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弃婴惹一身祸(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失眠,技工
  • 发布时间:2015-08-03 13:07

  1

  葛成实从小长到四十挂二,就不知道失眠是个啥滋味。从来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入睡,睡得像死猪似的,天上打雷、地上放炮都震不醒。可从家里重返工地以后,他少有地失眠了,只要睡起一觉,就别想再睡着,打开手机看看屏幕,有时十二点刚过,有时一点不到。深夜里四周很静,工棚里却是鼾声四起,就像滚过的一阵又一阵闷雷,搅得他烦躁闹心,只得拼命在床板上烙饼,弄得床板咯吱咯吱直响,就像老鼠在黑暗里噬咬一样。葛成实再也躺不住了,与其在床上遭这份洋罪,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葛成实孤身来到工棚外,工地在郊区,死静死静的,没有虫鸣也没有狗吠。过去这里的狗挺多,一到半夜狗叫响成一片,后来这里动迁,农民那些菜狗都送给县城里的狗肉馆,狗就渐渐消失了。狗少了,野猫却多起来,从一个空场蹿到另一个空场,比着赛地嚎叫,那声音就像小孩子哭一样。半夜里四周黑乎乎的,连点亮光都没有,葛成实就像走到一片坟场,心里有点恐惧。但恐惧可以驱走心里的烦躁,使自己变得清醒起来。葛成实这大半辈子过得艰辛,家在穷山沟,就那几亩薄地,整好了一年能弄个三千四千的,在物价打着滚向上翻的岁月,挣这几吊钱啥也不当。老婆就催葛成实进城打工捞点外快,也好打发日子。但葛成实舍不得把老婆一人丢在家里,因为老婆是个老肝炎患者,一张小脸瘦成刀条,黄得像硫黄熏过一样。把个病女人扔在家里,他怎么能舍得?老婆说,没事。再说啦,我又不是纸糊的,谁还不生病长灾,你放心走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葛成实扛不住老婆磨叽,就进县城打工了。

  他来到县城一家工地上,工头看着葛成实浑身的腱子肉,问道:是技工吗?葛成实胸脯一挺,挺豪迈地回答,架子工。工头一听乐了,那好呀,先试两天吧,如果干得好,一天保二百。说着竖起两根手指头,试用的结果,葛成实确实是把好手,干活利索勤快。到月末一算账,嘎巴脆的大白边点给六十张。葛成实乐得嘴都扯到了耳根子:乖乖,城里的钱就像白捡一样,一个月顶山里挣两年,也难怪乡下人拼着命地往城里奔。

  这样的好事还没干上三个月,村里一个电话打到工地,说老婆病重了,得立马回去。工地那阵子忙,正起高楼,架子工忙得脚打后脑勺,工头不愿给假,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你要跳槽挠岗,这不是让我冷手抓热馒头?葛成实压低声音说,工长,我真不是跳槽,你待我好好的,打我都不走呀!家里真的是没有一个亲人,老婆指定又病得厉害,要不说啥也不会打电话来。说这话时葛成实的憋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工头的眼像没睁开似的,松松垮垮的目光忽然凝住,声调沙沙地说,你走也可以,再回来我收不收留你咱可两说着。这话里明显夹着钢钉,为了老婆,也只好吞咽这钢钉了。

  回到家里,老婆已被乡亲送到乡卫生院,并确诊肝病已转成肝癌,整个肝叶上长满了肿瘤。老婆见了葛成实就说,我不是不让你回来,咋还回来了?葛成实握住老婆的手说,你这不是说傻话吗?别说咱不是往家抱金娃,就是捡金子,也不能丢下老婆你不管呀!老婆听了挺感动,眼窝里顿时噙满了泪水,泪珠扑簌簌地落到脖颈上,泣不成声地说,我这辈子对不住你,有病拖累你不说,还没给你留个一儿半女。我这回病得够呛,可能要走了……葛成实一把捂住老婆的嘴说,不许你胡说,啥也别想,咱治病要紧。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你男人有钱,咱去大医院。

