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故乡,我只有谦卑和低语(外一篇)
- 来源:红豆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村庄,繁华,迷茫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0-04-29 18:54
一个没出过名人的家族或村庄,最终必然默默失语于时间的长河而无声无息,外人既不知其来路,更不知它將要走向怎样的未来。这样的感慨,在每次深情触摸我的故乡“方形水槽”林玉屯时,都会毫不犹豫地从心底汹涌而起。自从我们的开山老祖牙素克老先生在这里砍倒第一棵树、烧起第一把火、煮熟第一锅粥开始,到如今牙氏族亲们在这里已绵延生息二百多年。
我也曾到过全国各地不少的村庄。那些或平原、或丘陵、或大漠、或临海的大大小小的村庄,夕阳笼罩之下,三三两两的农人们,荷锄晚归,裤脚卷起,身后的背篓几根红薯藤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摇曳生姿,窃窃私语地闲谈伴着身侧数只鸡鸭的叽嘎叫唤,前面不远就是晚雾开始升腾的静静的小河。此情此景,往往让我陷入沉思而迷惘: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将走到何时?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二百多年来,我的家乡林玉屯也曾设想铺展这样一幅田园牧歌的画面,只是上天寡恩薄情,没有让这里拥有一条河流甚至一条小溪。缺水的林玉屯,也缺乏绵延不断的波光粼粼的故事,所以我在写第一篇关于它的文章时,想着家乡不能老是缺水,就给它冠上有个“水”字的《“方形水槽”林玉屯》。那也是因林玉屯的形状就像一个放大了的“方形水槽”罢了,但我的家乡终究还是缺水。我家乡的亲人们二百多年来,也像其他村庄的人们一样,早出晚归,作息不止,耕读传家,世世代代。但“耕”倒是一代接着一代,而“读”却没几个像样的,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任何记录祖先生活的文字。面对这样的家乡,我甚至怀疑我的祖先们到底知道多少外界的沧海变迁,知道多少人世的繁华或苍凉。
在外界没人知道“方形水槽”这是很自然的。这里没有出过名人,也没有什么名人来到这里晃荡过一下或题写过一两块牌匾,更没有什么大人物在那些平滑的巨崖上刻过什么字,如今不管谁来到我们林玉屯,都不会毫无来由地产生莫名其妙的旷古幽情。
一七九六年,也就是嘉庆元年那年。民间传说“鱼怕换塘,人怕换皇”。乾隆爷做皇帝太久了,可能感到不好意思,把皇位传给了第十五子爱新觉罗·颙琰。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桂西山区的崎岖山道上,走过一位二十八岁的青年,他留着一条大辫子,或者纯粹属于游手好闲,喜爱外出走村串户,又或者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而外出逃荒,他无意中走到了一个小山 ,突然就喜欢上这里。这个小山 四周都是高大的山,只有往东有一个出口,出口外面又有一座马鞍形的山把村庄堵住,只留一个小山坳与外面相通,形成双口锁龙、易进难出的地势。这里土地肥沃,四周山上的好多 场都没有开垦,虽是石山地区,但山上树大草深,到处泉水叮咚。从任何一个山顶望下去,整个屯的形状就像一个四方形的水槽,水槽底部那块有十几亩宽的平地,方方正正。那时这里已有一户或两户人家居住,他们根本抵挡不住野兽或外来人的侵袭。年轻人走进他们家,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谈论很久,喝个通宵才定得下,也许一拍即合,三码即定输赢,反正最终肯定是得到了他们的同意。过了一段时间,年轻人从他老家东兰县长江乡贡老村(现在称三堂村),带着妻子和九月初九卯时生的几个月大的男孩,来到这里安家落户。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玉屯的牙氏开宗立族第一人,我们现在称为开山老祖或称素克公的牙素克老先生,他妻子牙门韦氏老孺人,就是林玉屯牙氏的第一代老奶奶。他们来到林玉屯居后生了三个女孩,但碑文都没有她们任何信息,韦氏老奶奶只活到三十九岁就去世了。这唯一的男孩碑文记载,他是林玉屯牙氏第二代祖宗牙王,按辈分倒算是“毓”字辈,名牙毓王,这有名有姓的一家三口就是我的祖先。如今他们的子孙已经在这小小的林玉屯繁衍生息了九代人。
