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楼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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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8-03 13:50
第一回 大观楼僵尸惊魂 三江口王告殒命
地处湘粤两省交界之地的平兰县县城北面,有一条麻卵石铺就的挑盐大道,是解放前湘南通往广东的必经之路。据史料记载,这条路始建于明朝隆庆年间,由于年代久远,路面上一个紧挨一个的麻卵石已经被行人踩得溜光。麻卵石间的缝隙里,不知渗进了多少挑夫行人的汗水,但见那饱吮了盐汗的马鞭草,从石缝间顽强地生长出来,又被路人踩倒下去。于是年复一年,在那石缝间,大路旁,竟牵连结成了一层坚韧的草网,坚韧到你要想从其间拔出一蔸草根来,都不晓得要费多大的力气。
解放前山区交通不便,陆不通车,水不通船,食盐、豆豉、洋火、洋油等生活必需品,全靠挑夫一根扁担从广东连州等地挑回来。毗邻粤境的湘南十几个县都走这条挑盐大道。那年月,挑盐大道上的热闹情景便可想而知了:成百上千的挑夫结伴而行,晓行夜宿,风雨无阻;那些专供挑夫商贾过往旅客下榻的客栈伙铺,便在沿途的村落小镇上应运而生。每当夜幕降临,两只眼睛紧盯着挑夫口袋的店主,便满面笑容地倚在门边,翘首等待那些老主顾光临。待进得店来,一锅热水洗脚,一壶暖酒下肚,疲乏顿散,精神又振。再加上那些献媚卖俏的老板娘,左一声“同年哥”,右一声“同年哥”,叫得人心也酥,手也痒。一些店还容留“码子”卖淫,各色风流韵事,奇谈怪闻,在挑盐大道上,常常是挑夫们用来消遣长途跋涉枯燥心情的话题。
那年月,在漫漫挑盐大道上,也不知道修建了多少凉亭古庙,供那过往行人避风挡雨。在距平兰县县城北门两里多路的山丘上,有一处名叫大观楼的阁楼,修建得颇为奇特。整个阁楼从外观看是青砖陶瓦,飞檐斗拱,上下两层瓦面。所谓大观楼,进得里面并不见楼,空荡荡一个亭子,西面墙壁上有一神龛,供了一尊菩萨。城内居民和附近百姓,初一十五有来烧香磕头的。靠东端、南北墙面各开启一个拱形大门洞,挑盐大道正从中间穿过。在那墙脚边,一排架起几块又宽又厚的松木板,是专供行人小憩的。由于年代久远,松木板被磨得深红光亮,就像刷了一层油漆似的。据县志记载,清朝咸丰年间,当地信奉道教的一些人,凑钱在此建了这个阁楼。当时的规模是上下两层,站在楼上,倚窗而望,可饱览全城风貌,颇为壮观。抗战胜利以后,以县城“茂源南杂店”老板潘进堂为首的地方豪绅,说大观楼有股邪气压住县城,会使县城横遭厄运。于是他们筹措资金,于一九四七年把原大观楼拆除重修,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听老一辈的人讲,大观楼曾闹过一次鬼。民国三十三年大暑时节,天气闷热难耐,一个挑夫突然发痧。众人把他抬进大观楼里,躺在松木板上。有个自称里手的汉子替他“刮痧”,一身刮得红一条,紫一条,结果还是没能救下他的命,那个挑夫就死在大观楼里。过后不久,有人夜间从大观楼经过,竟听见里面有一个男子的低声哭泣。于是,大观楼里闹鬼的事竟四下传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挑夫们都是结伴成群而过,不敢在那里面停留。一九五○年,平兰县解放了,政权回到了人民手中。人民政府根据群众的要求,通过调查核实,决定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地方恶霸。在选择刑场时,县长杜为时和政委林青到大观楼附近勘探了地形,认为大观楼下面的灌木丛边有一处凹地,甚为适合,且大观楼离县城不远,在当时没有汽车的情况下,绑押人犯也近。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家家户户正准备欢度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政府为了安定民心,严防敌人的破坏,在县城召开了宣判大会,会后八名罪犯就在大观楼下被处决了。
处决后,六具尸首被家属领走了,剩下两具,据说是家属已不在县内,一时无人来领埋。当时县政府正忙于筹备春节事宜,也没有及时派人掩埋。那两具死尸躺在大观楼下,血污满面,龇牙暴齿,形象十分骇人。白天行人打此经过,掩鼻遮面,匆匆而去,没人敢停留。到了夜晚,行人稀少,鸦雀聒噪,更增添大观楼的恐怖阴森。