  葛成实把老婆送到省城医院,只住了十天,就花出一万五千块。直到此时他才知道看病的真正含义,就是往坑里撒钱。可尽管钱没少花,也没救了女人的命,住到十二天头上,老婆一命呜呼了。等处理完老婆的丧事,已经到深秋,米粒子霜雪都下了好几场。葛成实赶到工地一看,六层大楼已经封顶,架子工基本上没事干了。他推开工头的住屋,见屋里烟雾缭绕,工头端坐在桌子后面,俨然像尊承受香火的坐佛。

  葛成实进屋沙着嗓音说,我老婆死了,耽误些时日,又欠下一屁股债,还求工长多关照,收留我。工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气,挥挥手说,这里已经杀马扣槽,啥活都没了,让我还怎么收留你?再说啦,工地也不是收容站,你再跑跑其他工地吧。葛成实一听立时勾了头,半天没递出一句话,像根木头杵在那里,不敢再抬头看工头,只低着头看脚尖。工头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又扫了一眼说,这么着吧,我看你也挺可怜的,就在工地上干点杂活吧,一天给你三十块钱,认为合适呢就干,不合适呢就走人。工头说这话时,就像主人扔给桌下的狗一块骨头。

  活干上以后,葛成实才知道这是个陷阱,工头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廉价使用自己。说是杂活,其实比力工干的活还累,一会儿让你干这个,一会儿让你干那个,呼来唤去像指使一条狗,连个站脚的时候都没有。每天累得两腿麻酥酥的,直打哆嗦,工钱却还赶不上一个力工多。葛成实就觉得吃了大亏,他有心走人,可看到工地已到了卷旗收兵的时候,过了这个村也难再找到下个店,真要走到那一步,自己连个吃饭存身的地方都失去了。葛成实明知道是个屠宰场,也得伸着脖任人宰割。可他又觉得憋屈窝囊,成宿半夜地睡不着觉,这才走出工棚,漫无边际地游荡……

  2

  深秋的树叶刷刷地往下落,路边的枯草被风摇曳得窸窣作响。这时葛成实丧打游魂又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突然听到林子的深处有野猫的叫声。“嘶啦嘶啦”地叫过一阵又停住,过一会儿又“嘶啦嘶啦”地叫起来。开始葛成实并没在意,因为这一带常有野猫的叫声。但他听了几遍之后,似乎感到不是猫的叫声,好像是孩子的哭声,更准确一点讲是婴儿的哭声。他伫立在路旁静听,的确是婴儿在哭,不过听上去已经很微弱了,就像一架破琴弦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琴弦马上就要断了。没容葛成实多想,他急忙循着哭声向林子的深处找去。可是他刚走出几步,那哭声就断了,老半天也无声无息,比空旷的坟地还要沉寂。葛成实的心却倏地沸腾起来、焦虑起来:这大冷天里每时每刻孩子的生命都会受到威胁。他不敢再耽误,大弯下腰,像一条犁地牛,双手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那些残枝败叶,摸索着向前走去。天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葛成实怕一脚踩空踏在孩子身上,不敢再抬脚迈步,脚只能蹭着往前行,伸着两条胳臂往四周摸索。那些荆条树枝很尖利,时常像被蛇咬一口,又像被猫挠一爪,一阵一阵的钻心疼痛向他袭来,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葛成实只觉得一阵阵冷风袭来,吹得他身上直哆嗦。他知道那不是身子在哆嗦,而是心在颤抖,人命关天呀,况且是一个幼小的生命。

  孩子的哭声终于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很短促,很微弱,只“嘶啦”叫了两声就停住了。葛成实却乐了,就像茫茫黑夜中见到一盏明灯,滚滚波涛中抓住一块木板。他几个箭步蹿过去,其实孩子就在他的附近。他抱起孩子睁大眼睛一看,孩子身上只裹了件大人的单衣服,好像是一件花格衬衫,再一摸孩子身上冰凉冰凉的,还湿漉漉的,他抹一把放在鼻前一嗅,有一股很强烈的血腥味。他虽然没有子女,但老婆却是生过几回孩子的,只是没站住,生孩子时的味和眼前这个孩子的味一模一样。葛成实再往孩子腹部一摸,孩子的脐带还在,丝丝罗罗一大团缠绕在那里。他想把孩子的脐带掐断,又怕自己手脏感染了孩子,他粗中有细,留住二寸长的一截,这才把其他的掐掉。葛成实立忙解开那件秋衣,把孩子放进怀里,让孩子的肌肤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快步走出林子后,撒腿就往医院跑。

