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作家路遥

  • 来源:上海采风
  • 关键字:作家,路遥,认识
  • 发布时间:2025-03-14 20:17

  沈家祺

  在我的书架上, 端放着已故著名作家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当我走近书桌看书或写作的时候,会面对路遥写的这两部作品,我常常自然地用手轻轻抚摸一下,表达我对他的敬意,因为他是我走进创作之路时遇见的一位难以忘却的朋友。

  说到我和作家路遥相识,还有一段难忘的人生故事,一想起就会像放电影似的在我脑海里展现开来。那是1983年4月清明节后的一天午后,我在上海参加一个会议。下午会议一结束,我就乘车去了上海文艺出版社著名编辑谢泉铭老师的办公室,把我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初稿送到他手中,请他提提修改意见。没等我坐下,他接过我的手稿笑着说:“我正想打电话到你单位请你来一次,想不到春风把你吹来啦!”说着他告诉我一个消息,由陕西青年作家路遥写的中篇小说《人生》,已由上海青年话剧团改编成了剧本,经过剧组人员的精心彩排后,准备在北京东路贵州剧场上演,作者路遥也从陕西赶来观看演出。他的话语中带着对青年作家路遥的赞美。

  说到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这也是谢老师一直在我和其他青年作者面前夸赞的一部优秀作品。这篇作品发表于1982年上海《收获》杂志第三期,作品发表后,在全国文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人生》中的人物高加林从一个民办教师回到农村和土地打交道,然后又离开土地,最终再回到土地。这一个过程,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其中他与农村姑娘刘巧珍和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是故事发展的矛盾所在,同时也体现了高加林面对爱情和现实之间的一种艰难选择。

  小说刻画了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张克南四个青年形象,集中表现了进入20世纪80年代青年人在人生道路上的探索和追求。带着悲剧色彩的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既有现代青年的自信和理想,又具备辛勤朴实的传统美德,在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时,表现出复杂的性格特征,在小说中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而小说中的刘巧珍则是一个真诚、善良、坚韧的农村女性,她的形象与高加林的现代理念形成鲜明对比。作品洋溢着浓厚的黄土气息,展示了民族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劳动人民的人格美,其人物身上潜在的传统关系感人肺腑,让我们从书中看到了当时的现代化在广大农村起步中的艰难,揭示了八十年代青年一代的精神面貌和对人生的思考,小说充满了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谢老师对这部作品的讲述,足见他阅读作品的细致和深刻。他见我凝望着他,就笑着告诉我,有朋友送给了他一张话剧票,因他要接待一位外地作者到出版社改稿,就把这张票送给了我。当我从他手中接过票的时候,他带着赞美的口气又说:“这个青年路遥很不简单,28岁就写出了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32岁时用了22天时间,以每天写作18小时的执着和坚强毅力,写出了13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在全国一举成名,真是实至名归!”

  接着, 谢泉铭老师又很有兴趣地给我讲述了他所知道的上海青年话剧团创作《人生》的经过,令我茅塞顿开。原来,上海青年话剧团的编剧程浦林在看了《收获》上的《人生》以后,觉得这部作品很有时代生活气息和生活基础,决定改编成剧本。他和另一位编剧余伟芳一起,加班加点写成剧本,决定要把《人生》搬上上海的话剧舞台。可是当时的剧团正准备演出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为了早日把《人生》搬上舞台,编剧程浦林经再三考虑,决定用个人向剧团贷款的方式进行排戏,从而通过演出《人生》走向演出市场,解决剧团排戏需要的经济问题。为此程浦林向剧团领导立下了“军令状”,通过贷款人民币三千元,竭尽全力甘愿吃苦,终于把话剧《人生》搬上了上海舞台。

  谢泉铭老师讲得头头是道,看得出他对此剧的前后经过了解得十分深透,令我非常敬佩。那天临别时,谢老师还笑着对我说:如果机缘巧合,你还可在前排看到路遥……老师的关爱令我感动得不知怎么谢他才好。临走时,谢老师从办公桌上取了一个印着出版社地址的信封递给我,让我把话剧票装进信封里,可见老师做事十分细心。

  是的,在上海这座大都市,每年演出的各种剧目很多,有京剧、沪剧、越剧、淮剧、黄梅戏等,但看话剧,30来岁的我也是人生第一次。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于1983年4月8日星期五傍晚,乘车来到了北京东路的贵州剧场,这时,离开演时间已不到半小时。面对已有70多年历史的老牌剧场,我想,话剧《人生》安排在这里公演,可见其排场是隆重的。

  当我走进剧场时, 里面已经人头攒动,几乎已坐满了人。与我同时步入剧场的还有几位认识的报社记者,他们正用手指点着前排中间已经坐着的那个人,说那个穿着中山装的,就是《人生》的原作者路遥。而我的座位就在路遥后面,相距不远的地方。

  当我找到座位刚坐下, 没一会儿大幕就开启了,话剧《人生》在上海开始首次公演了。该剧的演出不仅是一次艺术上的尝试,这也是路遥原著登上舞台的一次新尝试,吸引了众多观众。剧终的时候,观众久久不愿离场。面对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看到坐在前面的路遥站起了身,向观众鞠躬致意。我在侧面看到他还不停地用纸巾在擦泪,这进一步证明了该剧在艺术表现和观众反响方面是成功的,路遥的举动表明他是很满意的,更是感动的。

  那天演出结束后,上海各大报纸的记者对路遥进行了采访,我和几位观众也站在旁边听。路遥激动地说:“首先我要感谢上海青年话剧团编剧把小说改成话剧,这个戏基本反映了小说原作,我所写到的北方人的生活能在东方大都市上海青年话剧团的戏里反映出来,北方人的生活被南方人演得很出彩,我觉得很成功,很感动。”他又说,“我认为剧中的音乐配得也很好,特别是高加林走的时候所出现的拖拉机的音响效果,让人边看边能够带着想象,原小说的人物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舞台上,我感动得流泪了……”他还说,“上海是一座文化水平很高的城市,观众的水平很高,上海观众在观剧中的掌声给予了《人生》很高的评价。舞台演员们的高超演绎也很成功,我要感谢大家!”

