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神枪(上)②
- 来源:章回小说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打仗,提亲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5-08-03 14:27
“傻闺女啊,当年你太爷爷舍了性命、你爷爷出生入死跟老毛子打仗,为的是啥?这地是咱中国的,他们想占咱就让他占?咱得抢回来!爹不跟你赵叔走,不是因为你爷爷的这个规矩,而是没脸跟他去!头年马占山将军退守海伦经过咱铁山屯的时候,我跟他约好过后去投奔他,可没承想,他这一去就没了动静。兴安岭的林子这么大,我也没法去找,只好在家里干等他的信儿。所以你赵叔头回劝我去找赵尚志的时候,我没答应,咱不能一仆奉二主啊。可这回要不是共产党给咱送信儿,爹怕是连这条老命都没了。好好的时候都没去,现如今受了人家的大恩,臊头臊脑的,我还咋去啊?这不是折咱罗家‘老枪’的名头吗!”
“爹,你咋想这么多呢,我就是要报仇,把小鬼子抢咱的东西都抢回来!只要能打鬼子,跟着谁打都行。”
“爹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事。”罗洪哲面色凝重,“花儿呀,你也二十大几了,你娘在你这岁数都怀上俊仁了。这几年给你提亲的人不少,可你一个都看不上。今天当着你死去的娘,你给爹个实底,你是不是看上了疙瘩山的大掌柜飞虎?”
“爹——这个时候,你怎么问起这个了?”饶是月光清冷,仍能看出俊花绯红了脸。
“前几年,马人龙还是好模好样的时候来提亲,见我不答应,便说我嫌贫爱富,枉出侠义之门。你嫌人家言语轻狂将人打了出去。可那年飞虎来提亲,你躲在门后连个声都没出。你的心思,你娘早就猜中了。”
“他帮着马人龙那个贱坯子抢了咱家的三十垧好地,还觍着脸来提亲,谁稀罕他了?”俊花嘴硬。
“花儿呀,爹一直别着这事,不是记恨他们抢了咱那三十垧地。那马人龙毕竟是个唱武生的,因见咱父子均不允他婚事,便行贼人所为,欲暗中绑你与其成婚,被为父发现后掐折了他一条腿,你又趁势用袖锥划花了他的颜面,而且还把他交给了官府,差点要了他的命。整得人家戏班子都黄了,全都跟他上山当了‘胡子’。爹老觉着这事下手重了,有点儿过意不去。这地给他们以后,心里反倒舒坦多了。”
“爹,当年我年纪小,行事是鲁莽了点,可那马人龙也是罪有应得!要不是他几次三番轻薄我,还胆大包天地跑到咱们家来跟我使坏,我哪能下手那么重?再说爹你打折他腿的时候,也不知道那就是他啊,谁让他蒙着脸来呢?爹,你不答应,是因为马人龙吗?”
“花儿呀,那天你躲在门后,话没听全乎,那飞虎方汉超确实是来提亲的,可入赘是他同意招安的条件之一。漫说还有马人龙那档子事,就是没有,我‘老枪’岂能为了招安个‘胡子’,就把宝贝闺女舍出去呢?”
“爹,那你——”俊花隐隐觉得父亲好像改了主意。
“你的心思,爹现在也懂了。这几年,爹一直留意疙瘩山的动静,这几头虎算不得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但也不咋祸害平民百姓,在‘胡子’里就算是好的了。爹想明白了,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他方汉超肯竖起抗日大旗,以后只抢日本人,不碰老百姓,爹就成全你们俩。”
“爹——”俊花再次红了脸,可也没说不同意,“那你不担心马人龙了?”
