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与蝶变——陈先发诗歌印象

  • 来源:扬子江评论
  • 关键字:困境,蝶变,印象
  • 发布时间:2025-03-29 19:57

  草 树

  我和先发相识快三十年了,纯粹建基于诗的友谊,历久弥坚。窃以为,我们是真正的同时代人。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说,你没有读完一个诗人的每一行诗,就不能作出准确判断。持续跟踪阅读,一个读者也就成为一个诗人成长的见证:青年时代的才华彰显,写作突破期的先锋实验,中年的自我节制和艺术上的成熟……这是一个诗人磨砺诗艺的过程,是一段精神不断走向独立自足的旅程。

  陈先发1967年出生于安徽桐城,“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清乾隆四十二年即1777年,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中语。该文第一次提出了“桐城派”的说法)。出生地的地理灵性和人文景观,对一个诗人来说,是早期最好的诗歌课本,而桐城当然称得上一个得天独厚的诗歌课堂。“县城东南向约13公里外,有一座别具风格的千年古镇,孔镇。据资料载,孔镇在明末到清中晚期,曾相当繁盛:‘主街一道,横街两条。另有七巷十三弄。街、巷、弄均为麻石铺筑,店铺房舍多具飞檐翘角,木楼花窗,栉次鳞比。’镇东大沙河,平沙浩瀚,夕阳照射,宛如白雪,有‘孔城暮雪’之称;镇西南界荻埠河,碧波粼粼,渔歌唱晚,挂帆返棹,有‘荻埠归帆’之说。此二处,均列入了旧‘桐城八景’。1967年农历10月初二夜间,当代诗人陈先发出生在孔镇九甲(民国时,将该镇分为十甲管辖)外,一个叫‘埂头’的小圩子。”a不过在陈先发童年的记忆里,这个诗意盎然的孔镇,早已凋敝。“……大概有三公里多的大青石板街,还在。小时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喜欢撒开蹄子在上面乱跑,沁凉入骨的。每天早上,街上挤满了七里八乡来街上卖鱼、卖菜的小贩子;炸油条、炸春卷的大油锅也当街摆出,贩子们做完了小生意,把扁担一扔,就蹲在油锅四边的小板凳上‘扯闲白’。那些年,最大的几个铺子,是用白石灰刷掉旧商栈名号又重新开业的供销社,卖些化肥、农药之类;或者是叫‘合作社’的那种,卖些日杂、小百货。中间夹着些剃头铺子、小照相馆、棺材店、铁匠铺子,白天也没几个客人,老板们笼起袖子,听旧版的黄梅戏《小辞店》,或者,坐在门槛上发呆。”b对陈先发来说,桐城或孔镇的辉煌已经流逝,但是生于斯长于斯,一个口头和文字里的旧时孔镇,依然在记忆里存在。

  《与清风书》是陈先发的早期名作。它出自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手,足见其卓尔不凡。一个高音萦绕在“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之上,“河边抓虾的小孩/枝头长叹的鸟儿/一切,有着各安天命的和谐”。诗人在语言中对一个逝去的传统中国的召唤,貌似已开先声,无论此后上演“一个女子破茧化蝶的旧戏”,还是倾听“草间虫吟的乐队奏着轮回”,都成了“必修”的诗歌功课。当然,此诗2011年选入诗集《写碑之心》时,大约做了修改,抹去了部分语言的青涩,但仍可以听出诗行之间热烈的心跳。最重要的是,在朦胧诗红极一时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的诗人已然从英雄主义代言式写作的影子里走出,发出个人性的高音:此高音,显然不再从属于“我不相信——”的诗歌意识形态。