  记者的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时间已晚了,原本想找路遥聊聊创作上的事情,但人那么多就觉得不太方便。为不打扰他,就把自己从家中出发时准备要和他见面说的简单心语写在了纸上,通过谢老师给我的信封递给了路遥,纸页上留下了我在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还把我在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剪贴后夹进了信封内。我希望能和路遥见个面,在他身上学到更多创作的力源。

  两天后的一天傍晚, 我准备下班的时候,忽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我接过电话,听筒传来了普通话的声音,原来他就是路遥。电话是从马路边的电话亭打来的,我高兴极了。路遥对我说,他这两天实在忙不过来。在他的问候声中,我用简短的话把要向他学习写中篇小说的事告诉了他,并讲了自己在创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说了一些向他学习的诚恳话。他在电话中很谦虚地说:别夸我,我认为创作对我们年轻作者来说,最欣慰的事情,并不是在取得成绩时炫耀和沾沾自喜,而是要让作品有人喜欢阅读……他的话立意高,令我感动不已。在通话时,当他知道我比他大一岁时,还客气地叫我大哥。他告诉我,在上海安排的时间很紧,办理好了上海的事后就得马上返回,返程的票已订好了。他还说:你提到的见面聊谈一事白天已经安排不进,欢迎你以后有机会到陕西来。

  听了他的话, 我动了个脑筋对他说:那么我们在今天晚上找个时间碰个头如何,上海的夜晚就像白天一样。我告诉他,那天看的话剧票是上海文艺出版社著名编辑谢泉铭给我的……就这样,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六点前在上海青年话剧团所在的安福路288号附近的武康路口相见。

  第二天傍晚, 为了赶早,我乘车进入市区后,怕误了时间,就又坐了出租车赶到了武康路口。这时,西边的晚霞还没褪去,四周灯火已经通明。我看到一位穿中山装的男士站立在路口,正抬手在看手表上的时间,他就是路遥。我大步上前,一边打招呼,一边紧紧握手。

  武康路-安福路街区是上海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区之一,全长1.5公里,堪称“万国居住建筑博览街区”。武康路是一条宁静的小马路,当年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在上师专的时候,曾在这些地方实习和做有关调查研究,所以对这里的路比较熟悉。

  面对武康路,我便向路遥作了简单介绍,告诉他武康路原名叫福开森路,这是一条可以体验上海开埠后的风情之路,房屋式样有西班牙式、法国文艺复兴式等风格的建筑,极富特色,被誉为上海中心城区最具欧陆风情街区之一,更是一条被誉为“浓缩了上海近代百年历史”的“名人路”,巴金、黄兴、唐绍仪、贺子珍等诸多名人都曾在此居住。在我的介绍下,路遥对武康路发生了兴趣。

  一个小时, 我们走马观花地走完了这条一公里多长的武康路。在灯光下,路遥对我说:在夜晚的都市马路上看到这条上海马路和这些名人故居,仿佛看了一部风云变幻的历史人物电影,真是大开眼界。于是,我们在武康路附近找了个茶室的小包间。就在我们刚坐下时,路遥从口袋摸出香烟,递我一支。我因不会抽烟,就谢了把烟放在桌上。没多久我看到路遥吸的一支香烟已经被抽掉了二分之一,可见他的烟瘾很重。

  路遥见我不会抽烟就问我:“创作人不抽烟,夜间写作怎么办?”他请我介绍一下自己家庭情况和创作情况。我把自己从小丧父,如何靠母亲在艰苦生活中养育长大至读书、知识青年回乡务农、在乡间当土记者写稿和搞文学创作的事,包括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入城市读书等,简单地给路遥讲了一遍。他听了后,喝了几口茶说:我们这一代人,不管天南地北,只要是在农村住过的,岁月留给我们的几乎是相同的记忆。他的话音刚落,我就谈到了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对他的努力创作表示敬佩。我赞美《人生》的创作风格和深远的意义,并对他说:“你是我学习的榜样。”

  路遥朝我笑了笑,又点燃了烟说:“学习是互相的,我们共同努力,不辜负时代对我们的期望。”他也说到了自己的家境和他的情况:原来他写的《人生》构思创作于1981年,创作时离开家甘愿住在陕北的甘泉县,这部13万字的中篇小说从构思到写毕历时近一年,但真正奋力写作的时间实际上只用了22天。他还告诉我说:“其实,《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在写我自己。我们陕甘宁地区属黄河中游,旧社会许多人为了生活都外出去讨饭。小说中的高加林性格的形成,无不同这一地区的环境有关。”在他的介绍下,我了解了路遥的一段人生苦旅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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