“病虎马人龙和黑虎柳介臣前几年都娶了亲。马人龙的媳妇是他原来戏班子里的一个旦角,我看他对你应该已经死心了。倒是这飞虎,他说此生非你不娶,至今倒还真是孤家寡人。”
见俊花不搭茬,罗洪哲心里更有底了。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鬼子包围疙瘩山已经有日子了,我要再不想法子上山,再过两天怕是老鸹都飞不进去了。”
疙瘩山,犹如群峰中兀傲的屏障叠立,那么不可一世地雄踞在白色的大地上,阴沉沉,冷森森,连雪花也不能完全遮饰住它那野性十足的浓郁霸气。在雪地映衬下,黑白相间,分外扎眼,分外峥嵘,更像一匹点缀着斑斑杂鬃的黑色巨熊,随时都有可能扑向它想吞噬的任何东西。冰冻三尺的响水河从三面绕过疙瘩山,恰似一条拦腰玉带,守护着这座天然险峰。
天已经蒙蒙亮了,方汉超却还未起身,鬼子围山十几天了,他正为这事躺在炕上犯愁,突然有喽兵来报,说“老枪”来访。方汉超慌忙起炕,边走边系着衣扣,从后寨快步走了出来。远远看见端坐大厅门口风尘仆仆依然泰然自若的罗洪哲,方汉超的思绪飘回到了几年前……
方汉超第一次看到闻名已久的“老枪”时,罗洪哲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厅的这个位置上。
那时候,方汉超刚刚上山,与病虎马人龙、黑虎柳介臣结拜了兄弟,坐上了头把交椅。那一次,他可不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那是他们哥仨合计了好些天,又精心准备了好些天,最后才设下鸿门宴专门下帖请“老枪”上的山……那一天的情景,方汉超依然历历在目:
虎头大厅里四张虎皮交椅,四人分宾主落座。方汉超起身向罗洪哲抱拳:“洪爷大名,方某早有耳闻,今日请洪爷上山,就是要把洪爷与二弟人龙的过节掰扯明白,不知洪爷意下如何?”
“既然方爷已经把话挑明,那就请方爷划出道儿来,姓罗的接着就是了。”
“好!那容我先问一声洪爷,您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又如何?罚又如何?”
“打嘛,容易,让二弟照他那样再给你打扮打扮……”
“岂有此理!”罗洪哲拍案而起,“马人龙那是咎由自取,我罗洪哲何罪之有?似你这般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还有没有王法了?”
方汉超阴森森地一笑:“王法?您当我们是什么人啊?我们是土匪,‘胡子’,‘棒子手’!跟我们讲王法?”说罢“嗖嗖”两下拔出腰间的枪来,贴着两侧大腿,“嚓”地一蹭,“咔!咔!”大小机头一齐张开。
黑虎见飞虎翻脸,也“唰”地一手掣出腰间的冰锥,一手抽出背后马掌宽的鬼头刀。马人龙一把扯落一直罩在面上的青纱,左半边脸上凹凸的疤痕,使这张脸看起来十分狰狞,他上齿紧咬着下唇,瞳孔也仿佛在渐渐收缩,抓着利刃的手因激动而突突颤抖。
大厅内空气紧张得划根火儿就能点着。
罗洪哲哈哈一阵豪笑,声震屋顶,一摆衣袖:“都给我撤吧,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哪代‘老枪’也不是吓大的!”
飞虎不错眼珠儿地盯住“老枪”:“洪爷,我说句话你信不?纵你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今儿个也难囫囵个儿打这出去!”
“方爷,我也说句话你信不?今天做掉我,你也得伤筋动骨。不光这,今后你们三只虎在江北这块地面儿也不用混了!”
罗洪哲的话像锥子一样直戳仨虎的心口窝子。仨人心里明镜似的,不管咋说,从病虎与“老枪”结的仇上合计,病虎多少也有些理亏。“老枪”的名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疙瘩山要是为了一件亏理的事把他做了,往后的日子可真的没法混了。
“哈哈哈……不愧是‘老枪’,方某佩服,佩服!请坐请坐。”
“方爷,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要单为摆这么个阵式,就犯不着请我上山来了,你还有啥道儿,趁早一块说出来,别藏着掖着的闹玄。”罗洪哲说完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来,反客为主将了一军。
“好!好!洪爷您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也不用绕弯子了。”方汉超将两把枪朝虎皮交椅的扶手上一拍,回来一指马人龙,“洪爷请上眼,我这兄弟三岁学艺,十五登台,好容易混上角儿了,当上老板了,可二十三岁上就给人破了相,打折了腿,还给判了死刑,要不是在死牢侥幸碰到我这三弟,两人搭伴逃出来,怕是现在已经不知在哪儿托生了。一个前途大好的武生现如今只能落草为寇,干这刀口舔血的买卖。洪爷,我这二兄弟落得这么惨,可是全拜您老所赐啊,这不能不算是死仇吧?我二弟之所以忍辱偷生,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冤头债主,一还一报?”
