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不安的魂灵——读胡学文长篇小说《龙凤歌》
- 来源:扬子江评论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魂灵,小说,《龙凤歌》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5-03-29 21:25
苑 博
一
胡学文的长篇新作《龙凤歌》依旧是一部关于乡土、生命与苦难的作品。小说以一个家庭在半个多世纪中的生命史、生活史、精神史结构全篇,并在这一主干之上不断枝蔓出新的故事,最终呈现出乡土社会复杂的生活面貌与情感样态。《龙凤歌》拙重而纤绵,展现出作者一贯的对于心灵世界的深入探寻和呈示、对于叙述的强大控制力,以及对于世态人情的细密勘查。小说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围绕着马秋月展开,主要写这一乡村女性在近二十年的婚姻与家庭生活里的现实境况,和由这种种特殊的现实境况而产生的心灵异动;下卷则将叙述的时空从1950-80年代延伸至当下,以朱丹溺亡的疑案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叙述焦点,由此呈示出乡土社会丰赡的人物谱系和隐微的情感世界。
《龙凤歌》上卷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豆庄的村庄,小说的叙述有时还会延伸到另一个叫作五台的村庄,但这仅仅是出于叙述上的需要,豆庄和五台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带有胡学文一再书写的坝上草原的气息,荒蛮、刚烈、残酷,却又坚韧、柔毅、温情似水。这片土地静静地承载着数不清的生命与死亡,也包蕴着一切人的恐惧、畏怖与不安。这是千百年来人们歌哭于斯的土地,这样的一片土地在胡学文的笔下结结实实地生长出来。马秋月正是生活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
即使不追溯到早年创作的《麦子的盖头》 《命案高悬》,或是较为晚近的《从正午开始的黄昏》 《风止步》等作品,而仅仅是对胡学文近年写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如《逐影记》 《跳鲤》 《丛林》等稍加考察,我们便能十分清晰地看到,胡学文的创作往往踏勘那些隐秘的、不寻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畸异的心理状态。书写这种奇观化的心灵世界构成了胡学文小说最为核心的叙述主题,同时也成了胡学文小说最为醒目的叙述标志。《逐影记》里马远一心要为女儿报仇,这种执念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的痴呆,但即便他“脑袋像灌了泔水”a一样,也仍然日夜准备狙击那头杀死女儿的饿狼,到最后,马远已经分不清真实与幻象之间的区别;《跳鲤》里的主人公在黎总的威逼利诱之下终于跟妻子花离婚,但他始终怀疑花的离开并非自愿之举,这个念头像毒虫一样纠缠着他,“他只想把恼人的毒虫杀灭”b,于是最终选择向黎主任复仇;《丛林》里金枝以保姆身份融进继子宋刚的生活中,又借助宋刚帮儿子贵祥谋得村长的职位,不久贵祥出事入狱,金枝不动声色、却又步步紧逼,试图让宋刚出手相助,“一点点地摧残着宋刚脆弱的神经”c。在胡学文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一个或几个执拗的、“有着极强的刚性和韧劲”d的人物,这种执拗、刚性和韧劲,又常常最终演化为某种近于病态的心理。这一类型的人物,几乎贯穿在胡学文各个时期的创作中,并在胡文学的小说中产生了强大的精神力度。顺带一提,一旦认识到“执拗的人”构成了胡学文小说人物谱系中最为核心的部分,似乎就能理解,为何他的小说里总是出现大量的自由直接引语,为何胡学文总要用这一稍显生硬的方式来呈现人物的对话与心理过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隐去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声音之间的界限,才能更为充分地展现人物特殊的、强力的精神内面。
