华夏古国带来的却是深远的遗憾和心痛。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王圆箓无意中发现了“藏经洞”,在这间狭小的洞窟内,藏有保存完好的写经、文书、各类画卷和文物四万多件。

  王圆箓是一个恪敬职守的道士,他从未想过把这些经卷占为己有,而是徒步行走50里,赶往敦煌县城找到县令严泽,奉送了取自于藏经洞的两卷经文,向严知县报告了情况。可是这个不学无术的县老爷只不过把经文视作两张发黄的废纸而已。1902年,敦煌新知县汪宗翰到任,王道士赶紧向汪知县报告了藏经洞的情况。汪知县亲自查看了莫高窟察看,命令王道士好好看护藏经洞,之后便不再过问。王道士还曾跋涉800多里赶赴酒泉,向时任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报告,结局仍然不了了之。这些人类文明史上极其罕见的珍宝就这样被一群人当作废品一样随意丢弃着。

  直到——英国人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来了。

  1907年、1914年,斯坦因两次掠走遗书、文物一万多件,他给王道士的报酬是四十块马蹄银。

  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从藏经洞中掠走约5000件文书中的精品。

  1911年,日本人橘瑞超和吉川小一郎从王道士处掠走约600件经卷。

  1914年,俄国人奥尔登堡从敦煌拿走一批经卷写本,还盗走了第263窟的壁画。

  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用特制的化学胶液,粘揭盗走莫高窟壁画26块。

  ……

  对于道士王圆箓,我不知道该做怎样的评判,我无法将全部的责任都归咎于他一个人的身上,他不是一个完人,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然而来自佛国的奇迹偏偏要与这样一个平凡的躯体相遇。佛陀究竟想向世人暗示什么,是想以此来触痛一个民族混沌的麻木的神经吗?

  佛国的音乐岑寂了,翩跹的舞姿失散在了世界各地。我站在藏经洞前,想象着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溢出的辉煌,想象着藻井四周庄重华贵的“千佛”像,想象着那些无名的画工们手持油灯细心勾勒出的飞天的舞蹈……

  近代的这一次佛国在人间的重现,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它在昏暗的洞窟内被风沙遮蔽了近千年,毫发未损,而当它重新吐露出绝代的风华,却遭遇了接踵而来的厄运。佛国的辉煌,来自于人间与自然的一次灵魂的冲撞,它不该就此埋没,只可惜,它的光芒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被一个错误角色点燃,耀眼的光芒灼伤了自己的躯体,更灼伤了一个民族的灵魂。

  也许对佛陀来说,劫难只是一场修行。当我走进第158窟,看到长达15.8米的涅槃大佛卧在石窟中时,那种祥和、安宁的神态忽然让我明白了莫高窟命运的真谛。按照佛经的记载,释迦牟尼佛八十年间教化众生,化缘已尽,于中天竺拘尸那城中的跋提河畔娑罗双树间,一日一夜讲完《大般涅槃经》,“即于是夜,右胁而卧,汩然大寂”。涅槃的佛陀螺髻规整,面部丰满,神情安详,微含笑意,毫无凡人临终的痛苦和悲哀,相反却带着欣慰、满意之情安然入睡。涅槃的大佛,深刻地表现了“寂灭为乐”的佛教境界。

  涅槃,并非寂灭,而是孕育着新生。也许,生命中的某一次劫难,看似毁灭,实则却点燃了重新蓬勃的火种。

  余秋雨在《莫高窟》一文中写道:“如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莫高窟,面对它的恢宏,任何解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有什么能比你更加璀璨?有什么能如你这样穿透岁月飞向遥远?

  离开莫高窟时已近黄昏,天边的霞光让鸣沙山的身躯化作了巨大的投影,一点点遮盖了洞窟里斑驳的色泽。岩壁上的岁月早已风化,那些温暖灵巧的手指也渐渐冷却成了风中的沙粒,唯有女神的微笑闪烁在天边,唯有极乐世界的舞蹈和花香弥漫在洞窟的穹顶,为世人叙述着一个天界佛国的传奇。

  神秘莫测的天光在稀薄的空气中散发出斑斓的色彩,为山间的石塔镀上了一圈如梦如幻的光环,似乎是佛光的重现,在苍茫的天地间奏起悠扬的梵音。若没有一千年前那道神奇的佛光,哪来让后人迷醉的来自佛国的舞蹈?

  这是一部浩瀚的天书,沉淀着历史长廊中一缕缭绕的尘烟,铸就了人类与自然的一次迷一般的邂逅。

  文/宋羽 编辑/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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