马人龙禁不住泪流满面,眸中怨毒的寒芒蛇芯子般盯住罗洪哲。罗洪哲长叹一声,瞅着马人龙昔日眉清目秀如今却丑陋不堪的疤脸,心中好生愧疚。
罗洪哲的表情,自然逃不过方汉超的眼睛,他话锋一转:“罗爷总该让我对弟兄们有个交代吧?”
“也罢!”罗洪哲缓缓站起,“是打是罚,我罗某都认了!”说完,神色坦然,仰面卓立。
“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这打就算了吧,我这儿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不知洪爷肯不肯应允……”
“嗯?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倒出来亮亮底。”
“咱们来个以罚代打怎么样?”方汉超不紧不慢吐出这句话,两眼打量着“老枪”,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哈哈……以罚代打?好主意,好主意,这不跟绑了我的票儿差不多吗?”
罗爷一句话,戳破了方汉超的“小九九”。
“方某不才,岂敢绑您‘老枪’的票儿,我只是向洪爷讨个公道!”
“那这公道的价码值多少?”
“河西那三十垧好地!”
罗洪哲闻言变色:“你们这是想让罗某倾家荡产啊!”
“洪爷,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动你三十垧好地,是抽了您的肋巴骨,可也不至于让您倾家荡产。光棍儿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河套那五亩地我们留给您养老,那才是肥得流油的好地。还有您罗府的大宅子我们也没说要吧?”方汉超伶牙俐齿,愣把个强取变成了施仁。
“那我要是不认这壶醋钱呢?”罗洪哲怒目逼向仨虎。
“嘿嘿!这就由不得洪爷你了!”方汉超迎上目光,毫无惧色。
“你当真要撕票儿不成?”罗洪哲“腾”地一下站起来,全身倏然胀满杀气。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方汉超话音未落,双枪已抄在手里,厅里的众匪徒也棍棒一齐对准“老枪”。
大厅内的空气又一次充满了火药味儿,沾上点火星儿就能着,就会炸!
双方剑拔弩张,引而不发。
“好!”
猛然一声暴喝,震心惊魄,震得病虎、黑虎心口窝“扑通”一跳。
只有飞虎方汉超心里明白,成了。
罗洪哲朝飞虎敛色正言:“大当家的在这疙瘩山上一呼百诺,凭的果然不单单是‘一马三枪’,罗某今天是开了眼了。”
“成交?”
“成交!”罗洪哲伸出一只手掌。
方汉超抢前一步,纵身掠过,“啪啪啪”,身影移动之际,与“老枪”结结实实对了三掌——江湖上百年不悔的三击掌!
“拿酒来——”
罗洪哲将满满一碗酒齐眉举起,朝飞虎言道:“三位当家的,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此别过,从明儿个起,河西那三十垧好地就归了疙瘩山了。”说完一仰脖,满碗酒饮了下去,又朝仨虎一亮碗底儿——“后会!”起身朝厅外走去。
“慢!”马人龙一瘸一拐抢到罗洪哲眼前,“洪爷,就算是我马人龙的冤仇与你两清了,你就能这么甩甩手就走了吗?”
“你要咋样?”
“咋样?我大哥是君子,我可是小人,这三十垧地不是个小数目儿,空口无凭谁能信你?”
“如此说来,二当家的是怕我罗某人赖账啦?哼!四两棉花去纺一纺,‘老枪’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洪爷别误会,”方汉超上前打圆场,“谁都相信大名鼎鼎的‘老枪’一口唾沫一个钉儿,绝对不带秃噜扣的。但三十垧地毕竟不是儿戏,洪爷不如……”
“方爷,你家要是趁三十垧地,你会见天儿把地契搁腰里掖着吗?”罗洪哲朝众匪一摊双手,“各位要是信得过我,明儿个此时,我打发人把地契送来成不成?总不必非得见钱赎票儿吧?”
“洪爷言重了。不如这样吧,天已傍晌儿,洪爷您委屈委屈,在山上凑个便饭,也好让方某尽个地主之谊。等天一擦黑儿,我们哥儿仨一块儿随洪爷到罗家门楼取地契!”
“那这一大过晌儿你咋打发?”