《龙凤歌》里的马秋月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复杂精神内面的人物,但她又无法完全纳入胡学文既往创作的人物谱系之中。如果说像《命案高悬》中一次次徒劳无功地追寻真相的吴响、《风止步》中一次次掩盖真相的王美花,这样一类人物的执拗是一种对外加于他们身上的不公正的命运的积极反抗,那么马秋月的执拗则是对生活、命运、世界的消极应对。这种消极性最为集中地体现在她性格中的“畏”上,即她的胡思乱想、易于惊慌不安,并最终以梦游这一颇惹人注目的躯体动作的形式爆发出来。
《龙凤歌》的叙述便始于马秋月的一次梦游。这次梦游发生在儿子朱灯收到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这本是一桩喜事,但马秋月的内心在喜悦之外还有愧疚,“这份愧和疚也让她生出气恼。气恼是虚的,不能显露,只能压在心底”e。这份压在心底的愧疚、气恼源于女儿朱红。在兄妹二人之间,朱红更为聪慧、灵巧,如果不是家庭遇到了困难,需要她终止学业来支持家庭,朱红此时应当取得远胜于朱灯的成就。但事实是,最后朱红成为了家庭生活的牺牲者。按说,这种情况在小说叙述的年代不算少见,而且朱红的退学“是她自己提出的”,但马秋月就是无法排遣对女儿的愧疚,直到这种愧疚以梦游的方式释放出来。在这里,马秋月的偏执、马秋月的“畏”便已初见端倪。而在此后的篇章里,小说通过叙述马秋月近二十年的婚姻与家庭生活,逐渐展现马秋月不同生命阶段的隐秘心事,并揭示出马秋月这一性格的根源。应当说,小说所叙述的生活情景只是马秋月生命中极小的一部分,但即使是这极小的一部分,也无法在这里得到充分讨论。所以,本文仅仅聚焦马秋月生命中的三个瞬间,试图通过对这三个特定瞬间的分析,呈现马秋月之“畏”的起源。
二
第一个瞬间是马秋月得知自己将嫁给朱光明后的离家出走。作者为马秋月的梦游设置了一个颇为有趣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在她耳边说“枣红马”。这里的“枣红马”可以说是马秋月和朱光明的“红娘”:如果不是那匹枣红马走失到豆庄附近,如果不是寻马未果的马天被朱光明的父亲朱全救下,马天的寻马可能会成为一趟丧命之旅。然而事实是,那匹走失的枣红马改变了马秋月一生的命运。被朱全救下后,马天在朱家结识了朱光明,朱光明的聪颖、多才深深打动了马天,马天当即承诺把女儿许配给朱光明。回家之后,他向妻子和马秋月宣告:“婚事就这么定了。”应当说,马秋月一生的不安、不幸的根源在某种程度上都能追溯到她那无法自主的婚姻。这就是为何,在马秋月精神最为紧张的时候,那个象征着马秋月婚姻开端的枣红马,竟然成为解除她梦游状态的密码。
但是对马秋月来说,她的命运更为悲凉的地方则在于,她并不真正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在得知将嫁给一个未曾见面的人后,她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然而,当马秋月发现即将到达县城,她“模糊的反抗”的终点时,“她惊喜地喊出来。几乎同时,她瘫坐下去。喜悦未能持续,就像一个气泡,炸裂便不复存在,她惊惧而又恼怒,像看到不该看的真相”。因为马秋月不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不明白生活还存在何种可能,所以在即将抵达出走的终点时,她的反应竟是“惊惧而又恼怒”。这也是为何她的抗争注定只是一场暂时的逃离。因为说到底,她对被安排的婚姻的反抗仅仅出于“错愕”“怨愤和委屈”,而不是基于某种理性的思考与认识,换言之,她缺少一种内在于自身的主体性力量,在许多情形下,她仅仅是作为男性意志的某种延伸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龙凤歌》写出了乡村女性长久以来的生活困境与生命困境。但显然,胡学文的创作并不以书写女性困境为主要意图,或者说,如果仅仅把马秋月理解为一个被束缚在乡土世界之中的女性,则会窄化马秋月这一人物所具有的精神复杂性。