  这时葛成实已经顾不得再想什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说啥也得把这个弃婴救活。

  3

  葛成实知道妇幼保健站是接生孩子的地方,而且就在附近,离这里仅有一里路。

  抱起孩子往医院奔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孩子咋向医院说?如果照本实说,人家指定会问,一个农民工干了一天活计,累得死去活来的,咋还有兴趣半宿拉夜地四处溜达?说不定会猜测自己在这月黑天去挖门撬锁,这不贝青等着沾蹄子?想到这里,他决定编个故事,先蒙混一时再说。葛成实忙三火四赶到医院以后,就大呼小叫地喊,快救孩子!在明亮的灯光下,人们见冒冒失失地闯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葛成实再低头一看自己,白褂子染满了血渍,血水子还顺着胸膛往下淌,当他从怀里抱出孩子时,人们还以为他这个大男人是产妇呢。

  两个穿白大褂的女大夫倒没有问什么,急忙把孩子接过去就进了产房。葛成实也想跟进去,被女大夫拦在门外,告诉他男人不能进,随之把门一推,进了产房。

  站在走廊里看热闹的患者们觉得这事新鲜,生孩子不见产妇,让个大男人抱来,这里边一定有蹊跷,纷纷凑上前来问这问那,当然最关心的是孩子他妈是谁,为什么一个新生儿会送到医院来?葛成实知道这些人爱刨根问底,只要搭上话茬就追问起来没完没了,话多必有失,话茬对不上,漏洞就出来了。所以他带搭不希理地说,生孩子的是他外甥姑娘,两口子都在这个小城里打工,外甥姑爷到乡下干活,一时没赶回来,这事就让他赶上了。孩子生下来不会哭也不会叫,才赶忙抱到医院来瞧瞧。葛成实自觉这个谎话编得挺圆满,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在旁边搭了腔,我说大兄弟呀,这事好像不对吧?你抱孩子进医院看病,也应用小被子包裹一下,你咋把孩子光着身子抱来了?依我看呀,你这个男子不地道,你准是和哪个女人私扯,给人家弄出了孩子。我怎么看,都好像这孩子生在野地里。说着那位大妈从葛成实身上拈下几根草屑和几片树叶。

  女人的话让葛成实心中一惊,这个女人眼尖,看来削的怎么也比不上旋的圆。他不敢再继续往下编瞎话,吭哧憋肚地说,信不信由你,的确是外甥姑娘的孩子。

  看来那个大妈是个爱操闲心的主,立马脑袋摇晃着说,用不用我们报警呀?一听说要报警,葛成实六神无主啦,警察来了,还真难圆其说,他后悔自己不应该扯这个谎,但话已说出口,如同屙出的屎橛子,无论如何也坐不回去了。

  多亏这时候,女大夫把孩子处置完,抱了出来,还包上一件绿色的手术服。女大夫对葛成实说,孩子很健康,啥毛病都没有,还是个小男孩哩。接着又说,新生儿得注意保温,你咋把孩子光着屁股抱来了。

  葛成实喃喃地说,着急,又加上蒙圈,就没顾上包被,不过我也觉得,孩子光身贴在我肚皮上更暖和。女大夫冲他笑笑再没说啥。在葛成实转身要走的时候,大夫又说,你得到楼下交一百元钱的处置费。

  葛成实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那仅有的一百元钱,对女大夫说,麻烦你给我代交了吧。说着像偷窃的贼一样跑出了医院。

  4

  葛成实返回工棚时,天已经大亮了。工友们已经陆续起床,有的正在水槽里洗脸,讲究的还刷牙,白沫子沾满了嘴巴。刷牙的都是年轻人。上岁数的连洗脸也不用香皂,往脸上撩把水,再抹两下子,然后扯起上衣大襟擦一下。洗脸成了不得不走的过场。

  大家见葛成实浑身血糊拉衫的,以为他在哪里挨了打,或在什么地方出了车祸,正要问是咋回事,葛成实却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抱出个孩子。这回人们惊呆了,先是呆若木鸡,继而屁股像被马蜂猛蜇了一下蹦跳起来。小胖子手舞足蹈地说,我说葛叔你行呀,怪不得半宿没在工棚里,原来是到医院生孩子去啦?

