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此时此刻:关于《空山横》与演讲缔造的可能世界

  • 来源:扬子江评论
  • 关键字:演讲,缔造,世界
  • 发布时间:2025-03-29 21:23

  贺嘉钰

  1916至1920年间,伯林一家住在彼得格勒城北一个小型陶器厂的顶楼,那是一套租下的公寓,楼下院子四散着陶瓷的嵌花器物的碎片,楼上有间藏书室,伯林“孤独而早熟”童年的一部分,就在这里长成。“他发誓自己在十岁那年就已读过《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他喜欢前一部,对后者则全然不知所云。” a

  1970年代中期,石家庄一座大院内,母亲与友人闲聊的许多时候,一个少年,会静静潜入她们谈天的隔壁。那是河北人民出版社的一间资料室,于少年,此处堪称辽阔。一天,他读到了《战争与和平》,并获得一帧可以夹进人生记忆的画面——在博罗季诺战场上受了伤的安德烈公爵,躺在地上,看向星空。多年以后,小说的浩瀚与枝蔓在时间里渐次闭合,但这一幕,一直清晰。大地、星空以及中间的一个人,三位一体般嵌进少年正萌生着的知觉系统。许多年后,他明白,那是“结构”,它“第一次进入我的意识”b。而这一结构的诸种变体,也将在他未来生命中,一次次到来。

  十来岁时抓着什么读什么的偶然里,已提供着辨认自己的隐约可能。后来,伯林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里拎出了“狐狸”与“刺猬”的著名分类,启发许多人,其中就有李敬泽。我想,托翁这本书一定算不上他们阅读图景中耀目的存在,这几日读传记与访谈,《战争与和平》恰如一枚小小光斑,闪动在两人生命差不多的早期、差不多的以书围起的僻静角落。这倏忽一闪带着明亮。

  尽管相隔很远,一种相似气息却也游荡在他们之间,那是某种智识与性情上的“近”。这一份“近”,还包含更小约数的生成识见的具体方式,是讲,演讲。“与18世纪以来西方大多数书斋学者不同,伯林是一个在公众中思考的思想家……当接受名牌大学或公众的演讲邀请以后,他就花上一段时间阅读,然后即兴发挥。他的那些深刻的思想并非产生于书桌前,而是产生于会场中。”c 是的,不单写,还有讲。面对公众,面对未知心灵,即兴,脱稿,信马,不定,又终收束在明亮确定的一点上。大地星空之间,一个人。

  因为讲,有了眼前这本书,《空山横》。

  一、 讲而写,智识的两次生成

  《空山横》是一本“讲”和“写”合奏的书,它分两次完成,先在声音,再到纸上。书里文本遇见过两拨人,一回是听众,一回是读者。除最后一篇“想象的讲演”《听“空山”》,其他篇章都有过两次身形,一次是风一般的未定和自由,一次是带着方向与意志的雨水般确凿。“空山”的起点通常是给定的题目,而向山深处去,作者偏捡没有标识、没有修成的小路。这位作者,他和文学的交集,实在丰富又多重。

  他曾是文学编辑,一直是文学读者和写作者,也因自己的写而被称为文体家。他是文学生活的建筑师,是文学观念的创造者,同时,也是文学事业的领导者,但他似乎更愿认领文学工作者的身份。在“家”与“者”之间,他自在游走,自然也责无旁贷地,要在许多场合开口说话。

  “多年以来,不知多少次在稠人广众前说话,我偏执地要求自己不写稿子。”d绝非偷懒,而是他要将“自己驱赶到一种不确定状态,赤手空拳、走投无路、如临深渊,已经站在这儿了,麦克风就在面前”。他似乎无惧于将纸上的犹疑和斟酌提前兑现给公众,又或者,正在生成的新鲜与新鲜展开的可能才更是道路,这同构于李敬泽基本的文学观——辨认,领受,并不断创造“新”。遇到什么就接住什么,就穿过它,就一个人在大地、荒野、空山中走,用言说走出一条路来。

