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与柔情

  夏秀菊

  出于各种原因,今年我接下了九年级体育班的语文课,原先的老师为什么突然弃他们而去,不得而知。跟学校领导进行了简单的交流:“你来上课吧,可是别生气哈,他们就是一伙子野人。”他们是老师眼中的野人。

  初识“野人”的野性

  怀着种种猜测和忐忑,我去给他们上了第一节课。第一次走进教室,他们无视我的存在,对新老师丝毫不感兴趣,自顾自乱作一锅粥,满口脏话,骂娘声此起彼伏,都不甘示弱。我环视一周发现学生不多,问问班长,班长说总共30 个学生,其中只有3 个女生。他们上课的坐姿各异,有一个学生用卫生纸捻成长条塞在一边鼻孔里,那形象……眼神也极具挑战性,仿佛在说“不服来战”。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我说岁月的痕迹都已刻在我的脸上了,让他们凭着感觉猜测我的年龄,结果我的年龄跨度大到让人害怕:从18 到68。我依然把这些都当成是他们的善意,把我的年龄猜得比实际年龄小的,我谢谢他们的安慰,猜大了的,我也“笑纳”这份“长寿祝福”,争取68 岁还能站在讲台上。

  记得第一次给他们布置作业,我不敢布置多了,让他们用一年级用的田字格练字,就练自己的名字,一页就行。“练好字,以后万一得了世界冠军,签个名啥的用得着。”我也想看看他们的书写,熟悉一下这些同学的名字。第二天下了课我收作业,说练了的交给我。还好,不怎么尴尬,课代表交的作业练了三行,另外两个现场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交了。人群中有人说了句“谝什么能,还交作业”,当然他说的这句话很粗俗,我就稍改了一下。

  课堂上我讲到“强有三个读音”,“老师,强奸是这个字吧?”“是。”我的教育机智不够应对这突兀的情况,我只能肯定他的回答,做不出更恰当的处理。作文课上,都不动笔,我说写写呗,“不写,老师,俺爸来了我也不写。”

  《教育的情调》里有一个概念叫“对抗倾向”,这个词用在这些学生身上再恰当不过,这是一群具有对抗倾向的学生,“街痞”用在他们身上也不过分。他们的发型很酷,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衣服干净,头发干净。但是教室里的卫生不敢恭维,大街上的大垃圾桶蹲坐在教室的后边,天天吃撑到吐,整个教室后面被垃圾桶吐得满地都是,这伙子“野人”也太能造了。我曾经利用课间呼吁他们和我一起打扫,谁料他们竟然看着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干,指使谁谁就跑,只有一个从未骂过人的男生帮着干。有一个学生回来还抱怨:“老师,你把我养的蚂蚁弄哪里去了。”看过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人能想象出这伙人的野,让他们改变何其艰难。

  如何与他们相处,我退缩过,要不就再坚持一下吧,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课堂上、课间我强调过多次:不要张嘴就骂娘,你们的这点小矛盾至于把妈、把祖宗搬出来吗?后来骂声少了点儿,有一次一个学生硬生生把骂人的最后一个字咽下去了。渐渐作业交得也多了,有时能交27 份。

  读懂“野人”的柔情

  任何极端行为的背后都有我们看不见的理由,任何偏执的背后都有我们看不见的忧伤。有人说:“把时间轴拉长,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对于学生的对抗行为,我们也拉长时间轴来看,定能找到原因,“Before was was was,was wasis.”我利用课间找他们聊天,渐渐开始读懂他们的忧伤。一次课间和课代表聊天,我问他的家庭成员,他说他还有个妹妹,我很惊喜:“那真好,你应该很疼你的妹妹吧,我有个哥哥,我哥哥打小就疼我,直到现在,我一回家,车后备箱就被我哥哥塞得满满的,你妹妹真幸福……”我自顾自说着,发现他并没有回应我,我突然意识到他并不喜欢他的妹妹。我又细问了一下,妹妹比他小七八岁,我想可能是在他也很需要爱的时候,父母却因为妹妹的到来忽略了他,他感到失落。在他当时的认知里,是这个小女孩夺走了属于他的爱。也许若干年后他会明白这个小女孩和他流淌着同样的血,这是父母留给他的宝贵财富。但我无法让他用若干年后的眼光和心智来处理现在的事和情绪。