  葛成实嘿嘿一笑说,我有那本事,早他妈的儿女成群啦!小树林里捡来的。

  小胖子说,不对吧,这孩子身上包的绿包皮不是手术衣吗?你咋说从小树林里捡的,偷的吧?葛成实说,我还能糊弄你们,我自己都无吃无喝的,还能跑到医院偷个孩子回来?真要是偷的孩子,我也不会抱到工棚子里来。大伙一听,葛成实说得有理。异口同声地问他孩子究竟是咋回事。葛成实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胖子就逗他,没想到葛叔你还挺有爱心,这个孩子要不让你遇见早冻死在树林里了。

  葛成实又嘿嘿一笑,啥爱心呀?就是缘分。大伙知道,我这些日子闹心,像个驴似的干一天活,才挣三十元钱,仅够一包烟钱,我这心里一憋屈,就想出去走走。如果我半夜里不去溜达,也不会遇到这个孩子,他可能早就没命了。谁遇上这样的事,能不救?除非他长着铁石心肠!

  这个看起来不太成立的逻辑链里,是自己的窝囊憋屈才给了这个孩子幸运。

  工友们就像看熊猫宝宝一样,都围拢过来看这孩子。只见这孩子小脸红扑扑的,上面的纹路虽然还没开但看上去很圆润。小胖子说,这孩子好可爱啊,是小子还是姑娘?葛成实龇着大牙说,我看了,是个带把的。小胖子说,正好呀,葛叔,你就留下当儿子吧。葛成实说,如果没人来找,我就留下自己养活,半宿拉夜的让我碰上,这说明我们俩有缘分。

  正在人们说话的当儿,那孩子咧咧小嘴,“哇”地一声哭了。葛成实赶忙把孩子抱起来,心疼地说,这孩子从来到人世,大概连奶还没吃上,又折腾了大半夜,怕是饿了。他撒眸了一圈,都是大男人,也没有奶呀,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小胖子喊,大个子快把你的奶粉拿来,给这孩子沏点奶喝。这个被称大个子的人个头的确不矮,看上去一米八还得冒高,却出奇地瘦,站在那里就像竹竿子上挑了件衣服。据说他有胃病,吃不多,得常吃点东西,这才买了奶粉,时常冲点儿喝。当他听到小胖子让他拿奶粉,赶忙拿着一袋奶粉,又端着个大瓷缸子,像阵风似的飘过来,问葛成实,沏多少?葛成实一辈子没养过孩子,侍弄孩子是个门外汉,懵懂得不知咋回答。小胖子接上了话茬,一个新生儿能吃多少,沏一勺尖就中,说到这里,他又摇头,又摆手,先别沏,我得到超市买个奶瓶,说着撒腿就往外跑。

  超市就在工棚的斜对过,说话的当儿,小胖子已经把奶瓶买回来,跑得连呼哧带喘。小胖子一边烫奶瓶消毒,一边指挥大个子沏奶,俨然成了个指挥员。奶沏好以后,小胖子把奶倒进奶瓶,又贴脸试了下温度,似乎热了点儿,他又猛一阵摇晃瓶子,直到他确认不热了,这才喂孩子。

  小家伙喝得咕咚咕咚的。小胖子赶紧提醒葛成实,注意,别让孩子喝呛了,得抱起来,轻轻拍拍背。大男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小家伙喝下奶后,就美美地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道这个新到的小客人给工棚带来的是欢笑,还是忧愁……

  5

  孩子抱到工棚以后,葛成实就当起了全职保姆。一个月窠孩子侍弄起来很难,得勤换尿布,勤擦屁股;一会儿饮水,一会儿喂奶,那也是很麻烦琐碎的事情。需要置办的东西自然也不少。葛成实摸了摸口袋,已经分文没有,只得向工友们借钱筹办。