  这是骨子里的冒险家、未知与可能性的偏爱者要走的路。他们热衷从限度中凿出丰盛,在既定里接近自由。

  演讲,李敬泽通常会将命题作文拆为两段。先脱稿去讲,不设定沿途经停地“飞”,可能遭遇失控与眩晕地“飞”,同时,调度控制力地“飞”,瞄准抵达之处地“飞”。从一个题目、词语或文学的境况出发,在众人之前,他“不让自己从第一句话想到最后一句话”,而要在“飞”中第一次体会风的速度和密度,在敞开与克服、压力和自在的缝隙中辟出自己的路。这是感受的两端,而两端本身也是一体。

  未必就是克服难度。当一个人可以驱使声音起飞,调遣思绪如伞兵纷纷又准确地降落,遭遇语言的奇迹瞬间,就更像在创造和认领愉悦。那是拒斥表演或重演,而在每个哪怕微小的可能里,以未知未见唤起“我”的新知。之后,静下来细细修改,衔接起声音和文字,也连接起逝去和此刻,他变身语言和时间的魔术师,让“飞走的鸟回来,完美地再飞一遍”。

  相比于编辑剪辑般的后期,这本小书首先属于讲,属于声音。人可以待在字的后面,但声音时常快于思维,更如实地现出一个人的状态。声音某种类乎“透明”的属性几乎可将人当时当刻的心映出来。《空山横》也有一种“透明性”,源于李敬泽的真诚,他的判断、观点、态度映着想问题看世界的心,直接与听众读者照面;书里还有一层“声音属性”,来自“空山”中的声响:“至少一千两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维就已经在谛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这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个基础构造。”他试图将“声音”在文明系统中的那一环擦亮:

  人类形而上的超验体验普遍来自声音,在华夏文明中,天意落为文字,但我坚信,在天意和天意的显现之间、在甲骨之形和甲骨之文之间,一定存有一个失落的声音环节——然后,我们才能理解礼乐之“乐”,才能理解某种声音何以从根本上照亮了我们。

  在本书的“跋”中,声音还作为“时间的形体”从一个不易被觉察的角度展开:

  声音发生于时间,声音是我们真实的生命,声音一定包含着迟疑、卡顿、含混,声音中带着口水,带着生理性的习惯、生理性的没睡好和累;声音会迷失方向,走着走着不知该往哪去了,于是就浪费时间,原地转圈儿,用废话填平空白;某个瞬间,一个念头冒出来,闪闪发光,但是它飞得太快,声音来不及追上它,徒留遗憾。声音是时间是生命,不可倒流,不可追回,没有完美的声音,正如没有完美的生命。

  而艺术创造提供了将生活过上两遍的可能。他钟情于那不可逆的一次性,让时间本身接近着“原作”,接着,在既成之上雕刻,召回、延宕并丰盛已经闭合的时间,像完成一次不可能。这样的“重游”,给了修订“我”、饱满“我”,也更加成为“我”的机会。尽管“我”,在李敬泽的文学观中一直边缘地存在着。

  “很大程度上,我们理解的文学就是作者的独一无二的‘我’与读者独一无二的‘我’的遭遇和映照。”就要跟着点头了对吗?且慢。现代以降,“人”的觉醒与“我”的发现如此重大、深刻以致构成我们集体价值观习焉不察的一部分,而其中,是不是还包含着一个不肯放下执念、被自我意识不断放大的“我”。“独一无二”的后面是不是可能还站着一个封闭的“我思”,恪守(也是固守)着自我的信条,不断操练着“一种自我中心的傲慢”。险些就要忘了,“世界是一个大于我的存在”。

  文学促成我们识别和认领的,是更宽阔。

  这本书的许多细小句子里,藏着拨开惯性认知云雾的风。不单一个小“我”,还有“人类的中心主义”。面对动物、植物、自然、人工智能以及技术革命对社会生活的“颠覆性重构”,作为文学工作者、写作者,更作为人类中的一个,我们该如何回应?演讲中,他回答了这些疑问。

  二十一世纪初期,面对小说现状和遭遇的危机,他用“贾政”讲事儿。“相当一部分小说家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和基本看法大概都跟《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于是我们看到的就是贾政写的小说,给贾政们看。贾政们脾气很大,对生命中任何一种陌生的可能性都会很生气。”这声音二十年后依然有回响,面对“陌生的可能性”比如超级AI,“贾政”以及“贾宝玉”们会作何反应?是否依然被情绪淹没?情绪退潮后能不能生成对事实的判断和理性认知?判断若为真知,首先要经过时间的核验。回看李敬泽二十年前关于小说的种种判断,依然可回答今天的问题。这一方面源于文学作为古老艺术基本价值的稳定,另一方面,或许也映照出文学探索与现实的某种“板结”。