从正月初一起,县城为了欢庆解放,在城隍庙连演祁剧,首场演出就是《拦马》。城里和附近村落的戏迷们,纷纷赶来看热闹。出县城北门过大观楼三里路的地方,有个小镇叫三江口,挑盐大路正从村间通过。大路两侧,伙铺、饭馆、茶楼、酒肆,一间接着一间,生意甚是兴隆。三江口临近县城,当时时有土匪为患。县城四门,每至薄暮,便早早关了城门,所以一些挑夫小贩,为了住宿方便,宁可在城外投宿。三江口得此天时地利,更显繁华。在那一字儿排开的店铺中间,有一家挂着“来来客栈”招牌的,店主人名叫王告,时年三十有四。王告长得浓眉亮眼,高鼻薄唇,一表人才。他善于交往,颇通经商之道,在三江口,他的客栈算得一家,就是跟城里一些商贾富户、三教九流的人也玩得很熟,经常混迹他们之间喝酒寻乐。村上的人知道他交友广泛,不敢轻视。王告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看戏,每逢城隍庙唱大戏,他是必看不误。大年初一晚上,他早早吃过晚饭,便进城看戏了。和他一道进城的还有村上另外两个人,一个叫李友福,一个叫廖明生。他二人不大懂戏文,看了一半,就嚷着要回家。王告未应,硬拖着他俩继续看下去。好不容易戏近尾声,友福和明生两个人吵着硬要走,可是王告是个不把演员送进后台都不愿走的大戏迷,他们两个只好先走,并讲好路上慢慢走,边走边等他,要他戏散后快快追来。
王告一直看到戏散人尽,大约已是十一点。他点燃随身带来的一束香火,摇闪着上了路。那年月手电筒还没有普及到山区,人们晚上走路,大都是燃起一束香火,一边走一边晃动,凭香头闪亮的微光辨路。王告一个人出了北城门,一股寒风迎面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正月初一,月亮不露脸,天上也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野草、树叶在寒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给空旷深远的野地平添了几分恐怖。王告壮着胆,摇着香火急急忙忙往前冲去,他想快些追上友福两人。走出二里多地,抬头见大观楼的轮廓已影影绰绰横在眼前,那个阴森森的黑影,叫人在野地里陡一看见着实有几分胆寒。王告猛然记起在大观楼下还有两具僵尸尚未掩埋,刚才来的时候,自己就曾经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看见那两具僵尸躺在凹地里,狰狞的面目实在令人胆战心惊。那会儿好在是白天,且是三人同行,王告倒也未怎么害怕。这下已是夜深人静,又是只身一人,王告实在有些心虚。他后悔刚才贪戏,未同友福他们一块走,这下也不知道他们俩人走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他猛一抬头,陡见大观楼里有一星香火闪亮,可能是友福他俩正在那里等自己。王告心头一喜,一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加快脚步往楼里跑去。可是,连喊五六声,都没听见对方答话,只有那香火在寒风中一闪一闪发亮。王告心想,这两个家伙平常就喜欢捉弄人,莫不是今天故意想吓我。于是他快步走近那香火旁,骂道:“你们两个家伙,哑巴了不是!”说着伸手就去拖那香火。他手刚一抓住对方,感觉好冰凉,又骂道,“还不快走,手都吹冷了。”他顺手将对方一拖,没想那黑咕隆咚的东西“嗵”地一声往他身上倒来,一下把他压在地上。他伸手一摸,又黏又湿,凑在鼻子下一闻,又腥又臭:尸首!吓得王告猛地一个翻身,爬起来没命地就往前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有打靶鬼!”
王告跌跌撞撞跑回家里,脸色煞白,浑身就跟筛糠般发抖,嘴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喊“救命”。家里人顿时吓坏了,急忙把他抬到床上。王告躺在床上,只会喊“有鬼,救命……”大家也不晓得他在路上碰了什么鬼。不一会儿,李友福和廖明生两人也闻信赶来了。王告一见他俩,又是一阵高喊:“鬼、鬼、鬼来了!”友福和明生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众人一再问起他们一道去看戏的前后情况。两人说起是如何先走的,又如何约好路上边走边等,可是一直未见王告追来,两人只好先回家了。王告在路上碰见什么,他们当然无从知晓。
这天夜里,王告疯疯癫癫折腾了一个通宵,家里人也陪着他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饭过后,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来人身材瘦削,穿一件青布长棉袍,头上戴一顶遮耳大风帽,鼻子嘴巴都被围巾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对桐子壳眼珠在脸上骨碌碌转动。进门后,他把围巾拉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城里茂源南杂店的账房先生彭甫珍。彭甫珍连声喊道:“恭喜恭喜,新年大吉,这点小礼品,是潘老板的一点小意思。”说着便把手上提的一件纸包放在桌子上。王告老婆此时心烦意乱,也没闲心招呼他,只是沏了杯茶,让他坐下。彭甫珍坐了片刻,突然起身道:“听说王老板昨天晚上在大观楼碰到打靶鬼了?”他不等人家回话,就径直闯进了王告的睡房。一进门,他就故作惊讶地嚷道:“哎呀,这房子怎么这样冷,你们怎么连火都不生,这不叫病人病上加病吗?”王告老婆方才想起忙乱了一整夜,竟连炭火也没生,于是忙跑出去找炭盆,烧木炭。过了十来分钟,等她将盆炭火端进房内,彭甫珍已从床边走了过来,说道:“王老板睡着了,让他好好休息,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他。”