  小胖子就当众向大家宣布,葛叔把孩子抱进工棚,这个孩子既是葛叔的,也是咱们大伙的。大家都知道,葛叔家里摊事,工资开得又少,他现在已经镚子皆无了,我们大家得奉献点爱心,帮助葛叔迈过这道坎。工友都赞成:小胖子说得对,这是咱们的责任。大家就像凑份子似的,这个拿一百元,那个掏五十元,不大一会儿,葛成实手里就有了一摞钞票。葛成实满眼噙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说,这些钱我一定还大家,就是腰杆子累折了,也要把大伙的钱还上。工友们七嘴八舌,老葛你说啥呢?这孩子姓“公”,理应由咱们大家养活。小胖子陪着葛成实,到儿童商店买了小被、布片,还有尿不湿、垫巾,以及奶粉、果汁,又到书摊专门买了一本《婴幼儿护理》。这一切置办齐备以后,葛成实才算一块石头落地。小胖子对葛成实说,我看这孩子不能放在工棚,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走道不管不顾,就像过大车似的,弄不好别把孩子惊吓了。葛成实一想,在理,工棚的确不是养孩子的地方。这里不消停,又不保温,一旦把孩子弄出病来,那可就麻烦了。他嗫嚅地问小胖子,那你说,咱把孩子安置在哪里?小胖子拍着脑袋在地上转圈,好半天才说,有了,厨房里间白天没人,还搭有一铺小火炕,那地方暖和,正是小孩呆的地方。

  葛成实喜笑颜开,那好呀!不过,人家能答应?小胖子说,没问题。面案上张师傅是我们一个屯的,我们还沾亲挂拐,我管他叫三舅,求他这点儿事,还能往外推?张师傅办事挺侃快,一提这事,他连忙说出门在外都不易,不就是放个孩子吗?你就放到这里吧,侍候孩子我是行家里手,白天还能帮助照看一把。不过晚间你得抱回去,这铺小炕上睡四五个伙夫,无论如何再挤不下你和孩子。葛成实说,那中,那中!张师傅这就帮大忙啦。从此以后,葛成实白天就把孩子放到这铺小炕上,他照样到工地上干活,中间偷跑回几趟给孩子喂奶,有时赶不回来,就托张师傅给孩子喂口奶。这孩子也挺懂事,吃饱了喝足了,就自己蹬着小腿玩,玩够了就呼呼睡觉,比喂个小狗小猫还省心。

  时间一长这问题就来了,葛成实因为在工地上干零活,哪儿有活得冲向哪里。有个工号完工了,得需要拆脚手架,工号离食堂有三里地,来回小跑也得二十分钟,再冲奶粉、换尿布,没有半拉钟头玩不转。工头盯得紧,像看磨道驴似的催着干活,葛成实就不敢再暗中溜号,只好托张师傅中间给喂遍奶。刚开始的时候,张师傅喂奶上心;可后来食堂吃饭的人多,一天要蒸十几笼屉馒头,张师傅忙得汗巴流水打不开点儿,也就顾不上再给孩子喂奶。狗饿了叫,孩子饿了哭,那孩子哭得狼哇喊叫,弄得张师傅闹心,有时候沾着两手面,忙三火四地跑回来喂口奶。时间短了好将就,天长日久张师傅也感到玩不转,慢慢就产生了厌烦的情绪,虽然没说出口,但挂在了脸上。葛成实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也心知肚明。

  对这种厌烦葛成实在心里默默承受,觍着笑脸递好话,隔三差五再买包好烟,揣到张师傅兜里。张师傅的脸也就由阴转晴,老葛呀,你收养这孩子实属不易,做的是善举,我理应助一臂之力。葛成实自然是点头哈腰,千恩万谢。