  他二十年前的判断是,“我认为,小说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将要衰亡,它面临的考验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点上去,勇敢地面对和处理我们的精神困境”。

  他保持着观察的热情与判断的敏捷,对新的问题、处境、可能持续发声,且其关于文学的判断始终确凿——出于信念,也关于人类的尊严:“文学并非一种可以出让、可以替代的技能,它是人类自然语言的最高形态,是人类安放自我与世界的原初的和根本的场所……人的自然语言、人的文学,从根本上是为了保持和延伸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立场清晰如山脉一线,这构成他文学世界的基本风景。从2007年的《为小说申辩》到2024年的《听“空山”》,作者的声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放在文学艺术的发生史上只是一瞬,可已足够将个人经验、所思的生长连缀为线。

  和纸上书写不同,即兴演讲重观点而不缠绕于文辞,它将“演算”与“作答”几乎无时差输出,取消了彩排的部分,更像爵士乐演奏。本可以更“常规”与“稳当”些,但李敬泽不,他给自己设置了这规定与自选相结合的动作,造小小的险峰。所以如此,我以为,更深的驱动关于语言能力与理想主义,关乎对语言的信心和信念,作者审慎和珍视。思考和言说都在日常,又应高于日常,在日常中试练并磨砺神思,可以也应该是作者的日常功课。《空山横》正是这一本小小的但恰好复现李敬泽直面与试练的书,它标刻着二十年间与文学有关的认知划出的轨迹,也映现着一个人的工作方式、自我要求和完美主义。

  二、 空山原野,飞鸟来回

  起名有时偶然,用“空山横”定名演讲集,是巧思,也是惯性的延长。李敬泽的书写,时而将巍峨的山化为可以登临的山,比如与《春秋》有关的系列文章,也收集着山间风声和微物消息,比如《青鸟故事集》,而直接放在书名里的,此前还有“山丘”。他不仅将“山”置于一系列关心和思考的问题中,也将其结构为把握世界有关的意象。是的,山一直在。这回,“空山”在演讲中起伏连绵,是一座隐身而绝对的存在。

  它是李敬泽以声音、以思维的跑动、以对现实关切的注视,构造又不断穿过的所在。像房间里的大象,庞然而不觉的意象一旦被识别,就有了参与现实、整理此在的解释力。“空山”是一片小语境,也是结构全书的大意象。不是不存在,也不是空无一物之山,而是向着可能、向着正在发生,延绵出自己的山。因其空,山处于可能性生成中,而人在空山中,或许更容易将自己想象为永恒的一部分,也因其空,正好可以盛放,首先来盛放并克服那个文学世界无所不在、习焉不察的“我”。

  “空山”作为一个新的认知装置到来,在李敬泽的演讲中被点亮。

  它是演讲者所言之物,也是演讲的剧场,是剧场周围正在聚拢和漂浮的云雾,也是无形而待翻越的山,这山是眼前事,是生活的基本风景,还可以是存在于身体内部沉默而绵延的力。看,以“空山”勾连起的意象和觉知似乎也可如山脉般连绵下去,它已不尽然是王维的山,而是王维的山来到此刻,成为我们的山。

  在他心仪的相对庞然的意象中,类似的还有“原野”。他讲到原野是为了讲哪吒,他发现,哪吒的生命状态代表一种文学的形态,文学的新和可能,就在哪吒身体里面:

  哪吒,这个童子、这个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抛却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庙宇和城邦,进入广阔原野,越过种种界限,获得一个新的心。他脱胎换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随手摘一枝别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体、获得一个新的身体。我想,这应该就是新的、投入这个时代伟大变革的文学。

  哪吒有勇武,又释放生命纯然的天真。我以为,所有艺术表达里,都有勇武和纯真。多么超现实、前卫的表达里,纯真都可存在;多么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里,都有勇武。那是直接的、纯粹的、有力的、心无旁骛的、不计后果的、专心的质地。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被艺术作品打动时,我们会体味一种诞生自内心的平静。平静来自身体内部,只有你知道,只有你感受。你被什么触发,它到达溢出又返回你这里,只与你有关。你感到自己被一种具体的刺激激出了空虚,这个空,将延长和扩大有限的生活。