彭甫珍走后不久,王告惨叫一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他手脚乱动,掀掉被子,吓得大家又是盖被子,又是喊魂,忙乱了好一会儿。王告脸色铁青,眼睛发愣,口吐白沫,喃喃自语道:“有鬼,有鬼,鬼……”但听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含混不清。大家急得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回 鬼影挡道唤“先生” 钞票滴血迷路人
却说王告胡乱折腾一阵儿后,便双脚一蹬,一命呜呼。消息很快传遍了县城,大年初一夜晚打靶鬼掐死了人,这消息就跟那打靶鬼一样怕人。当时人民政权刚刚建立,社会情况十分复杂,一时谣言四起,说政府枪毙了罪犯不派人掩埋,打靶鬼转世害人来了;说僵尸玷污了大观楼,必有煞气侵来;大年初一恶鬼吓死人,必有大灾大难降临……谣言惑众,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县政府的通讯员小吴在街上听到这些谣言,心中又惊又气。他急忙跑回机关报告。“杜县长、杜县长!”小吴一口气跑进县长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昨晚上三江口的王告被打靶鬼吓死了,现在满城的人都在议论……”杜县长其实早些时已听到了消息。这个从晋北农村出来的庄稼汉,偏偏不信这些个鬼事:“你说说看,在街上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议论。”于是小吴把在街上听到的谣言,都一五一十地跟县长说了。杜县长听着听着,不由得脱口骂道:“他妈的,老子在战场上和死人睡在一块都没见鬼。这是敌人的阴谋!”正在这时,门开了,两人一看,是县委书记兼政委林青进来了。林政委和身材精瘦的县长比起来显得高大魁梧得多。他是知识分子出身,曾经在北平一所中学念完高中,随后就投奔了革命。他那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这点和农民出身的杜县长又有着明显的区别。
“怎么,你们两人也在讲鬼呀?”一进门,林政委就笑着问。
“老林,你来得正好,情况你都知道了吧?”杜县长起身给他递了一支烟。
林政委接过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敌人这是想借尸还魂,大唱一出鬼戏啊。”他的烟瘾很大,又吸了一口,“不过,我们的工作也出现了疏忽,那两具无人认领的死尸未及时埋掉,让敌人钻了我们的空子,现在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
“他妈的!”杜县长气愤地在桌上一拍,“这些狗娘养的,在两具僵尸上做文章,成心跟人民政府作对,老子还要再枪毙他几个!”
林政委说:“敌人是狡猾的。你想想,停在凹地里的尸首怎么靠到大观楼的墙壁上去了?为什么王告一吓竟被吓死?这里面大有文章。我们的政权刚刚建立,敌人的魔爪就伸过来了。”停了停,他又说,“我已经派刘参谋他们到三江口调查去了。待他们回来,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
下午,刘参谋从三江口回来了。他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李友福和廖明生与王告约好路上等他以后,两人先走了。他俩出了北门,一边摇晃手上的香火,一边谈论晚上的剧情。走了好一段路,还不见王告追来。这时,李友福记起,王告在城里有家亲戚,怕是他嫌夜晚难走,上亲戚家投宿去了。于是两人加快脚步,眨眼间到了大观楼。大观楼里死一般寂静,并没有看见香火。他们记起楼下的凹地里还躺着两具死尸,不禁背脊发麻,心嗵嗵跳,谁也没敢作声,两个人就像赛跑一样,噔噔加快脚步,都怕走到后面被拖住。回家后,他们洗过脚就上床睡觉了。直到半夜三更,才听见王告碰到鬼的消息。
根据调查来的材料分析,李友福和廖明生平日为人老实,群众反映他们一贯胆小,不敢单独看死尸,所以,要他们把死尸抬到大观楼墙壁上去靠好,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就是说,肯定有第三者,而且不只一个人,趁李、廖两人过去以后,把死尸从凹地里抬到大观楼里,又把他倚靠在墙壁上,并且在他手上扎了一束香火。这些人是要恐吓后面来的王告。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对王告下毒手呢?而且,他们怎么知道王告就会在这个时候从大观楼经过呢?