  1989年,陈先发揣着50多首写于毕业前两月的诗回到合肥工作,这些诗在当时被誉为“先锋诗坛的领路者”的《诗歌报》以“陈先发专辑”推出,立即引发相当范围内的轰动,他也因之被视作海子之后又一“少年天才诗人”。但是不久他就进入长达八年的“沸腾的记者生活”c,蹲点大别山,跑遍十七个省。在我看来,正是这一段生活决定了他在语言路径上的选择。八年记者生活,让他具备了一个整体性的宏观视野。时代处于剧烈的变动时期,农村田土放开,城市化运动开启,不单是孔镇、桐城,整个中国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作为一个记者,尤其兼为一个度过了青春狂热期的诗人,他会比其他人更敏锐地感受到一些东西在破碎、流逝——历史性的孔镇逝去了,他要把那个口头流传和记忆留存的孔镇接回到语言,重建一个视域性的孔镇——“赤脚,穿过种满松树的/大陆/这么多滩涂、山川、岛屿无人描绘/许多物种消失了/许多人已尸骨无存/我来得太迟了”d。一句“我来得太迟了”,语带悲怆 、苍凉,一颗赤子之心彰然可见。“你死后/青蒿又长高了一点”,沉痛,隐忍,“凡经死亡之物/终将青碧丛丛/就像这些柳树//田埂上/蜜蜂成群”,哀挽中又葆有存在的信念。对着河边那些耳熟能详的植物,他之热烈表白,实是一颗滚烫的心的在场——

  石粟,变叶木,蜂腰榕

  石山巴豆,麒麟冠,猫眼草,泽漆

  甘遂,续随子,高山积雪、铁海棠

  千根草,红背桂花,鸡尾木,多裂麻疯树

  红雀珊瑚,乌桕,油桐,火殃勒

  芫花,结香,狼毒,了哥王,土沈香

  细轴芫,苏木,红芽大戟、猪殃殃

  黄毛豆付柴,假连翘,射干,鸢尾

  银粉背蕨,黄花铁线莲,金果榄,曼陀罗

  三梭,红凤仙花,剪刀股,坚荚树

  阔叶猕猴桃,海南蒌,苦杏仁,怀牛膝。

  四十四种有毒植物

  我一一爱过她们

  直接,浓烈,开始出现鲜明的个人抒情风格。此一时期,陈先发迎来创作的井喷期,他在风格上也不断探索:在语言上,一个无限性维度开启,像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打破了生死的界限。“她怀孕了,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一种自我客观化的视角,融于对世界的观察,“爱情和死亡,都曾是令人粉身碎骨的课堂/现在都不是了。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母亲本纪》),为母亲立传,把母亲摆到帝王般至高的位置,只言顶万语,语言浸透在情感里。而《悼亡辞》所示,正是步入招魂之路,“要理解一个死者的形体是困难的,他坐在/你堂前的紫檀椅上,他的手搭在你阴凉的脊骨”,“他一路下坡,河堤矮了,屋顶换了几次,祠堂塌了大半”,越来越克制、惊悚、奇峭。《最后一课》那个“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给没有到来的“她”打电话的人,“嘴唇发紫,簌簌直抖”,诗中个人化的音顿出来了,延时所及,除了为孤独发明了一个精彩的现代比喻(小水电站),视域之中呈现的,是那个逝去的老师去为病中的女孩补课,“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叙事性,戏剧化场景,短短十行抵得上一部短篇小说的内容。