马秋月生命中的第二个瞬间是听麻婆子讲故事。马秋月“打小就爱听故事,有时真恨不得住在故事里”,嫁到豆庄后,马秋月“依然沉浸于想象和幻想,好像脑里养了一匹枣红马,常带着她腾云驾雾”。马秋月对故事的迷恋是否源于她对沉重现实的逃离的渴望?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信的是,马秋月确实在豆庄的奇人麻婆子家听到了许多故事,而且,麻婆子的故事也让马秋月深深地沉浸其中:“有时在淅沥的春雨中行走,天地朦胧,却没有绝望凄苦;有时在烈日下独步,只有她的脚步和心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有时长风万里,秋雁鸣空;有时寒冷刺骨,大雪飘舞。有时数分钟甚至几秒内历经春夏秋冬,风霜雪雨。”但是,麻婆子的故事带给马秋月的不仅是欢乐、消遣以及对于现实世界的暂时抽离,就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因阅读浪漫小说而改变了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马秋月在豆庄听到的许多精彩的故事也让她“常活在遐想中,忘了现实”。即是说,那些故事对马秋月而言逐渐地不再仅仅是一种虚构,而开始侵入、并最终成为一种新的现实。
那个足以构成马秋月生命瞬间的时刻便是她若干次听麻婆子讲故事中的一次。不过,小说始终没有交代那个对马秋月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故事到底是什么。麻婆子讲的那个关于龙凤胎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空白叙述,我们仅能从马秋月后来的一系列行动与心理推测,那大概是关于一对龙凤胎如何成为冤家的故事。马秋月第一次想起这个故事是在分娩后,她注意到朱灯和朱红“相差足有二斤。哭声的差别就更大了”。这样一来,她“猛就想起麻婆子讲的故事”,“从那一刻起,不安就如贼一样潜进身体”。如果说在一开始,这种不安还只是怀疑、猜测,那么随着朱灯、朱红的成长,随着朱红不断地“压制”朱灯,马秋月的不安就如同疙瘩一般,“越结越大,成了秤砣”。最终,这种源自臆想、幻想的惴惴不安演化成为带有几分病态的惊慌和恐惧。
第三个瞬间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当时,马秋月正送前来串门的大有女人到院门口,待马秋月要进屋时,“夜空突然传来猫头鹰凄厉阴森的叫声,她不由打个寒噤”。虽然猫头鹰常被视为不祥之物,但对马秋月来说,猫头鹰的叫声并不陌生,按说她应该不会十分在意。可是,“在那个夜晚,她背脊窜凉,头皮涩麻。双腿发软,迈不开步……不知自己在院里颤抖了多久,不知如何进到屋里的。看见两个娃和灯火,她才感知到身体的存在。”这只是马秋月那一时期神经质的一个体现。如果再向前追溯,听到猫头鹰啼叫的那天中午,马秋月曾有过短暂的嗅觉失灵;如果再向后探寻,听到猫头鹰啼叫的那天夜晚,“马秋月惊叫一声,从梦中挣出……脑里满是梦的残片,既想驱离,又试图看得更清晰”。以上种种生理与心理方面的异状,都显示出马秋月精神的高度紧张,这种紧张则可以追溯到一个月前的端午节。在那天,朱灯掉进水塘,几近溺亡。坠水虽后果严重,但出现在一个孩子,尤其是像朱灯一样行动迟缓的孩子身上,本身并不是多么令人困扰的事情。然而,马秋月却将朱灯的坠水与她从麻婆子那里听到的龙凤相争的故事相勾连,这再次激起了她心中无法排遣的不安、惊慌与恐惧:
朱灯是怎么跌进去的?……他原是蹲在坑边看蝌蚪的,并没往水里迈……朱红和朱灯都在坑边,两人挨着,可朱红也说不清楚,彼时没有猪狗经过,朱灯没受到惊吓,可他就是栽进去了。最终,马秋月未能还原那个过程,一度驱离的阴影再次横陈心上。为了摆脱,天知道她付出了什么……再这么下去,真会疯掉的。
马秋月的惊慌、恐惧不仅表现在朱灯坠水后的一系列反应中。《龙凤歌》里多次写到她的惊恐发作。譬如,焦兰男人和杨疙瘩因分粮起了争执,焦兰男人一气之下拿木锹劈倒了杨疙瘩,看到这一幕,马秋月竟晕倒在地;又譬如,朱红借住大姐家,半夜马秋月从噩梦中逃出,推醒朱光明,说她听到了朱红的哭声,就在门外。可以说,马秋月常常会为一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而生出巨大的恐惧。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极细微、极琐碎的事情并不会引起恐惧的情绪。这种极端的畏葸、惊惧是马秋月性格中病态的、难以理解的一面,但正因为这些的存在,马秋月的形象变得复杂而富于意味。