县委召开的紧急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最后决定:一、组成以林政委负责的专案小组;二、暂不打草惊蛇,且看敌人下一步的表演;三、积极发动群众上广东挑盐,以缓和县里越来越严重的盐荒。
解放前,食盐常常供不应求,因为交通不方便,大量的生活必需品完全靠一根扁担从广东挑回来,再加上当时盐业生产不发达,货源常常脱销,曾出现“斗米斤盐”的紧张情况。平兰县解放不到三个月,就闹了两次“盐荒”,涨了两次盐价。年前的时候,连县城最大的盐商茂源南杂店都挂起了“本店无盐”的牌子。后来,县政府把所有的盐商召来,向他们做了大量工作,动员他们清仓查库,并决定春节后立即组织挑夫上广东挑盐,才勉强清出几百斤盐来供应春节,但是价格却一下子翻了三倍。
现在春节已过,几百斤盐的供应仅是杯水车薪,只能解决暂时的困难。为了保障供应,安定民心,县政府在群众中做动员工作,发动到广东挑盐。但是,新政权刚建立,一部分群众对政府还不太放心,加上社会治安混乱,路上不安全,去的人还是很少。
离县城八里路的石板村有个汉子,名叫周兴旺,四十来岁。他身材高大,力气过人,打十五岁起奔波于挑盐大道上,练就了一副铁肩膀。他孑然一身,无田无土,全靠一根扁担为生。不过这人也有个坏脾性,寻多少钱都花个精光,家在乡下,人却常常停在城里,因无妻室,爱在旅社伙铺里寻花问柳,浪荡过日。近几个月来,上广东挑盐的人散了伙,几家盐店老板也没再来喊他挑盐。他是个没有积蓄的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政府号召上广东挑盐,他求之不得,于是邀了几个平日的挑盐伙计,率先上了路。
这一回,他下了狠心,一担挑了一百二十斤。赶到三江口时,天已经黑尽了,同行的几个人按照往日习惯,都决定在三江口住宿。周兴旺进钱心切,再说,如今解放了,夜里不再关城门,他想,何不早早去交了货,有了钱,再到旅社里去会会老情人,美他一夜再说。于是他不听其他人的劝告,一个人挑了担子继续赶路。
“立春”刚过,湘南一带的春天,天气一日三变。走不到一里路程,冷飕飕的寒风阵阵袭来,天上黑云翻滚,四周漆黑一片,前后左右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死一样的沉寂。人在越是寂静的环境中越容易胆怯。时至此刻,周兴旺后悔不该一个人扯单线了。可是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倒回去岂不叫人笑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前面已是大观楼,远远地看见大观楼那漆黑幽深的影子,周兴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咬着牙根上了那十六级台阶,刚走进大观楼的门洞,突然见楼内神龛那头闪了一束紫光,一个影子出现在对面墙上。周兴旺定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但见那黑影披头散发,龇牙暴齿,面目狰狞,满脸是血;再一看他手上,捧着一沓钞票,钞票上也沾满了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掉。周兴旺还隐隐约约听见那鬼影低声问道:“先生,您要不要钞票?先生,您要不要钞票?”说着,那影子越来越大,似乎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周兴旺吓得魂飞魄散,摔了肩上的担子,没命地跑出了大观楼。天黑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他高一步,低一步,跌跌撞撞朝城里跑。
周兴旺跑进城后,浑身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他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一下子倒在一家商店门前。众人发现这突如其来的病汉,慌忙将他抬到城里一家诊所抢救。他躺在病床上,打了两针以后,慢慢苏醒过来。当他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站着两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脸上还蒙着口罩的人影,猛地惊呼道:“鬼,有鬼,鬼来了!”连喊三声后,又昏迷过去。诊所的医生名叫何志兴,为人正直,有一定的觉悟。他见病人苏醒过来后连喊有鬼,又昏迷过去,心中不禁纳闷起来。他记起早几天三江口王告被活活吓死之事,心想此事有蹊跷。县里刚刚解放,记得杜县长上次在群众大会上就讲过,要严密注视敌人的破坏活动,粉碎他们妄图颠覆人民政权的阴谋;如果发现可疑的人或事,要及时向政府报告。
天亮后,何医生向身边的护士嘱咐道:“我有要紧的事出去一趟,任何人不许进入昨晚那个病人的病房。”说后,他就径直来到县政府向杜县长汇报了昨晚发生的怪事。
“他妈的!”杜县长刚起床,一边扎皮带,一边骂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小王八多。一个小小的县城,三天两头闹鬼。”这个种田出身的县长,别看他身材矮小,却颇有几手武把子功夫,年轻时在村子里,两三个人难得靠他的边。如今虽到中年,可勇气不减当年。他从来不信神,不信邪,不怕死人不怕鬼怪,战场上他一刀可以撂倒两三个敌人,是全团有名的铁汉子。当上县长后,地位变了,可是那个粗鲁的作风一时还改不掉。好在他这人待同志诚恳,十分佩服政委林青的精明能干,凡事都要跟老林商量。他骂过一通后,裤带也扎好了,就带着何医生来到林政委房里。
林政委早已起床,正在房里看书。杜县长让何医生把刚才讲的复述了一遍。林政委听完后,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忙起身道:“我们看看去。”
两人随何医生来到诊所。刚进门,护士就向他们报告,刚才茂源南杂店的彭甫珍来过,他要见病人。何医生着急地问:“你让他见了吗?”“没有。他死缠着,说是病人的什么亲戚。”
“又是‘茂源’?”林政委一下子陷进了沉思。据刘参谋反映,三江口王告死前,“茂源”的彭甫珍就曾去过他家。这个“茂源”接连出现,与大观楼的“鬼”有什么联系?