  这一时期,除了返身记忆,陈先发在不断思考、探索,试图走出一条独特的语言路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反传统,反崇高,轰轰烈烈的口语诗运动,使他深感新诗的圩堤在决口。“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收藏在故乡雕龙的屋梁。/此屋建自明末,多少衰落的星斗敲打过/这鱼鳞状小青瓦——/多少人消失了。/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天柱山南麓》)传统和现代的断裂处,必出现肩负使命的诗人,他以口语叙事为策略,直接对《水浒》人物进行当下重构,试图打开传统和现代淤塞的气脉,但终因气息不至,声音虚浮,只能算一次尝试。但是在井喷期,即2005年前后,一批成熟精湛的作品相继问世,几乎是在一些诗行间充斥着喧闹的同时,这一批作品突然寂静下来,并浮出词语自身清晰的声音,它们是《丹青见》 《前世》 《鱼篓令》 《秩序的顶点》 《残简》等。《前世》是梁祝故事的超现实主义虚构,其音调的高亢是少有的,带有戏仿色彩,而诗中出现的停顿,更让它从九十年代以来大行其是的线性叙事中区分出来,成就诗的品质:“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好比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或如一个音顿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回梁,构成一个坚实的诗意发生点。在诗的内在气质上,此诗实际上是一种现代精神的映射,或整体性观照世界之后的具象还原,只是借用了梁祝神话的“壳”。《丹青见》让人想起现代主义大师华莱士·斯蒂文斯的《坛子轶事》,一只坛子被置于田纳西的山上,自然的秩序改变了,凌乱的荒野向山涌去,它统治每一处,不曾释放飞鸟和树丛,“像空气中的一个门户”(又译“空中的一个港口”)。对于斯蒂文斯来说,此诗即所谓“诗是最高的虚构”的诗性诠释,荒野的秩序改变,源于诗人精神意志的力量。《丹青见》显然有着某种同构性,但它却是中国化的,根植于本土——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全诗仿佛一个得道高僧的念白,“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铁皮桂和香樟”。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而“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和“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穿插其间,情景交融,正是此诗高妙处。陈先发在1990年代的写作彰显一种“儒侠并举”的情怀,进入21世纪以后,他更多表现出一种“卫道”精神和为这个失神的世纪招魂的雄心,他之“诗哲学”,不单是让语言的行动抵近道之所存,也显示出一种“立法者”隐忍的强悍,致力于为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重建人类的精神秩序。《丹青见》呈现的是在一种自然秩序背景下,对人类精神秩序混乱的纠正,这正合了谢默斯·希尼之“诗是一种疗救和纠正”的主张。“如果/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柞木和紫檀的价值不言自明,“湖水暗涨”,一个“暗”字,让其获得隐喻。接下来“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这一声声鸟鸣,既可视为对自然环境的选择性描述,更让人感到一种近于呼救的声音。“溶化着”,似药丸。到此诗的音调也提高。即便“蛇的舌头如受电击”,人的欲望不断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秩序,诗人当然要指出,“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锁眼里的桦树自然是处于禁锢状态的事物。死人眼里的桦树和制成棺材的桦树,则是摆脱了自然属性而从属于精神属性。诗人对这一价值判断的指认,坚决、果断、不容置疑。其背后,蕴含了诗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深沉的人文情怀,是“诗是致良知术”(陈先发语)的一个有力注脚。从自然而人文,其背后也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观。这一类出色的作品,还有《秩序的顶点》,这首诗在某种意义上比史蒂文斯的《坛子轶事》一类“最高的虚构”更直接锐利。

  陈先发的写作不同于知识分子写作,也有别于民间的口语写作,就其强烈的思辨风格和抒情性而言,他的写作当然更接近学院派,精神气质神似史蒂文斯。为了实现象征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他做出了巨大努力。同时他对流行于21世纪的元诗写作,进行了深入广泛的探索。《白头与过往》虚构了一场“我”和一个女魔术师的对话,诗末标注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朋友,一对魔术师伉俪,因而诗中之“我”,被赋予那个女魔术师丈夫的身份,“我”又是一个语言的魔术师,即是写作主体的自我客观化,诗也被置入一个戏剧结构。诗的题记引自李商隐《子初全溪作》一诗,“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此感叹非同一般,是站在终极性和历史性的角度来看世界。李商隐是晚唐杰出的诗人,其诗修辞繁复,诗风晦涩,被顾随称为“诗可以为韵的代表”,是唯美派诗人,他又说杜甫是“诗可以为力的代表”,是现实主义的代表诗人。e陈先发的诗灌注生之力,更接近杜甫;他的风格由于选择现代主义的写作路径,诗风之晦涩,又近李义山,这个题记,大约寄寓了感叹时间之不可逆和其诗之曲高和寡之双重感慨吧。