  聊得多了,以至于一下课,他们就主动来帮我收拾教本,背起我的包:“走,老师,去办公室聊聊人生去。”慢慢地,他们开始愿意跟我分享生活,“老师,我周末逮了一只野鸭!”“这么厉害,野鸭可不好逮。怎么逮的?”“我在家里养了一条黑鱼,去河边给黑鱼打水时看到野鸭……老师你知道吗?有黑鱼的地方没有野鸭,有野鸭的地方一定有黑鱼。”“哟,我还不知道,这可是个经验。”教学相长真的在这里体现了,我从学生那里学到了知识。“今天晚自习把逮野鸭的过程写下来,明天我看看。”从不交作文的他第二天交了一篇千字有余的作文,没有题目,有些句子不通,有些地方有错别字,我给他修改了一下,共同定了个题目。我分明看到了一个鲁迅笔下的“刺猹少年”,当然这里是个捉鸭少年,生活体验是创作的源头。

  有次作文课课间,我在教室里和两个同学聊天,讲台上提溜扑棱,我想这是干啥,又干起架了吗?我包里也没好吃的,别把我包给撕了。我回过头,好多个男生围在讲桌边,但我控制不了那场面。后来我发现,那是班委发牛奶,他们“不讲武德”,抢起来了,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男生拿了一盒牛奶放进我包里,我甚至都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带着感激还给了他,这不是一盒牛奶,这是满满的爱,爱的表达不一定是物质,但是物质一定是其中一个载体。

  有次上课我嗓子不好,说两句就咳几声,一个学生问我带水杯了没有,我说没带,他拿出钱指派另一个学生:“去,买瓶矿泉水去。”当然我制止了他,但内心是感动的。

  他们向我诉说他们青涩的恋爱。有个男生写了自己的恋爱:“你是我的小美好,遇见你,遇见美好,这个年纪,我不懂喜欢,只知道得到和拥有自己喜欢的会很开心,我们都是彼此的小美好。”谁的青春不青涩,谁的青春里没有个“麦西拉”?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每个人都有和世界万物相处的独特方式。他们习惯了打闹、骂人、对抗,课间我问他们:“你们这么打骂,恼过吗?生气吗?”“也恼,20 分钟就好了。”听到这话想起了李娟在《我的阿勒泰》里描写的她和洗马少年打闹的场面,很激烈,少年把李娟洗好快晒干的衣服全扔到水里,过了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越年轻越容易与自己、与世界和解,那是青春年少该有的样子。有一次一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摁倒在地上,拳头高高举起,对着地上的头……不敢想,这一拳下去……我正要去劝,愤怒的拳头狠狠划破空气,落在头上的那一刹却骤然止住,愤怒消散在空气里……

  课间他们共吃一碗方便面,你一口我一口,女生也参与其中。我克制住我的惊讶,这是成年人眼里的不卫生,也曾经是我们的生活。尼采说:“特立独行的人总是令人反感,因为他们的与众不同使周围人感到自卑。”那些特立独行的人,往往更具有吸引力。他们就像一束光,亮满四方,或许与你无关,或许让你觉得难受,但恰恰是那些人,能让我们反思生活的其他可能,也能激发我们的想象,甚至还能使我们有所感悟。

  他们也抛给我很多问题,“如何劝说不想上学的女生继续上学?”“如果你上初中的儿子抽烟怎么办?”这些问题我仍不能给出完美的解答,我还需要不断成长,争取给他们一些切实的帮助。我们如何与一个孩子相处,如何与一群孩子相处?这是为父母者、为师者终身思考的问题。社会规训我们,共吃一碗饭不卫生,现在的公共场合用餐也与时俱进出现了公筷,我们聚餐的意义何在?我们需要彼此温暖,可是又被什么拉开了距离,心存芥蒂。

  后来经过聊天我知道,我是他们上初中以来的第四任语文老师。在陪他们走的这一段路程中,我希望尽我所能照亮他们的生活,也希望我的某些行为或语言能够在某一时刻点燃他们的生命。

  (作者单位:山东省蒙阴第三中学)

  责任编辑 成 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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