通过分析以上三个马秋月生命中具有“原点”意义的瞬间,我们看到马秋月性格中的“畏”大致包含三个层面:一是在家庭生活中长期的隐忍与退让,即“家庭之畏”;二是易于生出臆想、幻想,即“故事之畏”;三是常常对一些突然发生的细微琐事感到惊慌失措,即“生活之畏”。这三方面互为因果,交织、缠杂在一起,共同组成了马秋月这一个体的复杂的心灵世界。也许,一些挑剔的读者会认为,马秋月身上的软弱、臆想与惊惶常常让叙述走向了沉闷与压抑的境地。但应当承认,那些看似难以忍受的愚懦、迷信与颟顸,并不意味着作者的启蒙立场,与其说作者居高临下置身事外,毋宁说,作者始终是与他笔下的人物站在一起的。他接受了马秋月身上的有限性,或者说,他所要呈现的正是马秋月的有限性。因此,他把马秋月放到种种残酷的、却也是日常的现实境况中,让她在种种特殊的、却也是平凡的境况中生活,以此展现出她独特的精神世界。或许,这正是大地之上的魂灵的真实样貌,从中不难看到“现实主义在当下创作中发出的微光”f。
三
胡学文是一个有着明确的叙述自觉和结构意识的作家。这一点可由他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尤其是近年来众多扎实厚重的中篇佳构所证实。胡学文的小说常被认为是在书写“底层”世界的生活状态与心灵困顿,因此,我们也习惯于把他的创作置于传统现实主义的框架下理解,而常常会忘记,这位来自坝上、又从坝上走出的作家,其实是也是“先锋作家”“新生代”“晚生代”的同代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在胡学文的小说中读到强烈的形式感。这种形式感,鲜明地体现在胡学文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以《有生》为例,论者普遍认为这部作品“让人感受到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g。这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就来源于其采用的“伞状结构”。小说围绕着一个核心人物展开,这个核心人物也构成了小说的叙述中心。“这个中心就像伞的整体支架,而其他一切事物都以一种或向心、或离心的方式绕其旋转”,通过这种结构方式,小说“巧妙地把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联结在一起”。h
《龙凤歌》采用的结构方式可以称作“套盒结构”。所谓“套盒结构”是指,小说在整体性的叙述进程之中,还嵌套了许多更小的叙述组块,这些叙述组块都是近乎独立的叙述整体,与主线的叙述进程存在一定的关联。同时,这些小的叙述组块都可能嵌套更小的完整叙述单元。当然,这些更小的叙述单元也可能继续嵌套。因此,小说的整体结构就如同一系列接续相排、又层层嵌套的盒子。从叙述整体上看,小说的叙述如枝岔般不断枝蔓、宕开又不断收束到主线进程之中。作者利用这种特殊的结构,在核心的叙述主体之外,又对许多人物展开传记式书写,由此拓展了小说所叙写的社会生活的广度与力度,从而呈现出更为丰富的乡土风物、风景、风情。从结构组成上看,“套盒结构”中不仅存在着叙述单元的套叠,还有着基本的线性叙述结构(叙述单元的并置)与空间叙述结构(叙述单元的交错),“这些叙事结构的掺入,使得东方套盒结构的内部呈现出极其复杂的网络状构型或者蜂窝状纹理,也使得文本内部充斥着奇异性和歧义性”i。
这样说似乎有些抽象,让我们回到《龙凤歌》的文本。从叙述时空上看,《龙凤歌》上卷第一章与最后一章构成了一个前后遥相呼应的连续时空体,这两章主要写马秋月在朱灯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隐秘心事。第二章至第八章则构成了另一个独立的时空体,这一部分所叙述的时间早于第一章,主要写马秋月在近二十年里的生活史、婚姻史、家庭史。这一部分构成了《龙凤歌》上卷的第一层套盒。在这一层套盒中,不时会出现一些独立的叙述单元,它们往往以人物小传的形式出现,其功能主要是为叙述中新引入的人物补充“事略”,比如第五章的二姐小传、第七章的武三小传、第八章的武三妻小传,等等。这些叙述单元构成了《龙凤歌》上卷的第二层套盒。当然,在小说上卷出现的这些叙述技巧、叙述策略称不上尖新、独特,真正将“套盒结构”广泛地、普遍地应用,甚至可以说已到达一种出神入化的境地的,主要是在小说的下卷。