  诗的事理性结构是一对魔术师夫妇日常的一天:从早上到晚上,场景设置在家中,晨练的街头,中午对饮的小桌边,晚上,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音顿,都展开语言之思,或以之撬开时间的维度,尽展想象力翅膀的飞行之妙。诗的开篇即以“早晨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像冥王星一样/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营造一种魔幻氛围、一种超现实的场景,使得语言之言说趋于合理,它仿佛可以在你说“这不合理”时,随时告诉你,“我早说了,这不是真的”,无论是“四壁的晃来晃去”“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还是“一头烤麒麟”,都具备想象的真实,而“隔着拱廊,我听见她/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砰,砰’声”,这无意义的日常,支撑着一个虚幻的意义世界或历史世界。街头的冬青树被反复吟叹,强指为“骂骂咧咧的冬青树”“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直至被强指为“儒释道”。早餐时刻出现荒诞的一幕,“她已经五十五岁了。/我念给她听报纸上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以真实的笔触描述想象的场景,在场景中引出“我”的心理活动——这是语言对现实的虚妄的回应,也是发现她完美如初的“自我”时由衷的赞叹——

  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

  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

  “念吧,念吧。

  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

  诗者,语言之寺庙也。借这位女魔术师之口,诗人所隐喻的,正是诗存在于日常之中。而她身上的“瓦片”所从何来——来自她年轻的时候,工人们用瓦片狠狠砸她,在那样一个时刻,“一街的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臭婊子’”,只因为她有着惊人的能量:“她用几句咒语,让镇上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小水电站”,之前就在《最后一课》中被命名为“孤独的小水电站”,青春荷尔蒙爆棚的孤独,以此现代色彩鲜明的“小水电站”喻之,至为精确。冬青之代表传统的禁锢性一面,初见一端。而她在舞台上,把体内收藏的瓦片变成了“鸽子”,伦理学的、辩证法的、不可测的,这些鸽子,也被指认为语言的碎片,拼贴这些碎片之途,唯有回到“过往”,回到那片发白的芦苇,回到习俗和寺庙皆在、烧掉的“既往”还在的园子里,因为韩非子早就说过,“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因为“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历史从来如此。所以“我”仍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为‘儒’、‘释’、‘道’”,“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与静穆”。显然,这是诗人对传统的态度;那个制造虚幻的女魔术师,自己却陷入现实给她制造的虚幻中,如何破除“困境”,收拢,拼贴?“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这些碎片,既是传统的,也是自我的,更是语言的。

  整体性的写作的最大难题在于命名:结构的独特和意象的准确性。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以打破常规的想象,树立语言的典范。《聊斋志异》开启的灵异世界观,很少得到当代文学的响应。《等待戈多》的荒诞力量,显示人生的无意义,始终等不来的,或许不是上帝,而是那个依然丧失的“自我”。如何去抽象出一个时代的物欲横流、礼乐崩坏,一本书不能尽其所有,一段寓言却有更为直接的力量。诗人在一个个荒诞的场景中还原浓缩的现实,表现出卓越的概括力和想象力。《白头与过往》是一首规模宏大的元诗,关乎语言、传统、命名、存在等,以十分巧妙的预设结构,呈现语言和存在的双重困境。《你们,街道》以一面语言的镜子,映照出存在的困境,以不同的方式呈现了这一主题。这一批长诗有着深沉的抒情风格,显示了作者的灼灼才华,不无反讽又饱含诗人对这个世界的关怀和无奈。但是总的来说,主体的声音过于“宏大”,主客之间缺乏应有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削弱了诗的力量。不能说它没有完成“修辞立其诚”的“夙愿”,是诗人真诚所至,还不能“安静”穿过“我”在“这里”的“困境”的一个个“特例”。

  2011年,我应先发之邀去合肥,当我到达他的工作单位时,门卫和他通了电话,没有登记就获准上楼了。宽敞的办公室,茂盛的绿植,门开着,水在壶里烧开过了,不等我在沙发上落座,他劈头就是一句,“你的诗太重了,词语的壳都要胀破了”。夜晚,他召集合肥的诗人陪我喝酒,有罗亮、章凯、雪女等。这一次行程的安排,他本计划陪我去黄山玩几天,临时遇上家事,他必须去上海一趟,计划被打乱了,我也不得不改变行程去南浔。他送我去车站,帮我排队买好票,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餐馆喝酒。“还没好好聊聊诗呢。”他说。的确,大酒店里大群人吃喝,无从谈诗。在小餐馆甫一落座,我们就急不可待地开起“洗衣单”,就像当年的谢默斯·希尼和布罗茨基初遇的情景。吃完饭,我们去车站。他买了一张站台票,坚持把我送到车上。列车徐徐启动,驶出合肥。窗外是两淮地区平阔的原野。一块窗玻璃受制于窗框,多少年而不变形,依旧保持清澈,似乎是暗合先发的一个合适隐喻,写诗让他保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品质。这个时代除了背着“小木箱”和“用草绳捆扎的棉絮”进城上大学的“我们这一代”,还有谁保有清澈的理想主义精神?江淮丘陵微微起伏,十一月的树木已经有几分萧索,但盎然春色深藏其中。

