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在香港写作(评论)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7-05-15 16:27

创作是不可以类比的,每个作家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不能复制,也不能简单比较,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周洁茹,尤其是她的香港故事,我就会想到张爱玲的“香港传奇”。

我不知道周洁茹跟张爱玲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文字上的传承,手法上的借鉴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对周洁茹过往的作品阅读不够多,也没有专门的研究。对于张爱玲,我倒是读过几本,尤其是她的“香港传奇”,算是有一点发言权。我知道,香港有一批张迷,很多作家都受过她的影响,如黄碧云、钟晓阳等。很自然,香港当代女性作家的小说,就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张爱玲气”。我不是从贬损的角度来看这个现象,相反带有肯定的意思,那意味着一种现代意识,海派的风格加港式的时尚,彻头彻尾的都巿文化气质。正是这种基因、血缘将她们跟农耕文化的“乡土”作家区别开来。所以,一谈到香港文学,我就会不自觉以张爱玲作为一个标杆,来衡量香港的书写。

周洁茹在香港的文学场域,算是一个外来者,但她不是一个陌生人。她是挟着大名而来的,纵使声称十年没有写作,当她重新在香港登场,就是不同寻常的亮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一直以香港为创作的据点,但知道她来了,而且开始以这里的生活经验为出发点,写作她的“香港故事”,这对于我来讲就有话说了。她是外来者,张爱玲也是香港文学的外来者,那么这两位外来者有什么异同呢?

香港是一个文化非常多元的地方,码头文化,海纳百川,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汇聚,谁都可以在这里落脚。但这里又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宽容,尤其这些年,蕞尔之地,孤岛心态,同样有一种偏狭的排外意识,社会也好,文化圈也好,都如此。所以,“外来者”不一定是受到“本土”尊重与欢迎的。我知道,在香港文学场域,张爱玲是不被抗拒的“外来者”,而且还被奉为“祖师奶奶”。那么,周洁茹呢?她之于香港文学,会有什么样的境遇,她的“香港故事”会有张爱玲那样的“传奇”吗?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有一个发现,周洁茹的“香港故事”跟张爱玲的“香港传奇”,都是以“他者”的眼光在审视香港,她们都在以外地人自居,说香港的故事。照理,这是很不“本土”,也很容易被排斥的,但她们都那么不在乎,那么趾高气扬。当张爱玲说到香港人时,是多少有着一种“上海人”的高傲的:“在香港,广东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看惯了他们,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广告”,“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要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

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嗯,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不是熏风的熏。”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周洁茹呢?她曾这样自白:“做为一个香港居民,诚实地说,我对香港仍然没有很热爱。之前的六年,我都没有觉得我和香港有什么关系……因为不看翡翠台,因为不去街市买菜,因为一个香港朋友都没有,男的女的都没有,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一句广东话都不会……我的香港小说,全部发生在香港,但是主角说的都是江苏话。”这就是周洁茹,到底是江苏人。

老实说,作家根本不用在乎地域的标签,他(她)只需要循着自己的生活轨迹、情感状态,说自己的话就行了,根本不用在乎是不是香港作家、大陆作家或别的地方的作家。作家的身份是超越于现实的,不受地域、国界规限。从某种角度来讲,作家是世界公民,当他(她)是站在人类普遍的价值立场思考人的命运、生存状态时,就不再受世俗框框所局限。张爱玲不用自问是不是香港作家,同样在香港文学场备受尊崇;周洁茹对自己的身份显然还有一些迷惑,有时候会问,她算不算香港作家,我想,这只是一时的迷茫吧,时间或自行解惑。

用作品说话吧。从周洁茹的“利安邨系列”,可以看到,她对于香港的书写,也同样有着“张爱玲气”,没有“乡土”作家的那种小农意识、泥土味,也没有中原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她是从现代“港漂”的无根状态出发,从海归的外来视角看香港,她的笔调有一种苍凉感、飘零气息。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文学上的早慧,加上十年美国生活的历练,让她拥有举重若轻的叙述方式。她的笔下,没有大悲大苦,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哲人式的沉思,也不追求高深,却自有锐气和灵敏的触觉。她有一种天赋,能够透过一些极细微的细节,看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又很透彻地表现出来,一种张爱玲式的手笔。

周洁茹的香港故事大都是亲身经历的提炼,绝非猎奇式的虚构,而正是这种亲历感,让我们看到她也看到这个都巿正在发生的种种事相,而且那都是极细微的众生相。在《九龙湾》一篇,她透过滑冰场上的见闻揭示出文化的冲突。一个滑冰的婆婆对着讲普通话的家庭翻白眼,“她的动作太大,身体都转了过去,整个头往后仰到不能仰,最大的一个眼白出现的时候,她的整张脸都变形了。巴士停下,她和她的行李箱粗暴地从那个家庭的中间挤了过去”,“我不再觉得她优雅了,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优雅过。”而在《马铁》一篇,又让我们看到另外一幕:“坐在旁边的老头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要在公众场合说普通话!他低吼。小孩惊讶地看着他。普通话!他又吼了一遍,眼珠瞪到两倍大,然后他径直走向门,浑身发着抖。到达下一站的时间真的太漫长了,他靠住门,气得发抖,像是经受了巨大的侮辱。终于到站,他匆忙地下车,又回过头瞪最后一眼。我只好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我还能够付出什么表情呢?”像这类发生在日常生活中,无日无之的琐事,很多人都已见怪不怪,习惯了,也冷漠了,周洁茹却不一样,她还很敏感,而且还在思考。当她看到另一对老人家化怨怼为微笑时,有了这样的启示:“我为什么要没有表情呢?如果我也给出一个微笑,这个世界一定就会好了吧。”

周洁茹是这个都市的旁观者,她不作批判,也不像老一辈的作家那样训诫,但这不等于她没有自己的体察与态度,她只是客观地呈现,将判断的权利留给了读者。如《利安邨》的故事,写出一个住在公屋里的空姐,光鲜后面的平凡,手拎着装有隔夜面包的塑料袋去上班,一个细节就可以透视出空姐及廉租公屋居民的生活窘境。当然,周洁茹的笔不会仅止于此,在不动声色的冷峻观察中,还有机敏的感悟,她轻轻一笔就点出芸芸众生的苦楚:“生存从来都是艰难的,香港,或是香港之外,家累,或者只是愿与家人拥挤在一起。”而透过对一个疯子的观察,她又有这样的感悟:“一个空旷的,被灯光直射的球场,我常常站在阳台上凝望那个网球场,我想的是世界上没有鬼,人心才是鬼,世界上也没有真正的疯子,我们都是疯子。”

透过几个小故事,已经不难看出周洁茹对香港的文学烛照与叙述风格,对人情与世故有真实的体察,虽然和张爱玲一样,终究是“外来”的文学书写,却都以极富天分的笔力,言说着这个都巿的华美与苍凉。我想,这也是香港文学应有的视角和方式吧。

谈及香港文学,我一向不分“外来”与“本土”,只看好坏与高低。以后,当我们再谈论香港文学时,别忘了还有周洁茹,她给我们提供了不一样的香港故事,而且那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向度:世道人心。在我们这个喧嚣浮华到极度空虚苍白的文学年代,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文字更能直抵文学的本质呢?

也许,周洁茹同样是这个都巿的过客,但她却已在香港文学的碑石上刻下了她的名字。我会记住她,香港的文学也会记住她。(蔡益怀)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