  现在,山和原野都有了,鸟会飞来。飞鸟有御风的自由,有俯瞰视角,还有,它们可以将自己变成天空的一部分。和山一样,飞和鸟也为李敬泽所偏爱。他以“青鸟”命名远方历史细缝里的光芒,还讲过北京雨燕不落地和黄鹤去哪儿了的故事,“飞”在他的叙事中,以内容、以形式,绝对地存在着。

  什么样的人会想着飞呢?一丝一线缝补手中事,一步一脚印走路的人,更懂得飞。飞要克服大地的引力,要克服自身的重。

  李敬泽演讲里不时“回到主题”,因为他时而就说得飞起来。“你的话一句一句联翩而飞如鸟”,言语的飞行是思想的形体;“飞鸟不认为自己有一片土地,这也好”,从“否定”中获得一个新世界,是飞的可能;“所有哺乳类动物中只有人梦想着飞,飞是对生命的最大肯定,把人固定在地面上,只看见眼前三尺,那是对生命的贬损,是最彻底的虚无”,飞,关于人之为人,关于理想主义;他还追问黄鹤去哪儿了,因为辨认出那是“从我们中国人生命中飞过的时间之鸟”。

  那么多鸟在飞,他选中了“北京雨燕”。出发于偏僻知识之储备与博物学上的好奇,他大概搜寻过一番,找到了这看似日常的鸟的独异,将之描述为“一枚天真的子弹”。“北京雨燕必须栖息在高峻之处”,高处还不足够,必须在高峻。雨燕,语言,一个完美的接应,他让雨燕与文学之间一条隐秘的金线闪动在我们眼前。

  “1870年,北京雨燕获得来自人类的命名”(凝视鹅掌楸时他也有类似感叹),一句事实陈述包含着一个有意思的悖反,他以此提示两个方面:人类的识别和行动是改造这世界的强力,人类的识别和行动也是这世界/地球/宇宙中如此短暂偶然有限的力。

  飞鸟俯瞰是看见更整全,这提示着看问题、看处境、看此刻的视角和方法。大约文学之于日常,也赋予着我们如此“奇异的尺度感”。

  他演讲时,有如“穿过”。穿过一个题目,穿过人群,穿过此时此地,以词语和句子、以即刻生成的思考为飞行器,独自或与众人一同去一次远方。虽然总是面对公众,但他在讲的时候大概会调整自己到面对着具体的心灵,因为文学对心灵的关切和进入,通常是单数的。

  在文学文本中,我少有猎奇故事的冲动,而关心它是否提供了足够多充满隐喻的瞬间,关心作者构造这些瞬间的方式。《空山横》中的文本,在故事之外,以隐喻、以对故事的重新讲述,展开认知世界。

  这些演讲,有一种迷人的叙事感。比如《北京雨燕以及行者》,真是美而飒,神武动人。关于文学的演讲也关于我们的生活,关于伟大灵魂,关于人在既定命中运的可能实现。如果有一部关于文学的演讲史,《北京雨燕以及行者》会留下它的名字。孙悟空、曹雪芹、李白、杜甫,堆叠覆盖在他们周身的光,在2022年北京十月的秋夜,在一个新的向度上,发出新的光。李敬泽重构了一个小序列,让他们分别又同时作为“雨燕”和“行者”而存在,他看到他们走过的路既是“本路”也是“云路”,而这是理想作家与生活勇者会走、要走和走过的路。是的,理想作家以及臻于完满的人,将作为“雨燕”和“行者”而存在,他们衷情于云路,也依然会在本路上,一步一步走过去。

  “云路”上取的不是真经,在大地上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人世的苦、人生的难中走过去,这才是道成肉身,才算得了真经。孙悟空,这伟大的行者,他的本性是飞,他也终于学会了落地,学会了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走过万里长路而成佛。