  诗的本质是友谊,是语言和世界之间的一道桥梁,是“一扇空气中的门”。“诗可以群”,在现代诗学的意义上,亦可作如是观。诗人之间,正是基于对“修辞立其诚”的本质认识,共同在不同事物里寄存了一个“自我”,才让他们一瞬间跨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一座共同的“港口”。在当代诗歌的生态中,诗人的“困境”,从根本上说,既是语言的困境,也是存在的困境,不太可能有诗人之间的“困境”。如果有,即是离开了诗本身。

  2012年,陈先发在博客上发表《养鹤问题》,此诗生发于现实政治,是一次明确的诗学发言:“我披着纯白的浴衣,/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f且不说蕴含的反讽,它宣示了一个诗人恰切的睹物观情的位置,本质上是诗人对现代主义的唯我论的深刻反思,是一次根本性的观看世界方式的调整。21世纪前几年,陈先发引进西方现代主义的“思”的经验,试图以元诗意识在本土开拓一条个人化的语言路径:意义丛生,意象纷呈,充满命名的激情和才情,大有建立一个独特的陈氏语言符号王国的雄心,四边形(天、地、神、人),蛇(欲望、意识),垂柳(天然的、本质的垂直),容器、壳(意象)等等,在他营造的具体语境中,甚至不惜反复强指,从而生成不同的语义。随着对语言的认识不断加深,结合对现实语境的深刻思考,陈先发不断调校个人的写作坐标原点,逐步收敛立法者的姿态,其写作变得专注而深入。这一时期的《颂》 (九首)成为后来《九章》的先声。《老藤颂》依然采用了虚构的方法,“候车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长发 / 正好覆盖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 覆盖她瘪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净、老练的绣花鞋 /和这场无人打扰的假寐 // 而我正沦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牺牲品。/ 玻璃那一侧 /旅行者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钟表/我想,他们绝不会认为玻璃这一侧奇异的安宁 / 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 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扇子)/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 /来源于他们。/来源于我与他们之间的隔离。”g看似日常的描述,处处在言说艺术的本质。有了玻璃的透明区隔,方能带来安宁、寂静,而玻璃区隔正是回应了作者关于写作的简短定义:“写作即区分。”一场关于语言艺术的探讨,被设置成一个戏剧化的场景,别出心裁,具有鲜明的画面感。自“颂”九首始,几年以后,也就是2014年,陈先发开启了数年的“九章”写作,他将现代色彩浓郁的个人化写作,植根于巨大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心怀自然与苍生,纵览人间与天地,使在过往与当下碰撞中的语言运动充溢着张力,体现了自成一体的美学抱负。这和知识分子的元诗写作已经相去甚远,它在诗与真、词与物、语言和存在之间,建立了更为多样化的路径,一如那郊外如蟒蛇四散的小路。从《颂》 (九首)到《秋兴九章》之间,四年沉寂,等待一个命名。《九章》借助伟大先贤的经典命名,推动着写作,也得了一个“陈九章”的美名。当然,对于写作来说,这些是写作以外的事情,和诗本身并无实质性关联。从文本看,《九章》所示,陈先发的写作已经从整体性写作转向更具烟火气的个人性写作,当然,他从未放弃语言之思。由此可以看出他在写作观念上的调校——