相较于《龙凤歌》上卷,小说下卷采用了一种更为紧凑、更为精巧的结构方式。这源于一个小说传统性技巧的使用,即悬念。小说下卷围绕着朱丹溺亡之事展开。这本是桩看似普通的事故,但随着朱灯等人调查的深入,事故的起因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而在调查得知事故真相后,如何惩治凶手、如何索赔、如何向父母告知死讯,一系列的问题又接连出现,它们在叙述中不断生产出新的不确定性。由于悬念这种强大的叙述动力机制的存在,小说下卷具有一个较为明确的叙述走向,这为“套盒结构”的存在提供了叙述上的准备——如果不是如此,叙述时空的不断变换将会让我们感到故事的缠杂与混乱。
以《龙凤歌》下卷第五章为例。这章大概是小说叙述最为复杂的一章。在第四章的最后,“朱灯揣着朱红备好的速效救心丸,踏上了回乡的路途”。小说的叙述却在这里开始分岔,从第五章至第七章讲的是朱灯的个人成长史,直到第八章的开头,我们才看到朱灯“停在院墙外”,准备将朱丹的噩耗告知父母。即是说,第五至第七章构成了小说的第一层套盒。第五章是这一层套盒的一部分,主要写朱灯少年、青年时期的一系列经历。但作者并不是采用平铺直叙的方式,将朱灯在这段生命中发生的事情依次讲述。第五章的叙述是这样开始的:
朱灯绝不会想到,中学时代经过饼庄东南角,那个常常望着他的羞怯而大胆的哑女,会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出现,并以超出想象的诡异方式掀起他人生的第一波风浪。
这是哑女在小说中的第二次出场。哑女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说的上卷,在第一章,作者用了一百余字来描写二人的相遇。那一百余字的描写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终于在下卷的第五章有了呼应。第五章开头的这段叙述,提示出接下来将要开始对朱灯和哑女的故事的讲述,但紧接着,当我们以为小说就要开始讲述哑女如何“以超出想象的诡异方式”,掀起朱灯“人生的第一波风浪”时,作者却宕开一笔:
这要从他的爱好说起。他热爱写作,渴望成为作家。如果追溯,那枚种子远在跃出农门前就埋在心里,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再准确地说,是母亲牵着他的手走进麻婆子家时。
如果说朱灯与哑女的故事构成了叙述的第二层套盒,那么,小说在这里突然开始的对于朱灯童年时去麻婆子家听故事的叙述,以及在这一叙述后对朱灯成长过程中“热爱写作,渴望成为作家”的种种行为的叙述,这些都构成了嵌套在朱灯和哑女的故事里的第三层套盒。但如果仅仅如此,《龙凤歌》的叙述还称不上奇崛。小说下卷第五章第四节写朱灯师范毕业后在乡村中学当老师的经历,这接续着前几节对于朱灯少年、师范时期的一系列情形的叙述。在这一节的后半部分,朱灯学校的校长通知他,乡书记罗响想把他调到乡里。在这里,朱灯的命运发生了突转,小说的叙述也随之发生突转。第五节、第六节是对小说里新出现的人物罗响的叙述,主要写罗响与酒厂酿造大师骆九女儿的婚姻以及罗响的精明、能干,这构成了叙述的第四层套盒。而在这部分的叙述中,作者又插入了骆九的小传,至此,套盒的数量变为了五层。如此复杂的叙述套叠,不免让人惊叹。
应当承认,在小说中采用如此复杂的套盒结构,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叙述的方便。嵌套式的套盒叙述可以在一个更大的连贯叙述中较为自由地出现,因此,这种封闭的、有限的子叙述单元在小说中常以描写、闲笔、小传等形态呈现。在《龙凤歌》中,套盒叙述的意义更多在于拓展小说所表现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如果细读《龙凤歌》,不难发现,小说的核心情节其实几乎都只围绕着马秋月(上卷)和朱灯、朱红(下卷)三人展开,但由于利用了套盒这种特殊的叙述结构,小说最终呈现出了较为丰富而复杂的乡土人物谱系。在这一广阔的人物谱系中,每个人物都有着不太寻常的生命轨迹和独特的心灵世界,小说也由此呈示出一幅众声喧哗的乡村图景。通过套盒这样一种叙述结构,胡学文将过去与现在相勾连,由此,小说中的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并没有成为对立的事项,而是相互搅动、缠绕、纠结在一起。这便是胡学文笔下内在于乡土世界的时空。