第三回 潘老板再闹食盐荒 林政委初探鬼窟缘
茂源南杂店地处繁华的东街,是全县经营油盐副食和日用杂品最大的一家,据说常年为他运货的挑夫竟达百余人。他资本雄厚,势力强大,城里虽说还有几家南货店,大都本小势弱,根本不是“茂源”的竞争对手。“茂源”基本上左右了县城的食盐价格,它喊涨就涨喊跌就跌。抗战吃紧那两年,路上运盐不太平,县内货源一时短缺,但“茂源”的仓库里却盐堆如山,他趁机将每斤盐价涨到一斗米,老百姓叫苦不迭,他却发了大财。为他运货的那些挑夫,大部分又都是他的债户,几乎都欠了他的债。他在店里摆了几张桌子,卖些五香牛肉、南北素品供人下酒。挑夫运货到店,都在他店里喝上几碗,久而久之,债就欠下来了。这是一根看不见影子的绳索,牵制了这些挑夫,长年为他卖力。像那天晚上遇到鬼的周兴旺,就给“茂源”挑货十多年了,结果还欠下二十来块光洋的债。有一回,“茂源”店门口来了个宝庆一带讨饭的年轻妇女,老板潘进堂见周兴旺眼馋得很,就介绍给他“痛快”几回。周兴旺是猫馋见不得鱼腥,那狂喜的心情自不必说。但是,那妇女见周兴旺毕竟不是个恋家的人,不久就走了。为此,周兴旺又欠下潘老板一笔“风流债”,但他逢人还是说“抵得、抵得”。
周兴旺在何医生的诊所里躺了两天,病已痊愈。他一出诊所,就直奔“茂源”店,进门见彭甫珍捧着一支水烟袋正在吞云吐雾。彭甫珍一见周兴旺,问:“你这么快就好了?我还以为你给王告做伴去了。”周兴旺正要开口,瞥见从里面走出个人来,阴险的脸上瞪着一对泡桐眼。周兴旺一看是潘老板,忙躬身问好。
潘进堂狠狠地盯着他,问:“我那担盐呢?哪里去了?”原来那天周兴旺在大观楼丢掉的盐,是潘进堂的本钱,记在连州的账上。
周兴旺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一时害怕,没顾得要盐了。”
潘进堂照他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新年大吉就撞到鬼,要你别去挑,你偏听共产党的话,硬要带头去挑盐,把我茂源店的彩头冲了。”
周兴旺赔礼道:“我不晓得大观楼有鬼,晓得有鬼我就不去了。”
“不晓得?”潘进堂阴笑一声,“王告是怎么死的,你才晓得?如今天下不太平,鬼当道了。”
“是的,”周兴旺连连点头,“确实有鬼,满脸是血,手上还拿着一沓有血的钞票,也在滴血……”
“好了好了,”潘进堂打断他的话,“这些鬼话莫在我这里讲,出去跟人家讲去!”
周兴旺来到大街上,逢人就讲起大观楼碰到鬼的事,讲得有声有色,闹得整个县城一时又笼罩在一片鬼的恐怖中。
挑盐大道一下子又冷落下来,几个胆子大点儿的也不敢上路了。紧接着,县城所有盐店,几乎同时挂出了“食盐无货”的牌子。没有盐是比没有粮更加恐慌的信号。人们捧着盐钵子通街跑,结果依然捧着个空钵子回家。茂源南杂店已经关了铺门,只留下中间一条空隙从缝隙里探出一个脑袋来,那是彭甫珍。他把身子缩回来,突然发现潘进堂正站在他身后,他晓得潘老板这时的心情和他是一样的。只听潘进堂压低嗓门说:“丁处长指示我们,一粒盐也不能再卖出去,无毒不丈夫!”