  茄子成熟时

  变得紫黑

  一旁的杂草长势更凶

  出门旅行两个月后

  小院景象让人吃惊

  我们爱着的茄子被

  完全地吞没了

  原来一个靠纯粹本性

  长成的世界如此不可接受

  但疯狂的遮蔽并未阻止成熟

  我想,我们的写作何不

  在这草枯风暖中

  随茄子探索一番自身的弱小并

  摈弃任何形式的自我怜悯……

  ——《秋兴九章之七》h

  以小院的茄子起兴,语言之思引向写作本身。茄子的成熟,不惧遮蔽,信念笃定——诗转向个体信念的塑造,就写作而言,无须“任何形式的自我怜悯”。这“任何形式”,我们不妨理解为对于修辞的依赖。这是诗人对写作的反躬自省,信念建立于自我的省视之中。诗虽短小,言之有物,令人信服。

  《秋兴九章》有了简洁的叙事风格,其中有一首叙述诗人记者生涯中一次采访犯人的经历,不忘以外省监狱窗口的“秋天的云”起兴,此乃“语言的观看”,盖因它为诗确定了语调。诗从语言开始,专注于犯人的“方言”:“我的采访很不顺利。囚徒中/有的方言聱牙,像外星球语言”,“有的几天不说一个字”,沉默,也是声音一种,从沉默里诗人听到更多。“那时,他被重机枪押着//穿过月亮与红壤之间的/丘陵地带。”观看的镜头拉起来,镜头所示,岂不是人在大地上的困境?“因为他视力衰竭/我回信的字体写得异常粗大”,压缩的情感在这粗大的字体中,迅速饱和。不做伦理性评判,不抒发主观感怀,一切寓于具体的情境中,当然合乎艾略特“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的原则,“那是十月底了/夜间凉爽,多梦”i,高远之云,秋凉之夜,寄寓的正是一种同情,并因语调苍凉,形式单纯,风格上实在有几分古典主义的风致。

  《九章》保留元诗意识对事物的渗透和整体性视野,但是它的诗学根基更多扎根于个人性和日常性,自觉抑制自我意识,更加专注地关注存在。它在本质上秉持一种更为谦逊的世界观,从根本上确立了诗的对话性。2023年,长诗《了忽焉》发表,立即引发广泛关注。它堪称陈先发的集大成之作,诗在语言维度上排除了时间的障碍,实现了古代与当下、历史和现代的对话,开阔的语言视野有赖于他从古典世界观、量子力学叠加态或者相对论引来光亮,这一束束追光聚焦自我的表现,从而使得语言行动出离宏大叙事的虚浮和空泛,摆脱了“无形人穿无形衣”的历史叙事的虚无,相反,以“我”之分身进入不同时空,将自我也纳入诗的“凝望”之中,不但远离了人类中心主义,而且致力于自我中心的破除,自觉将诗人身份定位在一个谦逊、清醒、深情的位置,彻底摆脱了西方现代主义的二元对立的困境,专注于语言本体——不由上帝本体论、本质主义去定义,而是人和物、自我和世界关联的日常存在,以平等对话的方式展开本体言说,既破除了个人化抽象、升华或者形而上学的流行风尚,又回避了那种浮于存在的水面、照相式的叙述和个人化的口水絮叨。《了忽焉》显然致力于抵近存在之道,以不无神秘的超验美学,穿过了现象世界的芜杂,直接进入自我困境的腹地,致力于打破“套中人”之“套”,以期实现人类精神的自我拯救。在诗艺上,它就像突破困境蝶变之后的舒展,沉重又轻盈,挥洒而自如。在我看来,它是百年新诗真正“断奶”,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陈先发作为当代重要的代表性诗人,他穿越中西两大传统的丛林,以其作品的厚重和风格的独异,开拓了一条独特的语言路径。

  2024.11.8

  【注释】

  ab何冰凌:《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诗人陈先发评传》,《星星》2008年第4期。

  c陈先发:《固定着自画像的几个钉子》,《艺术广角》2011年第4期。

  d陈先发:《扬之水》,《写碑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页。本文凡引自该诗集,仅标明诗名,不一一作注。

  e参见顾随讲、叶嘉莹笔记:《传学:中国文学讲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663页。

  f陈先发:《养鹤问题》,《安徽文学》2013年第3期。

  g陈先发:《老藤颂》,《九章》,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

  h陈先发:《九章》,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7页。作者在成书时对网上发布的《秋兴九章》进行了修改。

  i陈先发:《九章》,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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