“嘿嘿,啥事儿也瞒不过洪爷你。”方汉超讪讪一笑,“这一大过晌儿么——方某想向洪爷讨教一二。”
“这又咋说?”罗洪哲满脸不悦。
“咋说?弟兄们,咋说?”方汉超朝外一敞大襟——
“没有打虎艺,谁敢上山冈?”黑虎直不愣登先造了一句。
“没有擒龙技,谁敢下东洋?”病虎跟着叫了一句“踩板”。
“瞧见没,洪爷?我这疙瘩山要是谁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不成街边儿上的‘花子房’了?洪爷,您老既然上了山,总得露一手让弟兄们开开眼吧?”
“看来,这霸王宴我是非吃不可喽,只是不知大当家的要让罗某献丑哪一手?”
“洪爷,您瞧,今儿个这么好的机会,不亲眼目睹您的神技‘凤凰夺巢’,我姓方的岂不成了入宝山空手而回的二傻子了?”
“既然方爷非得让罗某献丑,罗某应承下来就是了。权当罗某也讨个人情,那方爷是不是也把‘一马三枪’亮一亮?”
“成交!”方汉超立马紧盯,一点不落,“那——请洪爷给个‘知会儿’,让山下的大小姐跟伙计把家伙什儿送上山来?”
“大当家的明察秋毫啊,也罢,那就麻烦那位兄弟跑一趟,下山到河边上把跟我来的那几个人领上来。”罗洪哲说着冲门边拎着棒子的一个喽兵抬了抬下巴。
那喽兵人称“李大棒子”,期期艾艾地嘟哝了一句:“洪爷得给我个‘知会儿’呀,要不他们咋肯跟我上山?”
“这个自然,你就拿它当‘知会儿’吧。”罗洪哲说着,一抖手腕,“哧”的一声轻响,一点寒光从袖内闪出,“啪”!直钉在大厅的门框子上,把全屋子的人吓了一大跳。
李大棒子趋前几步到了门边,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一支二寸长的袖锥从门框子起出来,双手捧着送到飞虎面前。
方汉超接过袖锥,翻来覆去地打量——这是按照冰锥样式打造的,但更精致小巧,平时藏在袖中特制的暗袋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哈哈哈,好东西,好东西,拿它当‘知会儿’再好不过了。麻溜儿去吧!老二老三,大厅摆宴,山门迎客!”
疙瘩山仨虎“前拥后护”着罗洪哲从大厅踱到山寨门口。不多时,便见李大棒子领着俊花等人抄近道上了山。俊花早已抢在李大棒子前头进了山门,脆脆地一声:“爹!”便跑到老枪身前。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方汉超一直好奇让马人龙念念不忘的女子是个何等样人,此时他初见俊花,目光就像钢针遇上磁石,“啪”地一下就被吸了过去,心中暗赞:“好一个俏丽佳人,怨不得二弟险些为她搭上了性命!”
方汉超稳了稳心神,朝罗洪哲一拱手:“洪爷,贵客都到齐了,屋里请吧——”
俊花只觉得后背发凉,一回头看见马人龙罩着青纱的脸,一双眼直勾勾的。她脸一冷,一声不吭地随着爹进了虎头大厅。
厅内,首席桌上的八个压桌凉碟儿已摆好了。仨虎存心要在“老枪”面前显摆疙瘩山的“谱儿”,早早就预备下八珍宴候着了。这几步棋咋走,全在方汉超的算计之中。
除了“望风儿”的、“撩水儿”的和外出“踩盘子”的、“放线儿”的,百多号绺子弟兄都聚到大厅里,黑压压一片。
飞虎方汉超将“老枪”父女俩跟仨伙计让到八仙桌前落座——飞虎、“老枪”一主一客;上首是俊花,老赵;下首是俩伙计;黑虎、病虎打横作陪。八个人正好一桌儿。
方汉超居高临下扫视了百多号喽兵一眼,亮开嗓门说道:“正晌午到,财星不照福星照!今儿个山门有喜,‘老枪’洪爷大驾光临,咱疙瘩山才摆下这八珍大宴。弟兄们,敞开肚皮可劲儿造吧,造完咱们还要见识洪爷的刀枪功夫!”