这一次盐荒闹得县城人心浮动,谣言纷纷。气得杜县长在县委会议上大骂了一通“他妈的”。他把桌子一拍,说:“明天我带一队人马去挑,我就不信没有胡屠户就得吃混毛猪。”
林政委等他火气稍微平息后,才说:“我们自己去挑,当然可以解决一部分困难,但这不是根本的办法。我算了一笔账,全县十五万人口,以每人每天五钱盐计算,一天就需要五千多斤盐,我们能包得下吗?我们现在在全县包括工作队仅有百十来人,还担负着维护全县治安的任务。不把群众发动起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林政委扫了一眼会场上的同志们,继续说下去,“当前,敌人的活动确实很嚣张。据报,南路村一个村长前天晚上就被敌人暗杀;昨天晚上,在俊水乡有坏人又妄图刺杀我们正在巡哨的战士,被战士发觉后仓皇逃走。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如果把兵力分散去挑盐,势必会给敌人造成可乘之机!”林政委提高了嗓音,“有情报表明,敌人临逃跑之前,在平兰县布下了一批潜伏特务,大观楼两次闹鬼和县城闹盐荒的怪事,我估计与他们有关,所以要密切注视敌人的动向。”
会上,拟定了以下对策:1.迅速分头到群众中做工作,粉碎敌人妄图利用闹鬼制造混乱的阴谋;2.迅速查明大观楼闹鬼的原因;3.深入到全城各个盐店,调查食盐的库存情况,有必要可以采取强制措施,放仓卖盐。
转眼就是元宵灯节。虽然大观楼闹鬼和盐荒给县城人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是解放后头一个元宵节,家家户户还是挂起了花灯。以往一到夜晚漆黑清冷的街道,居然热闹起来。吃过晚饭,林政委决定到街上走走。临行前,他又关照杜县长再去检查一下执勤的情况。
林政委来到东街。这条街大都是店铺,所以花灯较多,花样也多。其实,林政委哪里有心思观赏花灯,“鬼影”和“盐荒”就像两条吸血的蚂蟥,叮在他的心头。这些日子以来,他熬红了眼睛,脸颊也消瘦了许多。从战场转到地方,斗争的对象、性质、任务都发生了变化,许多新的问题一下子摆到眼前。他这个北平中学的高才生,现在也感到有些棘手了。但是他认准,查清大观楼鬼影的秘密,是解决这一系列问题的突破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定到“茂源”探探虚实。
“茂源南杂店”那块黑底金字招牌,在花灯的映照下时暗时明,显得光怪陆离。“茂源”的铺面比别人家都要宽,但是,此刻铺门板都已上好了,只留下旁边的门敞开着。屋檐下吊着两盏花灯,两盏都是跑马灯,制作还算精美,其中一盏做的是孙悟空高擎金箍棒,正朝白骨精打去。林政委装着观赏花灯的样子走了过去。
“啊,是林政委呀!”门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林青一看,是彭甫珍闪出来了。
“嗯,彭先生在家。”林青显得随便地答道,“看看花灯。嗬,你看,孙悟空那金箍棒老是打不着白骨精的头。”
“那是纸做的,看着玩的。”彭甫珍笑笑,又故意大声喊道,“哎呀,外面风冷,林政委是不是到里面坐坐。”话虽这么说,身子却堵在门口。听得出,他这是在给里面的人报信。林青也不客气,真的装着怕冷的样子,往铺子里面走。彭甫珍没办法,只好闪身让开一条道,嘴上又大声道:“林政委今天亲临敝店,实在是不容易,欢迎、欢迎。”
林青也不理会他那话多么令人作呕,径直走进店里。屋顶上吊着一盏雪花灯,灯光给整个铺子罩上了一层幽暗的色彩。
“潘老板,林政委来了!”彭甫珍大声朝屋里面喊。里面一阵急促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潘进堂从里屋走了出来。林青打量了他一眼,看上去五十多岁,穿一件青色的长棉袍、缎子马褂。黝黑的脸显得有些浮肿,那对泡桐似的眼睛明显地隆起。
“哎哟,林政委来了,失迎、失迎。”潘进堂把手朝椅子上摆摆,“请坐,甫珍哇,筛茶。”彭甫珍应声下去了。
“不必客气,看花灯,随便走走。潘老板生意还不错呗?”
“唉,生意,难做哇。战祸连年不断,百姓生活不安定。”
“现在建立了人民政府,社会秩序会很快安定下来的。”林青道。
“是的,是的。”潘进堂连连点头,“人民政府治国有方,乃是百姓的幸福。”这时,彭甫珍端上茶来了。“林政委,请用茶。”
林青捧着杯子喝了一口,道:“人民政府刚刚建立,困难也不少,但是,我们有信心战胜困难,还希望潘老板能协助政府做好工作。”
“应该,应该。只是鄙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爱莫能助。”
“潘老板不必客气。”林青一边说话,一边扫视屋子四周,但见壁上挂了不少字画,从题款看出,都是潘进堂五十大寿收到的礼品。林青把话题一转,突然扯到字画上来:“潘老板还蛮喜欢字画啊。”因为他发现有一幅仙鹤画的落款处写有“王告恭贺”四个字。
潘进堂苦笑一声:“喜欢是喜欢,可惜自己不会动手,都是几个交好的送来的。”
“啊……”林青想起彭甫珍到王告家去的事。据了解王告与潘进堂无亲无故,他和潘交往甚密,说明关系非同一般。林青眼睛盯着彭甫珍,突然问道:“上次三江口王告临死前,听说彭先生还特意去看望了他。”
“啊?”彭甫珍猝不及防,脸上霎时掠过一丝紧张,“是,那是……”
“他不是还欠我们五十块光洋的货款吗?”潘进堂急忙提示他。
“是的,是的。”彭甫珍一扫尴尬表情,“我是去他家要债的。”
“大年初二就上门讨债,彭先生还抓得蛮紧嘛。”
“啊,这个,这个,我是听说王告碰了鬼,怕以后死无对证呀。”
“啊——”林青舒了一口气,“王告也真是命运多舛,大年初一就碰了鬼,死得实在太冤枉了。”林青说着,看了一眼潘进堂,见他那浮肿的脸上闪过不安的表情。林青看在眼里,心中已有十分把握,于是又把话题一转,“新年大吉,不谈这个。我还请问潘老板目前食盐供应紧张,不知潘老板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潘进堂脸上露出一丝阴笑,“还是刚才那句话,爱莫能助……”
“不过,”林青截断他的话,“潘老板是本县首屈一指的盐商,听说历来库存充裕,想必还不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吧?”