  在食堂是厌烦,而工棚里却是厌恶了。每到晚上葛成实得把孩子抱到工棚,睡觉前先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足奶,自己才睡下。由于白天活累,一天下来累得精疲力竭成了一摊泥,一沾枕头就睡过去,打雷都听不到。半夜里孩子嗓子都哭哑了,葛成实还沉睡在梦中,时常是工友们把他推醒,老葛快起来,给孩子喂奶。葛成实这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喂奶不能摸黑,得打开电灯。六十度的灯泡白天不显得怎么亮,可在黑暗中突然亮起来,就成了一个小太阳,耀眼的光芒把人们眼睛刺得直冒金星。葛成实给孩子喂完奶,再换好尿布,没有半个钟头下不来。工友们渴望夜间睡个好觉,歇歇身子。然而,让葛成实这一搅和,想睡个囫囵觉都成了一种奢望。

  即将出现的囧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6

  冲突终于在一天夜间爆发了。

  白天工头为了抢时间浇铸最高一层楼板,都晚上九点了还不让大家收工,偏在这个时候又下起雨加雪。楼顶泥头拐杖,一跐溜一滑,挑着百十斤重的搅拌灰,一不当心就啪叽一个跟头。到半夜十一点完工的时候,个个都成了泥猴,人也困得睁不开眼,都渴望快倒到床上美美睡一觉。

  大家到食堂草草扒拉了一口饭,又简单地洗了把脸,就陆续回到工棚里。这时只见葛成实正在侍弄孩子,一碗从食堂打来的大米饭仍放在床头,已经看不到一丝热气,看样子已经凉透了。他给孩子换完尿布以后,本打算再给孩子喂奶,这样免得孩子半夜醒来弄得大家睡不好觉。可任凭他怎么扒拉摇晃,那孩子困得丢儿郎当的,就是不醒,无可奈何也只好让孩子睡了。

  很快工棚里鼾声四起,工友陆续进入甜蜜的梦乡。大概也就刚过半个小时,那孩子突然醒了,紧跟着哇哇大哭起来。葛成实激灵一下子爬起来,赶忙把孩子抱在怀里又摇又晃,想止住孩子的哭声。这孩子今晚有点儿犯邪,不管葛成实怎么哄,那孩子依旧是个哭。葛成实一手托着孩子,一只手忙着去冲奶,由于手忙脚乱,放到床头的那只空饭碗被碰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响如同炸雷,把一屋子人都惊醒了。

  大胡子从床上忽地坐起来,冲着葛成实就吼起来,我说姓葛的,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半宿拉夜的摆弄这个孩子还让不让我们睡点觉?晚上睡不好,白天犯迷糊,爬架登高的,摔下来你负责呀!

  葛成实见大胡子一张脸灰得像蒙了一层布,赶紧赔不是,大兄弟对不住啦。

  光对不住不行呀,你得想办法,一个大男人养个孩子怎么成?再说了这工棚子也不是保育院,哪能在这里养个月窠孩子呢?大胡子越说越气,嗓门提高了不少。

  葛成实知道自己理亏,不敢正眼看大胡子,勾着头说,我也知道这不是个事,正在找门路,大伙容容空儿。

  大胡子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话说得越来越冲,越来越难听:我知道你无儿无女,想弄个儿子养,可你不能祸害我们呀!

  小胖子听大胡子说的不是人话,穿着大裤衩子,隔着两张床就蹿了过来,冲着大胡子就吼开了,你这话说得没人味呀,葛叔在荒郊野外捡到这个孩子,能不收留吗?这本是积大德行大善的事,让你小子说成啥啦?!大胡子也不让劲儿,声狠气暴地说,你说是他捡的孩子,说不定还是偷来的,抢来的,这年头啥缺德事都能干出来……

  大胡子一句话还没落地,小胖子一拳挥来,打了大胡子一个满面开花,鲜红的血就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像雨后的房檐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工友们一看两个人打起来,立马都从床上爬起来,扯的扯,拉的拉,把两个人分开了。葛成实觉得自己办了件天大的亏心事,浑身颤抖成一团,说话的声音都跑了调儿,连忙点头哈腰地对大胡子说,千不对,万不对,全是我不对,啥也别说啦,先到医院看病,一切医疗费都由我出。

  大胡子又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这一抹不要紧,就成了红脸关公了,脸上横一道竖一条都是血。大胡子说,看什么看!说着拧了一个纸团塞在鼻孔,愤懑的情绪又上来了。他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放电的目光逼视着小胖子,我跟你小子没完,我不把你卵子挤出来算我白活!