大碗肉,大碗酒,下手抓的、拿筷子叉的、动刀子扎的、连碗端的……大厅里顿时乱成一片。
主桌儿就不一样了——罗洪哲正襟危坐,俊花东张西望看景,老赵和俩伙计身入匪窟自然小心戒备。只有黑虎——因为他的头长得格外大,从小就没人记得他的大名叫柳介臣,都叫他的外号“柳罐斗子”——不管不顾,老猪拱进黑豆地——闷头猛造。方汉超目光朝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俊花脸上瞄了瞄,见马人龙正在斜眼瞟他,忙收回目光,端起一碗酒,朝罗洪哲一举:“洪爷,这么好的‘八珍宴’除了咱疙瘩山,江北的林子可找不着第二份儿了。来,我先敬洪爷一碗,干!”一仰脖儿,“咕咚咕咚”,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又朝罗洪哲一亮碗底儿。
“洪爷,请!”
方汉超一个“请”字出口,立马朝马、柳二人使眼色,下巴颏一抬,黑虎立马端起酒碗站起,马人龙尽管一千个不乐意,也只好跟着端起酒碗站起,一齐朝洪爷说:“洪爷请。”黑虎是敞着大声喊出来的,马人龙是憋着嗓子哼出来的,搅和在一起,听起来有点别扭。
罗洪哲已经发现,这“八珍”确如方汉超所言与别处不同——扒熊掌、酱鹿肉、飞龙汤……全是难得的山珍,知道他今儿个是要在自己面前摆摆“谱儿”。他缓缓站起身来,扫了飞虎一眼:“大当家的,疙瘩山这八珍大宴,确实不一般,我罗某人要是不识数,反倒瞎了大当家的这份儿‘心意’了。可话又说回来,大当家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是三位当家的一起敬酒,恭敬不如从命,罗某就干了这碗酒,然后咱们书归正传,该干啥干啥。”说完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亮出碗底。
黑虎高叫一声:“够份儿!”也跟着一口喝了个底儿朝天。马人龙撩开面纱“嗞儿嗞儿”地把碗内的酒慢慢吸到肚子里,一声不吭。
方汉超见此情景,便向罗洪哲欠身拱手,道:“既然洪爷与大小姐无意品酌,方某也不好再勉强了。二弟,你带几个人到山后,先打打场子。三弟,你陪洪爷往山后先到一步,我换换衣裳,随后就到。”说完冲俊花微微一笑,离席而去。
后山,一片两山夹峙的沟塘一直延伸到莽林深处。山坡上林木茂密,沟塘内蒿草丛生。柳罐斗子领着罗洪哲等人进到沟塘里时,马人龙已经分派十几个喽兵开出一条容人驻足的平地。众人刚刚分两边站定,只见一匹马放箭般从沟口奔来,齐腰深的野草,奔马四蹄蹬开,就像贴着草皮儿飞掠。眨眼间,奔马驰近,看得清那是一匹铁青马,周身洒满白斑点儿。这种马有个名叫“梨花骢”。飞虎方汉超一手策鞭一手控缰,头上绑了一根红色绸带——带尾迎风飘扬,犹如一簇火焰,身上的黑斗篷平展展朝后飘拂,似一面迎风挥舞的大纛。
赞叹声中,奔马掠过驻足观看的人群,驰去十余丈远,兜头又窝回来,一声嘶鸣昂首人立,硬生生勒在罗洪哲面前,两只前蹄“扑通”落地,纹丝不动。方汉超腾身抽镫,飘然落地。罗洪哲心中禁不住暗赞了一个好儿——“不愧飞虎!”
俊花只看得一颗芳心突突乱跳,但见飞虎头扎红飘带,身着黑色骑马装,黑斗篷,脚下是一双黑里透亮的大马靴,雄姿英发,器宇轩昂,腰带上插着的两把“大镜面儿”匣子枪,更衬出山大王的霸悍。
飞虎向罗洪哲拱手抱拳:“让洪爷见笑了,方某久仰洪爷神技,弟兄们也都到齐了,就请洪爷亮盘子吧!”
那边柳罐斗子、马人龙已吆三喝四地把七八十个喽兵整好队。
罗洪哲看了看仨虎摆下的阵势,冲飞虎抱拳还了个礼,微微笑道:“大当家的,有句老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儿个你是东,我是客,客不宾东这是常理。不管咋说,我也不能在大当家的之前抖威风,领教过大当家的‘一马三枪’之后,我再献丑也不迟吧?”