“哎呀,林政委这就想错了,”潘进堂忽地站起来,急辩道,“林政委未必不知,坐吃山空,近几个月,挑盐大道不太平,运盐早已中断,库存那点盐,早就告罄了。甫珍,你是管账的,是不是早就告罄了?”
彭甫珍连忙点头说:“早就告罄了,早就告罄了,连仓库都打扫干净了,不信,林政委可以亲自检查。”
“那倒不必。”林青答道。
“甫珍几点钟了?”潘进堂故意问道,其实钟就挂在墙上。
“哎呀,这么快,都十点多了。”
“是不是给林政委搞点夜宵?”潘进堂假惺惺地说。林青知道他们是在下逐客令了,正起身要走,门外突然锣鼓喧天,小伙计进来报告:“乡下又来了一队耍龙拜年的,已经到门口了。”
林青忙道:“看看热闹去。”起身先走出了门。
他走在人群中,突然背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第四回 周兴旺揭开“茂源”底 林政委再探鬼窟缘
却说林青来到大街上,只见人头攒动,灯影闪烁,又听得鼓乐齐鸣,好一派热闹情景。那乡下进城来耍龙的,正在当街戏耍。两边放鞭炮的,“噼里啪啦”响彻夜空,一股硫磺味直呛鼻孔。林青无心欣赏夜景,正打算穿过人群往回走,猛不防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回头一看,却是通讯员小吴。
“哎哟,林政委,”小吴急促地说,“我到处找你,快回去,杜县长在家等你。”
林青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县政府,老远就听见杜县长的声音:“你不老实交代,老子就枪毙你!”林政委推开办公室的门,见杜县长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间,怒目盯住面前那个男子。那人双手抱住头,看不清面目。
“好了,政委也回来了。”杜县长撇下那个被审的男子,跟林青说,“这个家伙,不要脸皮,跟野女人跑到城墙脚下乱搞,又不是狗……”林青心头顿了一下,他开始还以为是桩敌特案件。杜县长又说:“被我们巡逻的哨兵抓住了。”
林青觉得这件事情未免有些过分,因为县城刚解放,男娼女淫的坏风气一时还不可能铲除,政府也还没有精力来处理这类事情。
“你说,你是怎么跟那个野女人勾搭上的,我们政委回来了,你老老实实交代。”杜县长大声吆喝。
那男子抬起头来,林青觉得好面熟:“你是……”
“我叫周兴旺。”林青突然记起来,那天到何医生诊所看病的人正是他。
“周兴旺,你屋里没有老婆?”林青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问道。
“我家里穷,讨不起老婆。”周兴旺脸上掠过羞愧的神色。
“你成年累月给‘茂源’店挑盐运货,钱都到哪里去了?”林青温和地问他。
“我也不清楚啊!”周兴旺丧气地摇摇头,“寻那几个钱,顾得吃来顾不得穿,顾得穿来顾不得用……”
“老林你别听他扯那些,”杜县长打断他的话,“这家伙你说要不要脸,趁天黑到城墙脚下跟野女人睡觉。我们的哨兵巡逻过来了,发现那地方有一团黑影在动。他亮着手电筒走过去,你说像话不像话,两个人裤子都没穿,还抱在一团呢。那女人见来了人,推开这家伙,从地上捡起裤子,露着个白屁股就跑。我们的哨兵可光火了,把枪栓一拉,喝道:‘你再跑,我一枪崩了你!’那女人不敢跑了,赶紧蹲在地上穿裤子。”
林青忍住笑,问道:“周兴旺,那个女人有丈夫吗?”
“她丈夫死了。”
林青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上她家里去?”