一个家族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在这个大山深处繁衍着,生生不息的家族史肯定有它生生不息的生龙活虎的故事。但我的祖先们的故事大都湮没在了林玉屯四周大山的深草里,结束在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断裂处。口口相传下来的只有高祖父培云公被仇家杀害和高祖母罗氏奶奶带着五个小孩东躲西藏的逃难故事比较清晰。
素克公一家到林玉屯居住后,苦心经营,勤俭持家,到第三代即我高祖父母这一辈,他们开始有点积蓄了。高祖父有三兄弟,他是老二,大哥是培运公,老三培通公早亡无后。传说我高祖父一家拥有十几头牛十几匹马,高祖父又是远近闻名的铁匠,渐渐成为殷实之家。高祖父母生育有五个男孩,人丁兴旺,是不是还有女孩,碑文没见记载。本来日子过得平静而安乐,不知什么原因,高祖父跟遥远的另一个屯的人结上了仇,被仇家追赶到林玉屯,非要把他杀害不可。当时祖宗的房子四周种的很多刺竹高大而茂密,高祖父躲进竹丛三天三夜,仇家到处寻找都没找到。后来可能是饿得受不了了,半夜钻了出来,被一直守候在侧的仇家杀害。高祖父生活的年代已是清末,当时正值外敌入侵,风雨飘摇,百姓生活也是朝不保夕,但到底是什么具体原因,高祖父跟人家结上如此深仇大恨,对方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后来的老人们一直都讳莫如深,只是说高祖父由于经常到林洞圩、板吉圩设点打铁,为邻村农民打制农具,生意越来越好,在深得当地农民兄弟喜爱的同时,也引起一些人的眼红嫉恨,最后与人结了仇。老人们甚至都没有说过跟他结仇的那些人到底是哪个村屯的。这样的说法我们也知道过于简单,似乎不能成为高祖父被杀害的真实理由。现在我们只有猜测,他们结仇也许由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也许对他们来说已是不共戴天,也许对方过错在先,也许是高祖父先有不是。当时由于家族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出头,杀害我高祖父的那些凶手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都逍遥法外了。
高祖父被害后,五个尚小的孩子便由高祖母带着四处躲藏,据说跑了好多地方都不得安生,最后到几百公里外的南丹县某一个山村躲了多年,待事情逐渐淡化后才带着儿子们返回林玉屯。回来后原来的土地已被人家分掉,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哪里争得过人家?高祖母不得已又筹钱去跟人家买回一些原来的土地,才得以勉强养家度日。五个儿子中其他人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传下子孙后代,只有老五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玉伍公一脉繁衍子孙,才有我们现在家族的四处开枝散叶。
想想高祖父被杀害的那天晚上,高祖母和孩子们不知惊恐害怕到什么程度!但高祖母应该是很有胆略的人,她果断带着五个孩子立即外逃。四處躲藏逃难的日子肯定是非常艰难的,但再艰难也被高祖母克服了,是她保住了我们家族这一脉能够传到现在,因而也才有了今天的我。好人命长,高祖母是长寿之人,到她曾孙也就是我爸这一辈都还见到她。我常常在想,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故园,甚至我们的民族,不知有多少像我高祖母这样的人,在大灾大难面前凛然不惧,才保住我们一家一村一族一国的生生不息,以致自大自强!