  这是文学给生活的真知。

  落在写作上,哪篇不是一字一句,要在“本路”上一点一点写出来呢。这些字,写得好,就冲上云天。“走着走着,世间的大路走成了小路,小路走成了荒野,茫茫人海走成了孑然一人,一切有变成了一切无,飞向无限的空。”那是曹雪芹走出的路,“作者”在天地间的形象可以这样孤独又庞然,文学在时间河水里流经的风景可以这样幽微动人,不过,李敬泽还会保持一份审慎。“故事天下流传,他们只是再讲一遍”,讲出这句时,他想着的,是惯常被称为“作者”而在创造意义上更接近“述者”的写作者。他想到的是向孔夫子学习,是谦卑,是做一个“述者”,做一个满怀敬畏,倾尽全力的述者。或者,常怀述者之心,并在“述”中去争取那一点点的“作”,一点点真正的创造。

  当我们这样说到创造时,创造才接近它本身。

  重新回到空山。我忽然意识到,空山就是行云路和走本路的地方。山有草木生灵泥石云雾,万物自在其位但退却于人的眼见,是人的神思使山空。这个“空”,提示着存在。用什么来贮满这“空”呢?在文学,可以是形象,是细节,是无限想象,是真实情感对虚构之事的接近,是对人间事理的体贴。世俗和日常里,求取和抵达的总是“满”“全”,而文学艺术可以教我们“空”。这座空阔的、不封闭的、始终欢迎着新的可能性到来的山,是一种文明的形态,它可能已经走在我们和时代的前面。小小的“我”若能徜徉其中,就能长出新生命来。而空山,可以由我们自己创造。

  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空山吧,搁下顽固,一路走,一直学。因为空是轻盈,空是欢迎。

  现在,我想起一首小安的诗《飞舞》,诗是这样的:

  要学会飞舞的技巧/学习一朵云/在天上千姿百态//避开一堵墙/爬上高山/再悄悄向上//心中想念飞舞/想念无限遥远//身体里最初涌动的/东西/既不是美丽/也不是可怕//只是飞舞/与飞舞的技巧//心地善良/真实/我们最后飞舞e

  三、 “一条确切的金线和界限”

  发现、理解和介入世界,每人都有自己的“经由”,文学在李敬泽的智识世界里如此显在。只是在文学的抒情或美里待一会儿,于他从不足够。或者说,他习惯于向着问题出发,从感受走向理性,经审美抵达认知。

  《空山横》展开了思考和想象文学的方式,李敬泽也以他对问题的结构和解析呈现着整理信息抵达判断的方法,即生活细节、经过“我”的讯息将如何参与和共建“我”的生活,成为构造智识的一部分。跑步、追剧,或者从仰山桥站下车去看那三棵高大漂亮的树,这些生活中的途经,将生发为认知的有机材料,我们对问题的辨别和展开,可以从目之所及开始。

  他在具体篇章里谈问题,也谈出一种方法。比如《隔与不隔,如果杜甫有手机》就是关于创作的条件,关于友情和神交,也关于辩证法。李敬泽从“连接”谈到“掉线”,谈因为阻隔才发生的不朽。不止于此,这篇演讲给我更深的感受不在经典如何被创造,而特别地关于生活,关于在日常的难处里一个人可以怎样相持,如何穿过。

  遇见什么,哪里遇见,就在那里停下想想,就凝视那件事和那个时刻,看看土里能不能开出花,会开出一朵怎样的花。“对杜甫来说,‘隔’就是一个精神空间,一个抒情场域,他的追忆和遥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构成他的世界。”一个人怎样实现自我呢?可以从经历的“否定性”中来。诗圣只有一个,但普通人可以从中得到一点面对生活的办法。在否定中看到一线生机,随时跳出来,翻过意念之山,以更整全的目光看处境和遭遇,调试自我的心灵状态,这是在生活里就可以操演的心智练习。

  篇章里也散布着神思的轨迹和意象。在《北京雨燕以及行者》的开篇,飞鸟以身姿在城市上空勾勒出“一条确切的金线和界限”,我想,他辨别、思索、凝视并作为行为准则的,也正是认知结构中的这条“金线与界限”。