四
毋庸讳言,尽管《龙凤歌》对于马秋月生命史与心灵史的探寻和呈示,以及采用的堪称奇崛的套盒结构让人印象深刻,但小说最为精彩的部分其实在于其呈现出的那幅众声喧哗的乡土图景,以及在那幅乡土图景中围绕着男女主人公出现的一批形形色色的人们。作者对这些叙述层面上的陪衬人物,大多只是用省笔简略带过,但在对他们生命某个微小时刻的叙述或描写里,在他们某个细微的动作或神态里,却往往能够绽出一个广阔的、丰赡的世界。这是说,在《龙凤歌》叙述的细部里,常常有着一些容易被忽略、却极其精彩的细节,它们大多是关于各种各样的人在不同情况下所出现的细微情态。胡学文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习焉不察的细微情态,并用妥帖、到位的叙述在小说里再现出来。这里可以举出三个例子。
第一处是宋大肚在得知朱灯进乡政府之后态度的急剧变化。其实,无论是前倨后恭,还是前恭后倨,只要在一个适当的程度里,都不是什么特别的表现。每个人在生活中大概都会遭遇类似的情形,也都会产生类似的心理,这是人之常情、常理。这个道理很简单、很平凡,但要在小说里十分精准、十分恰当、十分生动地把这种情理摹画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让我们看看胡学文是怎样写宋大肚还钱的:
宋大肚唤他,朱灯停住。距朱灯尚有七八米远,宋大肚便伸出手,脸上的笑如剥了皮的石榴,粒粒清晰,几乎滚落。朱老弟,我正找你呢。宋大肚逮住朱灯的手,连摇数下。被他的大肚抵着,朱灯极不舒服,下意识地往后退。宋大肚攥得紧,没挪动。好在宋大肚没握多久,右手摇晃的同时,左手插进朱灯的裤兜,说这是牛肉钱。朱灯当然没忘,但几乎不指望了,没想宋大肚竟然主动送过来。宋大肚歉意地,对不住啊老弟,拖了这么久,利息就不给你了,改天请老弟喝酒。
这笔钱是多年以前宋大肚买朱灯牛肉时欠下的。在此之前,当朱灯还是乡村中学老师的时候,他曾多次向宋大肚催要欠款,但每次宋大肚都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而就在朱灯到乡政府的第二天,不等催要,宋大肚就找到朱灯主动还钱。而且,在远远地望见朱灯的时候,宋大肚“脸上的笑如剥了皮的石榴”,等走到朱灯身边,他更是“逮住朱灯的手,连摇数下”。这样的描写就像一幕滑稽戏,令人发笑,发笑后又会感到内在的真实。作者仅仅用几个动作就写出宋大肚的精明、市侩,和朱灯的无措、难以招架。一般情况下,写人情交往中的你推我挡、你来我往,叙述至此就称得上完满,但胡学文紧接着写道:“宋大肚没握多久,右手摇晃的同时,左手插进朱灯的裤兜。”这是神来之笔。这句描写让我们知道,宋大肚是用右手抓住朱灯的右手,而用左手拿钱放进朱灯的右侧裤兜里。再一细想,如果不是朱灯的右手被宋大肚抓住,那么,宋大肚把钱放进朱灯的右侧裤兜时,就会被朱灯的右手挡住。由于这样一句描写的出现,宋大肚还钱的整个情景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切。作者“以十分精细的笔法,把那些往往为人忽略的地方描绘得异常逼真”,于是,这个“本身虚假的故事具有毋庸置疑的真实性”。j
第二处出现在小说下卷第二章第一节,这一部分大概是整部小说中最为精彩的段落。这一节写的是朱红发现学徒小桃怀上丈夫刘长腿孩子后的一系列反应。无论是在文学作品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婚外情都不会是一个让人感到陌生的话题,但胡学文并没有把它处理成我们所熟知的闹剧的形式,反而写得不动声色,这就带来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这一节的叙述开始于小桃的几次干呕。小桃频繁的干呕让朱红“听到了轰隆的雷响,从遥远的天际,从她看不见的地方接连翻滚过来”。紧接着,作者安排了两段描写,一段是对裁缝铺的床的描写,一段是对小桃的背的描写。这两段描写都来自朱红的视点,这表明,此刻朱红对小桃已有所意识、有所猜测。小说接下来写二人的正面交锋:
小桃终于沉不住气。顿住,回头,叫了声红姐。
朱红平静地,你站起来。
小桃迟迟疑疑站起,一点一点扭转身子。触到朱红的眼睛,立马低下头。
朱红的目光并不严厉,甚至比平时还温和。小桃,你看着我。
小桃瞄瞄朱红,便又闪开。两手慌乱、局促地捏着衣角。
没有责骂、没有争吵,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与自然,仿佛朱红只是在关心小桃的身体。但在这平静与自然里,却又有着十足的张力。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一切都见了分晓。如果说之前朱红凝视小桃的背,只是出于怀疑,那么,当看到小桃的反应是如此的局促、不安,朱红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但朱红没有愤怒,她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说干活吧,别把线走偏了”。朱红是可以愤怒的——小说上卷叙述了朱红与武三女人的一次对骂,在那段叙述里,我们已经见识到朱红可以是多么的骁勇。如果朱红在这里向小桃倾泻自己的愤怒,我们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奇怪,因为这合乎人物的性格逻辑以及生活本身的逻辑。但如果作者真的这般设计情节,那么这段叙述将变成一个无比庸俗的桥段。这段叙述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作者用十分克制、冷静的方式,来叙述一个激烈的、爆炸性的事件,与事者的平静同事件本身具有的刺激性之间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张力,从而让叙述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令人惊骇的暗流。
第三处是马天之死。长期以来,胡学文的创作似乎给人们留下了拙重、沉稳的印象,但事实上,轻盈、轻逸也是胡学文的小说,特别是晚近一个时期以来的创作所苦心经营的一种美学风格。在《龙凤歌》里,最能体现胡学文小说轻盈追求的便是对于马天之死的叙述。在小说上卷的后半部,作者用一节的篇幅来叙述这位嗜马如命的马倌的死亡经过。马天在小说中最后一次出场时,已是一幅垂死的景象:“自开春,马天几乎没离开过炕头。头晕目眩,浑身疲软,站一刻钟,腿就成了拿糕。”但在得知枣红马走失后,“力气奇迹般回归身体”,随后,马天开始了再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寻马之旅。这一程的寻马之旅结束在一个叫作马蹄淖的湖上,当时,马天跟随着枣红马的幻象,来到了结了冰的湖面上,而我们则跟随着叙述者的叙述,进入马天的内心世界,看到他谵妄时所见的幻象:
夜色越来越浓,马天被黑暗的墙壁围住,难以辨别方向,不知如何迈脚。正要凭着感觉行进时,脚底,准确地说,是冰层下面,忽有火苗样的光亮跳闪。马天几乎惊呆。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定睛再瞅。没错,那光亮确实在冰层下,且缓缓移动。他直定定地盯着,光亮却不动了。这是要为他带路,送他离开马蹄淖呢。它并没有消失,它回到了家,马天如是想。我就说它不是一般的马,当真是呢,马天又想。你让我走,我偏不走,马天负气地想着,伏下身。光亮移过来,就在马天眼皮底下,仿佛在催促马天。马天嘿嘿笑起来,我偏不走,我就要看着你。
在这里,真实与虚构、现实与想象已融为一体,彼此难辨。这段叙述如此富于文学魅力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作者把虚构的幻象如盐入水般融入现实世界中,而又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涩、牵强;让一个即将到达生命尽头的人,在临终前迸发出儿童般的天真与任性;为一桩悲剧赋予欢乐的品格,写出了隐匿在死亡中的美与诗意。虚与实、轻与重、悲与喜在叙述里悖论般地共存,小说也由此获得了轻盈的质地。
结语