“好,方某就依洪爷的吩咐,先亮亮盘子。二弟、三弟,搭架子啦——”飞虎一声高唱,扳鞍认镫,“忽”地一下跃上马背,梨花骢前蹄腾空,昂首向天,一阵“咴儿咴儿”嘶叫。
“洪爷上眼!”柳罐斗子拉开嗓门,一声高喊,从腰里抽出两支冰锥,左手朝沟塘边十丈开外山坡上的一棵大松树虚虚一点,右手的冰锥“嗖”地一声甩了出去,锥锋破空,好似强弩出匣,呜呜作响。
柳罐斗子接着一声怪叫:“走——”另一支冰锥也跟着甩了出去,流星赶月般追前一支冰锥。
“嘭!嘭!”两支冰锥几乎同时扎在大松树上,一左一右,并排插着。“好功夫!”“三爷好功夫!”喝彩声鹊起,骑在马背上的方汉超面上也现出赞许的笑容。
马人龙不声不响地从喽兵手中接过一摞三个金边细瓷小茶碗儿,抬眼朝蹚过草塘走到大松树跟前的黑虎后背瞄了瞄,叫道:“三弟回身!”
一个“身”字刚吐出口,马人龙左右开弓,双臂一振,两只茶碗滴溜溜打着转儿直向黑虎飞去,堪堪飞到黑虎的脑后,柳罐斗子一个鹞子大翻身,探出双手,两只茶碗儿平平落入柳罐斗子手中。众匪徒又是一阵喝彩。罗洪哲是行家,知道马人龙露这一手比刚才黑虎的“流星赶月”难度大,不说找准儿,单单把两只茶碗“片”出十几丈远也不简单。柳罐斗子把接到手的两只茶碗一边一个稳稳当当搁在锥柄上,“架子”搭好了。
飞虎朝罗洪哲微微抱腕:“方某献丑。”双镫一磕,骑马朝沟塘口飞驰而去,转瞬即回,只见一道黑线直扑沟内,当奔至与大松树对面时,马背上的方汉超双枪齐扬,“乒!乒!”两声枪响,锥柄上搁着的两只小茶碗应声粉碎,瓷片四溅。马人龙一声清叱——“起!”手里剩下的那只小茶碗直直抛向空中,方汉超一勒梨花骢,手中两把快枪一齐举过头顶,双枪齐射——“乒!”随着枪响,空中的茶碗儿顿时化作四分五裂的碎片。好一个“一马三枪”!
方汉超甩镫离鞍下了马,抬手止住了众多喽兵的欢呼,气不长吁,面不改色,施施然走至“老枪”面前:“请洪爷赐教。”
罗洪哲心中暗惊,虽说他原先知道这三人有点儿门道,但绝没想到疙瘩山果真藏龙卧虎,更没想到人称“快马快枪”的飞虎方汉超不仅一表人才,且文武兼备,精细过人。罗洪哲暗忖:这个姓方的不是野路子出来的,不知是个啥来头?
罗洪哲心神一敛,朝飞虎点头称赞:“大当家的这‘一马三枪’果然不同凡响,令罗某佩服。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手上功夫也可说是顶尖儿的高手,名不虚传!罗某年过四旬,腕力上自愧不如两位正当年,我就献个丑吧。”说着朝黑虎掷中的那棵大树一指,“还是它吧!”第一支冰锥“唰”地一下甩了出去。
这支冰锥的声势比黑虎刚才露的那一手可差多了。看样子,就算能赖赖巴巴地“悠”到大松树跟前,也决扎不进树干里去——太没劲了,顶多能把树皮蹭下一块,这不是成心丢丑吗?
众人疑惑之际,“老枪”手中的第二支冰锥也“唰”地一下甩了出去,这回更慢了。但凡暗器都讲究“锋”,不光是为了锋利,暗器飞行时必得让“锋”领着走,可这支锥——这冰锥居然是倒着甩出去的,尾冲前,尖儿朝后。还有更怪的,就在前一锥的锥尖将将贴上树皮,眼瞅着“吧嗒”一声就要掉下来时,后锥堪堪赶到,无巧不巧地用锥腚儿朝前锥“当”地砸了一下,这一砸,就像用锤子将前锥“楔”了一锤,“噗!”锥锋扎进三寸多深。仨虎惊呆了,“老枪”的这招“飞钟撞钹”,比柳罐斗子才刚儿卖弄的那手“流星赶月”,力道与巧劲儿上的火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罗洪哲朝俊花一招手,俊花从腕子上褪下一对玉镯,又从辫子梢上解下一根红头绳儿,用红头绳儿把两只玉镯一头一只结结实实拴好,然后递给爹爹。
罗洪哲把玉镯递给老赵:“去,挂上。”老赵大步流星蹚过草塘,来到大松树下,将一只玉镯挂上冰锥,另一只在下边“当啷”着,一摇一摇,好像个自鸣钟的钟摆。老赵哈腰把地上的那支冰锥拾起,抬头朝罗洪哲喊道:“老爷,我就在这儿等着吧!”罗洪哲道:“也好,省着来回跑,你就在树后眯一会儿吧!”