如今那丛藏不住高祖父的茂密竹林早已不见踪迹,现在的屋子几经移位,已不是高祖父母当年的老宅基。当年祖先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水泥公路已经铺到我们屯家家户户的门前,祖祖辈辈肩挑马驮的艰难日子再过不了多久,将成为后辈儿孙们口口相传的遥远故事。沧海桑田,不变的只是四周高大翠绿的山,还有“方形水槽”底部那块十几亩大的方方正正的地块,年年岁岁,玉米和蔬菜轮流着青了变黄、黄了又青……
是什么让远游在外的我对故乡如此深深眷恋而难以割舍?不是什么沧桑古老的牌匾,也不是什么光滑青幽的石板路,更不是什么名人的石刻题词,甚至也不是那些已经再也找不到的一栋栋木架砖瓦房,而是那些隐没在杂草深处的祖先们的坟茔,它们或有碑、或无碑、或有字、或无字、或微微隆起、或已成平地,却永远响彻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时时在召唤我的灵魂,回来吧,这里是你的出生地,我们都在注视着你!我曾经扒开那些厚厚的茅草,用黄色的泥巴涂抹在碑面,让岁月湮没得难以辨认的碑文显露出来。我仔细凝视着那些隐隐约约的笔画,几十个石碑模模糊糊的字迹,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些生龙活虎的先人浓浓的烟火人生。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痛苦,他们喝酒猜码的酣畅淋漓,他们争吵闹架的急火脸红,早已被小小林玉屯的四周青山吸收容纳,化为烟消云散的久远传说。只有毓王公的墓碑碑联“壬山生子贵;丙向有贤郎”,一直清清楚楚地顽强抵抗风雨的无情剥蚀,我每次与它对视后都会陷入深深冥想而诚惶诚恐。看得出这是毓王公的儿子,我的那个被仇家杀害的高祖父培云公生前和他大哥培运公两兄弟,在一八七一年二月十六日给他们老爸的坟墓立的碑。这个碑联当然也是从大家通用的碑联改编而来,它只是紧扣毓王公所下葬的飞鹅山的朝向而用上“壬山”和“丙向”而已,而且对仗也不算工整,但我依然读出它独特的异样含义。它让我时时反复沉思,我们这些后辈儿孙,无论是富贵发达,抑或生活依然艰难困苦;无论迁徙他乡,抑或远嫁到了别处,都共同面临一个思考,到底如何发奋努力,如何成就宝贵人生,如何积善积德耕读传家,才能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殷殷厚望。
少年时代,我外出求学,后来又忙于成家立业,曾有近十年的清明节没有回家拜山祭祖。面对家乡,面对亲人,面对祖先,我们是永远有愧的。也许是因为忠孝不能两全,也许是因为能力有限而顾此失彼,也许是因为偶尔心态失衡而缺乏自觉作为,凡此种种,都在向我们示警,自己就是做得再多再好,也会有疏漏的地方或时候。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要求别人或教导别人该如何热爱家乡,热爱亲人,更多的应该是谦卑和低语地走着或鸟语花香或布满荆棘的路,多问问自己,我们到底如何去做,才对得起家乡和亲人的期盼,才对得起祖先们在天注视着我们的一双双期待的眼眸。
“但愿苍生俱保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我虽走出林玉屯,但并没有能够为家乡亲人做出什么像样的贡献,甚至连父亲的坟墓也没有砌上像样的砖石。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拜山祭祖,默立在父亲的坟前,望着只用粗粝的石块简单垒成的坟墓,望着坟头那“唰唰”鸣响的五彩纸幡,万般的悲情汹涌而来,不能自已!我父亲去世那天,遵照村里老人的说法,时辰与我出生的时辰相冲,我是不能像我的兄弟姐妹那样可以跟其他前来帮忙的亲友们一起,扶抬我父亲的灵柩送他最后一程的。这又是怎样一种由命不由人的无可奈何的痛苦!
乡情清如兰阳泉
汽车一停稳,便下车直奔米粉店。我问阿妹,有米粉吗?有,领导想吃马上给您做。我说,不是领导是老乡,肚子饿了,赶紧煮一碗。
好嘞!听声音,看动作,还有那张简短干净围在小巧的腰身上的围裙,就知道这是一位麻利能干的老板娘。
多少钱一碗?五元。我用手机微信付钱。我们这里还没兴这个的。我口袋没带零钱,那等下我的同事到了我借来给你。哎呀,那就不要钱啦,一碗米粉,值多少嘛!