  年老的工友赶忙劝,消消气,都是话赶话,老葛也的确不易,就看在老葛面子上也不能把事情捅大。

  大胡子就坡下驴,气哼哼地说,今天这事要不是怕把老葛裹进去,我非得把小胖子拉到派出所,弄出个甜酸是非来。

  葛成实说,大兄弟你是天涵海量,将军肩上可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事都怨我,都是我的不是,我得谢谢你。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大胡子行了个跪拜大礼。

  大胡子虽有满肚子憋屈,但见葛成实是这个态度,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一场斗殴风波,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表面看来是风平浪静,可是在水下还是起了漩涡……

  7

  工棚斗殴,而且见了血,这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如果在社会上斗殴,慢说鼻子打出血,就算打断一根肋骨,可能也算不上啥事。但在工地上发生这类事,很容易导致群体事件,因为来工地干活的都是农民工,他们多是屯亲乡邻,要么就是沾亲挂拐,所以他们拉帮结伙,各有各的山头,一个人受欺辱,可能忽拉上来一大群。一旦形成群体斗殴,那是很难掌控的。正因如此,工地对这类事件是非常重视的。

  事件发生后,尽管大胡子和小胖子自隐自忍了,牙缝里都没有向工头透露一丝半毫的信息,但工头在第一时间里还是知道了事件的原委,知道事件的导火索是葛成实抱回的那个孩子。

  刚吃过早饭,工头就找上门来了。葛成实一见工头就觉得头皮像通了电似的,心里有点打颤。工头扫了一眼葛成实,头仰着看天。葛成实心头一凛,就想打个喷嚏,但鼻孔痒痒的,却没有打出,他觉得难受,心有些往下沉。葛成实想进工棚子,工头却拦住了他,姓葛的,你从什么地方淘弄个孩子来,还弄到工地养着?

  葛成实赶忙收住脚,龇了一下牙,但那笑比哭还难看,讷讷地说,工长,那孩子是我从小树林捡的,不管咋说也是条命呀,我就抱回来啦。一时没处搁,先放到工棚啦。

  工头的脸上顿时起了冰霜,不阴不阳地轻笑了一声,这孩子是捡来的也好,偷来的也罢,我不追究,也不希管。但有一条你得记住,工地不是养孩子的地方。正临秋末晚的时候,我还收留你干活,这就给足了面子,你不能蹬鼻子上脸,再给我添麻烦。

  葛成实大哈着腰,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有些微微的抽搐,显得很紧张。沉思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我可不敢,这是没办法的事。城里我举目无亲,这孩子没地方搁。工长,你容容空儿,再让我想想办法。

  工头的脸骤然间又变了颜色,两条眉毛挤在了一起,没等葛成实话音落地,就吼了起来,你还让我等,要等到工地上打成一窝蜂、闹成一锅粥啊?你在这里干活也有个把儿年了,什么时候见过工棚里动武把抄?!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孩子!大伙劳累了一天,本想晚上睡个消停觉。可你那个孩子吱哇乱叫,还让大伙咋睡觉?这讨不讨人烦?犯不犯众怒?不干仗还往哪里跑?所以我一时一刻也不能再等,再等下去,也无疑就是等着出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葛成实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双手搓搓着在地上转圈,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怎么办?他仰起脸,工长,你给我想个办法?

  你以为我是诸葛亮呢,什么锦囊妙计都有。我看你是能请神不能送神!工头的目光一刀刀地切着葛成实,半晌又说,我看这孩子你不能留,别给自己添堵。因为这孩子来路不明,你又没办合法的收养手续,留着自己养那是犯法的。你以为路上捡只猫捡条狗呢,可以抱回家就养?这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看你真是没事找事。葛成实一听说收养孩子犯法,立即脸不是色儿了,腰也塌了,身子像突然被速冻了一般,显得有些僵硬,不知所措地问,这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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