罗洪哲一声沉喝:“枪来!”
俊花神色凝重地将老枪双手捧上,罗洪哲单臂一振,枪已在手——填药、装弹、压顶门儿火儿,眨眼完成。众人看得真切——罗洪哲装的枪弹是一颗“灯笼果儿”大小的单子儿。
老枪在罗洪哲手中缓缓举起,阳光下,老枪似乎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神秘色彩,格外耀眼。罗洪哲平端枪身,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整个人似一座雕像,超然物外。
众人伸长了脖子,憋住了呼吸。
罗洪哲托住枪身的左手“突”地一弹,一道耀目的亮点儿从掌中倏然射出,亮点儿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众人还不知咋回事,罗洪哲一扣扳机,老枪“轰”地一声大响,火冒烟腾。再看大松树上挂着的玉镯——红头绳被拦腰击断,系在下边的那只玉镯迅速坠落,罗洪哲左手先行打出的袖锥此时正好赶到,穿过玉镯“嚓!”地稳稳钉在大松树上,同时,玉镯“啪”地落在锥身上,一丝不差。
江湖绝技——罗家的“凤凰夺巢”!
众匪全看傻了。仨虎也大眼儿瞪小眼儿——这几十年来,“老枪”的名头虽响,但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功夫——第六代老枪抗击沙俄回来后,罗家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偶尔才会出头帮人解决一些江湖上的纠纷。只这一手,飞虎就懂了,从大清到民国,世代“老枪”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方汉超一跷大拇指:“洪爷一枪定乾坤,我们三兄弟是心服口服。从今往后,疙瘩山跟罗家的旧账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
罗洪哲见方汉超言语不俗,礼数周全,早有了爱才之意,遂恳言道:“看方爷的身手,莫非出身军旅?如此厕身山林,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方汉超怏怏一笑:“洪爷好眼力,方某确是行伍出身,有道是人各有志,洪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再次击掌。
“这一掌可算得一拍两散了。”罗洪哲语中带话。
“一拍两散!”方汉超一回头:“二弟、三弟,送客!”
“不用,我们咋来咋走。”罗爷一摆头,俊花、老赵、俩伙计一齐围过来。
罗洪哲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黄册子,抖腕一甩,小册子飞向方汉超:“我那三十垧地的地契也不劳三位当家的去取了,这就当面奉送。方爷,咱们两清了。”说罢,头也不回,慢慢悠悠朝山下走去。
这一手大大出乎仨虎的意料。
柳罐斗子沮丧地嘟哝一句:“我操,这他妈啥意思啊,敢情人家他妈的早就有数儿,归齐到了咱才是被耍了!”
马人龙怕飞虎听见挂不住脸儿,急忙捅了黑虎一手指头。方汉超却似没听见一样,手里攥着一沓子地契,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洪哲、俊花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方汉超快步走到厅里,衣扣已经扣好,周身也大体扯巴得齐整,对罗洪哲双拳一抱:“洪爷前来,汉超有失远迎,先行赔罪。”
罗洪哲拱手还礼:“哪里哪里,不速之客,叨扰大当家的清梦了。”
将罗洪哲请入书房,方汉超直截了当:“洪爷大驾光临,必有要事,不知有何见教,汉超洗耳恭听。”
“大当家的是明白人,我就不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了。直说吧,你这疙瘩山眼下的局势可有点儿……有点不妙。”罗洪哲一针见血。
方汉超目光一暗,轻叹:“唉,不瞒洪爷,岂止是不妙,而是大大的不妙。”
罗洪哲道:“我有破敌退兵之策。”
方汉超剑眉一耸:“当真?”
“罗某有十成把握!”
方汉超两只眼内倏然闪出火花:“恳请洪爷赐教——”双手拱举过头顶。
罗洪哲微微一笑:“方大掌柜的,你咋就不问问我的条件呢?”