我不好意思,情急之下来一句当地壮话:“当里古勒办(这样怎么行)?”她略微惊讶,认真看了我一下,哦,原来你是我们这里的人,那更不要讲什么钱了,赶紧吃吧,看样子你们还有活动。
我们的确有活动。这次“喜迎十九大·共筑中国梦”全国文化名家走进革命老区东兰采风活动,我们组这是第二站,地点是东兰县长江镇兰阳村。从县城到兰阳村,一路翻山过坳,汽车颠簸近三个小时,早把肚子里那点早餐消化干净。
走出这家米粉店,就看见一个小操场边高耸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树干枝丫结满了一串串饱满的果实。亭亭如盖的树下,当地特有的樁榔舞正在轰隆隆地展开。
镇长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简介。东兰壮族樁榔舞,又名木棒舞,不知来源于何地何时,以及形成的具体年代,但在民间却是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下来。传说开始是为了传递战争信息,召集众人起来抗敌而产生的,后来变成了百姓共庆丰收和欢度节日的歌舞。逢年过节、起新房、进新居、结婚、订亲等当地百姓都跳起樁榔舞,同时伴有击打铜鼓、山歌对唱,形成歌舞热烈的场面。
他们分两组,每组八人,男女混搭,身穿壮族土布衣服,每人手持一根七八尺长的坚硬木棒,踏着操场边五面铜鼓强烈的鼓声,围着一块木板走动,先击板后击棒,发出强弱不同的声音。动作虽然简单,节奏却很强烈,几个程序走完,他们自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镇长跟我同姓,我一问镇长,亏了,他虽比我年轻许多,却高我一辈。我的老祖宗其实是从东兰县长江镇迁到隔壁的凤山县砦牙乡的,跟镇长同宗共祖。我们家族不管到哪里辈分都不能乱,我只好叫一声“叔”,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这时,悠扬的当地壮族山歌从屋后传来:“改革开放几十春,/村村寨寨喜盈盈;/门前种下摇钱树,/屋后挖个聚宝盆。/座座高楼拔地起,/银行排队把款存;/小伙个个长得帅,/姑娘脸比桃花红。”
我问谁在哪里唱歌。叔说就在后面的兰阳泉边,村里歌手唱的。
大伙循着歌声,转过屋角,只见一棵大香樟树和一棵大榕树交缠一起,树冠覆盖之下,有两个四方水池,碧绿清澈,泉水不断从池底下汩汩冒出,一个个水泡迅速往上窜,几尾草鱼欢快地穿越嬉戏。叔说这是兰阳泉。
兰阳泉地处兰阳村中部,水深一米左右,素有东兰第一泉之称。早在明朝,东兰韦氏土司发现该泉,水清见底,四季不竭,周边村民旱涝不惧,于是将土司州府从坡豪迁到兰阳村来,兰阳村便成为东兰的府治所在地。
此刻,两对男女青年正在泉边对唱山歌。虽然明知是镇里安排的,但他们唱得很投入,就像平时傍晚在村边约会唱的一般,女的歪低着头,男的边唱边慢慢朝他们走近。
不知谁喊一声,来一首爱情的。
他们张口就来。(女):“遇着哥,/好比金壶遇银杯;/今日特地来相会,/平生就等这一回。”(男):“喜见妹,/好比蜜蜂喜见花;/蜜蜂喜花飞去采,/哥今见妹不回家。”(女):“想哥想得要发癫,/饭菜不吃丢一边;/三天不见哥的脸,/好比家中断油盐。”(男):“鸭嘴不比鸡嘴尖,/哥嘴不比妹嘴甜;/几时讨得甜嘴妹,/煮菜不用放油盐。”
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兰阳村,乘车前往巴英村,那里正上演着更具传奇色彩的东兰蚂拐舞,但兰阳泉边那一句句煽情的歌声依然绵如素缕传进车窗里来。
临别我没忘记那碗米粉钱,但叔说你放心,她是我同学,又是亲戚,我刚才给了她坚持不要,她还说我们老家习惯,亲戚到家吃饭哪里要钱的。话虽如此,我后来还是通过微信把钱转给叔,请叔给她。
人们常说浓浓的乡情,而今天我所遇所见,觉得乡情就是亲情,就像这碧绿清纯的兰阳泉,无比地清澈见底,不染俗世一丝尘埃。
牙韩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