  这条线不是对文学作品或文学现实的修饰,不是他借以飞翔的文辞,而是对问题、现状、可能性的观察和审思。关于这些,他更愿意提供基本判断,也在基本之上,不断回到根本所在。他信任的,首先并一直是关于文学的基本认识与基本判断,它们构成了一个人发现问题、理解世界辽阔的底色和背景。在这个世界里,审美与抒情,可能是起点与起点近旁的风景,而将所见与观察锻炼为深思,链接进真问题,才能让文学在社会与历史中获得位置、实现作用。

  读这些演讲,我有时感到像是在塔的内部旋转着上升。李敬泽的认知之塔有若干通路,这些路通向高处,那高处的风景常常以回到基本——基本认识、基本判断、基本价值的方式连缀着。基石之结构和质地,稳定与承托让认知的风景朴素而辽阔。他的凝视似乎可让萦绕在现象周边的雾气与尘埃渐渐沉降,让关于文学又时常大于文学的常识判断,飞舞起来。书中最早一篇距离现在近二十年,而《空山横》主要关于此刻。如果观念是一把琴,李敬泽一再完成的,是对文学常识之弦的弹拨,是识别并捕捉琴弦上那“微妙的、流动着的亮”。

  那么,这些基本认知和判断是怎样的呢?

  他认为,文学“从本质上说,和高雅体面没多大关系。文学和诚恳忠直有关系,和人的眼泪、痛苦有关系,和人在梦想与困境中的奋斗,以及人在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有关系”;“人和社会如何在勘探中扩展和深化他的自我意识,这也正是文学探索的问题”;而我们可以“用作品重新认识和调整我与现实的关系”。他主张,文学不能变成遗产,“文学必须是活的,文学要向时代、历史和变动不定的人类生活和人类经验开放,文学不能自律起来,封闭起来,不破不立,又破又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文学永远要在它所不是中体认它自己是什么”。他看作为文体的小说,“小说不是大说,它真正回到‘小’说,它所提供的不是对世界的一般理解,而是个别的理解和看法”;“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一种感受方式、也是一种生活理想。凡拒绝承认生命和生活只有一条路,一种表达的人们,凡不愿让精神僵硬的人们,他们就是小说天然的读者。”(《为小说申辩》)而他认知中的文学性,绝不是趣味收窄、封闭、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将自己摘出某种总体的纯文学,“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发现和发明新的文学性,需要打开城邦的门,走到广阔的原野上去”。他以脱口秀为一个坐标点,“为什么不想想,勾栏瓦舍,豆棚瓜架,脱口秀里可能自有一种野的,没有被指认和没有被充分赋形的文学性”,他相信,“所谓文学性,根本的前提是众生平等,忠直地容纳尽可能广博的人类经验”(《作为哪吒的文学》)。这些言说,不是凭空创造,更多时候,是从一件一件的事,从具体工作,从和作家作品的真实相处交道里,得出的认识。

  他的身处、工作、承担和理想给了他思考文学与世界的背景和方法。与此同时,他对偏僻知识有着“游手好闲”的兴趣,对新鲜世界有天然的好奇,因而,他的思想世界不是花园而更像集市,一座博物集市,他在其中漫游,就像哪吒。这回哪吒不摘荷花,空山和原野般的集市收纳着这个世界的新事物和新消息,他遇到什么,“就以此作为自己的身体、获得一个新的身体”。他还说过一句好玩的话:“我能抓住任何一种奇怪的新东西中的光芒。”f这就是空山行者的路和办法。

  再回到《空山横》。它的读者是谁呢?我想,这本书会到达文学读者,更会到达对身处有觉察和反思、对未来未知有想象、对切近与遥远有好奇、对此时此刻有关切的人。这座以文学省察、判断、思索筑起的山,有壁立万仞,也有微丘起伏,有飞鸟来回,在风中传递着消息。

  声音发生在每一个此刻,思考和行动也是。致此时此刻,致正由声音驱使、未被命名、漫游向无穷境、挺拔而明亮的此时此刻。

  【注释】

  ac[加拿大]叶礼庭:《伯林传》,罗妍莉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页、4页。

  bf李翔:《详谈:李敬泽》,新星出版社2023年版,第38页、55页。

  d李敬泽:《空山横:讲演集,关于文学关于人》,译林出版社2024年版,第224页。后文凡引此书,不再一一作注。

  e小安:《飞舞》,《小安的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47—48页。

  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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