方汉超心中一抖:是啊,姓罗的与我既非敌亦非友,肯帮我退敌却兵,定然有所图谋,莫非是要报当年割地赔情之仇?也罢,为了解疙瘩山的燃眉之急,我认了!于是朗声笑道:“洪爷果真能为山寨解围,啥条件方某都接下!”
罗洪哲微哂:“好胸襟,好义气。这条件嘛——我让你堂堂正正挑起抗日大旗,杀鬼子,除汉奸!”
方汉超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似海翻腾,踌躇难定。若说抢日本人的东西,三只虎谁也不含糊,但当土匪,想打就打,打不了还可以溜。可若挑明了要抗日,明打明地跟日本人干,那就算铆上了,一点儿退路都没有了。就算解了眼前的被憋被困的窘况,以后咋整?
方汉超心念一动,问道:“洪爷保家卫国之心方某理解,只是——洪爷此时突然提出此事,莫非事出有因?”
罗洪哲黯然合目,眼角湿润:“孩子她娘被日本人打死了!可怜我那赵兄弟的媳妇、我干闺女兰子都命丧倭寇之手,我要报仇!”“报仇”二字从心底呕出来,带着丝丝血腥。
“那——小姐可好?”
“何来的好?亡命江湖,苟且偷生而已。”罗洪哲喟然。
“如此说来,洪爷是欲借汉超之力报这血海深仇了?”
“报罗家大仇,罗某人自然首当其冲,岂能置身局外?”
方汉超惊喜:“洪爷是说要入我这疙瘩山共同对敌?”
“不止。”
“还有什么?”方汉超声音有些发颤。
罗洪哲挺身站起,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缓缓吐出:“入赘之事,罗某应允。”
“什……什么?”方汉超惊喜过望,一时竟张口结舌。
自那日俊花随罗洪哲下山而去,方汉超便好似被勾走了三魂四魄,见到俊花,他才知之前所见都只是庸脂俗粉。但俊花与二弟有仇在先,他又与“老枪”有约在后,这份心思如何能了?可越要不想,越是难忘。俊花那俏生生、野巴巴、水灵灵的模样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却也只能强压在心中。
方汉超用卖那三十垧地的钱,到沈阳找关系买了不少最新式的武器弹药,加上他治兵有方,疙瘩山很快就成为铁山屯一带最有实力的悍匪。因为“胡子”闹得厉害,几年前,铁山屯的乡绅和富商们成立了一个“炮手会”,各村联手联防抵抗“胡子”。“炮手会”明有官府撑腰,暗有“老枪”支招,交了几次手后,疙瘩山渐显劣势。方汉超感到,如不借水行舟了却心中夙愿,必将抱憾终生。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单枪匹马来到罗家,向“老枪”表明心意:若“老枪”肯到官府斡旋,招安疙瘩山,他必率众匪投诚,条件是要“老枪”同意他入赘。可惜他算来算去,独独忘了一点,罗家若肯贪图这点儿功利,何必隐居数十年?罗洪哲的回答斩钉截铁:投诚,一力成全!入赘,免谈!
招安一事不了了之,不久,九一八事变发生,县府乱作一团,“炮手会”也散了,疙瘩山的对手也换了。日本人进入铁山屯后,一直忙于应付抗日武装。此地东有赵尚志,西有李兆麟,北有杨靖宇,小股民间武装少说也有十来支。趁日本人手忙脚乱之机,疙瘩山打劫了几次军资,收获颇丰。犬首大怒,多次派人进山围剿,却因疙瘩山易守难攻,徒劳无功不说,反倒被抢得更狠了。犬首气得火冒三丈,前不久想出一条毒计——“囚笼战术”,派开拓团在山外沿响水河严加把守,围而不打,让“胡子”们出不来也进不去。仨虎吃不准鬼子何时攻山,只能“人不合眼,枪不离身”严加防守,十几天下来,已拖得筋疲力尽。罗洪哲是仗着地形熟武艺高,才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山寨的。方汉超内忧外虑之际,罗洪哲一有退敌之策、二提入赘之事,他怎能不喜出望外?
“大当家的若肯率手下弟兄扯旗抗日,我便答应这门亲事,将小女俊花许配于你。”罗洪哲再次真真切切仔细说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