在《龙凤歌》里,胡学文书写了一个乡村女性在漫长的婚姻与家庭生活中的困境、苦难与心灵异动,书写了一个挣脱了乡土、却又无法摆脱乡土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内面,书写了一个家庭在山乡巨变的大时代下的生命史、生活史、精神史,书写了一群生存在乡土之上的人的生活面貌与情感样态。“胡学文的乡土小说是传统的,他从传统出发,在过去中和现在相连,写乡土的风情、人伦和情感。”k为了在一个较为有限的叙述空间里展现复杂而广阔的乡土社会图景,作者采用了一种可称作套盒叙述的叙述技巧,在主干性的叙述进程中不断地生出枝蔓,又不断地将叙述收束回主线进程中。由此,小说将历史与当下、永恒与瞬间巧妙地联结在一起,并呈现出较为丰富而广袤的乡土世界。小说最为出色的部分是对于世态人情的细密勘查。胡学文敏锐地捕捉生活中许多习焉不察的细微情态,通过妥帖、精当、到位的叙述在小说的细部中再现出来。对各种各样的人在不同情况下出现的细微情态的叙述,构成了小说里最为精彩的段落。
今天,人与土地联结的方式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当前的文学中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反映。我们在当前的文学现场里看到了乡土的哀歌与挽歌,看到了破碎的乡土世界。同样地,我们也看到了一种不可移易的历史意志在乡土之上的展开,看到了对历史远景的想象与召唤。这些作品共同存在于今天的文学场域中,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斑驳的文学风景中颇为人注目的部分。但这些都不是胡学文的乡土书写所真正关切的。乡土社会中的人情、人性,和大地上的人存在的苦痛与欢悦,这些并不总是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它们构成了社会变迁中较为稳固恒常的部分。胡学文一直以来书写的,正是这些乡土社会里经久不变的人情、人性。正是由于对大地上人的魂灵的不断追问与深刻揭示,让胡学文的创作“清晰地描摹出那副业已变形的面目”,从而超越了对于乡土世界表层的再现,也超越了对于乡土社会现实的想象性书写,最终抵达了人心的幽微之地,并以此呈现出“乡村世界的内在现实”l,同时有助于“中国特色的乡土文学理论建构”m。这或许就是《龙凤歌》的意义。
【注释】
a 胡学文:《逐影记》,《逐影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页。
b胡学文:《跳鲤》,《跳鲤》,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71页。
c胡学文:《丛林》,《逐影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12页。
d李云雷:《胡学文:一棵树的生长方式》,胡学文:《命案高悬》,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57页。
e本所引《龙凤歌》原文,均出自《钟山》2024年第3、4期,不再一一注明。
f 丁帆:《“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可能性——〈河山传〉可否成为当下描写的另一种范式》,《小说评论》2024年第2期。
g王彬彬:《〈有生〉:有情众生苦难与生命的延续和轮回》,《南方文坛》2023年第2期。
h韩松刚:《时间和生命的综合——评胡学文长篇小说〈有生〉》,《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
i张柠:《论叙事作品形态与东方套盒结构》,《文艺研究》2022年第7期。
j王彬彬:《赵太爷用哪只手打了阿Q一嘴巴——〈阿Q正传〉片论》,《文艺争鸣》2022年第2期。
k韩松刚:《走向“现代”——胡学文乡土小说略论》,《小说评论》2024年第4期。
l张学昕:《丰盈或落寞的乡村即景——刘庆邦〈鸡的悲喜剧〉读札》,《长江文艺》2024年第21期。
m张志忠:《对中国乡土文学理论建设的思考之一》,《文艺争鸣》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