“她有孩子,大的都十二岁了。”
林青说:“那你们可以办个手续,光明正大结婚嘛。”
“结婚?”周兴旺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林青,那意思好像是问,可以结婚吗?这寡妇是潘进堂给他介绍的,叫钟秀秀,潘进堂曾经多次调戏过她。后来他把钟秀秀介绍给周兴旺时,就说过只许暗来,不可明往。越是秘密,周兴旺越感到这机会来之不易,就越感谢潘进堂。潘进堂曾威胁过他,单身汉偷寡妇,是要处以家法的,轻则跪香,重则要沉河。
林青和颜悦色地说:“人民政府与反动政府根本不同,允许婚姻自主。只要你们两个愿意,可以登记结婚,完全用不着暗地里偷偷摸摸。”
“真的?”周兴旺惊喜地看着林青,在那饱经风霜、已经显露皱纹的脸上,突然滚落下两滴泪水。过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喃喃细语道:“人民政府,人民政府……”
林青进一步开导他:“你不要把潘进堂当成恩人。其实,他糟蹋了多少妇女的清白,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只有人民政府,才会真正为人民说话办事。”
“林政委,你们是好人,真正的好人,我要和秀秀登记结婚。”
“可以,”林政委马上赞同,“明天就让文书给你们办手续。不过,兴旺同志,我们也想请你反映一点情况。”
“什么情况?只要我晓得的。”
“你说,茂源南杂店里是不是确实没盐了?”
“有盐,”周兴旺脱口而出,“我晓得什么地方有盐。”
“有盐?”林青和杜县长同时高兴地说。
周兴旺说:“在‘茂源’店花厅后面,有一个地下盐库,每次往里面存盐,都是经我的手,任何人都不知道。”
“可以存放多少?”杜县长脸上早已由阴转晴,语气和气多了。
“至少可以存放两千担。”
“啊!”林青舒了一口气,他突然抓住周兴旺的手,激动地说,“兴旺同志,你给我们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太感谢你了。”
杜县长在周兴旺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兴旺,今晚我差点委屈你了。哪天,你跟钟秀秀结婚,我去给你们放鞭炮。”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最后,林青又向周兴旺详细地询问了那天晚上发生在大观楼的怪事,进一步了解一束紫光从神龛下射出来的新线索。周兴旺走时,又嘱咐他今晚的话不要跟任何人讲。
过了元宵节,盐荒闹得一天紧过一天。乡下的农民进城来,买不到盐,围在县政府门外,要县长解决。杜县长给乱嗡嗡的人群吵得头昏脑涨,他紧了紧皮带,站在台阶上大声道:“大家不要起哄,要严防敌人趁机破坏!”
林政委从门里出来,把手按了按,说:“请大家安静,食盐的问题,人民政府保证两天之内恢复供应,请大家先回去。”
群众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也有人嘀咕:“两天之内,盐从哪里来?”另一个人答道:“那人是人民政府的政委,他办法可多呢。”
第二天,县政府决定采取果断行动,搜查“茂源”店的地下仓库,开仓卖盐。
可是,当林政委和杜县长率领几名战士来到“茂源”店时,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女人伤心的哭声,一问,才知道潘进堂昨晚一夜未归,已不知去向。
“这只狡猾的狐狸!”林政委骂了一句,他跟杜县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按计划进行。
众人来到后院,见一处地下室的门上挂着铁锁,大家估计这就是周兴旺所讲的暗仓库了。正要动手,突然,从旁边冲出一个人来,却是彭甫珍。彭甫珍把身子挡在地下室门口,质问道:“杜县长,林政委,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杜县长说:“我们要检查一下里面是不是有盐。”
彭甫珍道:“潘老板不在家,这样搞不好吧?”
林政委道:“潘老板不在家,你也可以主事。我们不是没收你们的盐,而是按市价出售。”
彭甫珍突然阴险地冷笑一声:“两位领导真是神经过敏,这里面要是没有盐呢?”
林、杜两人互换了一下眼色,杜县长说:“没有盐,我们向贵店赔礼道歉。”他们相信周兴旺不会信口开河。
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地下室,没看见一粒盐。众人一下子目瞪口呆。彭甫珍在旁边奸笑一声:“怎么样,早就告诉两位领导,我们确实没有库存了。你们如此不相信百姓,随便搜查百姓私宅,恐怕与贵党一贯的政策不相符吧?”
林政委和杜县长迟疑了一会儿,后悔今天的事情处理得过分唐突,一时不知如何收手,正要向彭甫珍解释,突然,从外面传来了喊声:“林政委,你们找错门了!”随着喊声,来人已跑到跟前,大家一看,却是周兴旺。
周兴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你们找错门了,不是这间,在那后花园里。”
彭甫珍脸色骤变,他上前一把推开周兴旺,厉声道:“你晓得个屁,快走开!”
周兴旺没有走开,他说:“彭先生,人民政府是真正为人民的政府,有盐为什么不卖呢?”彭甫珍满脸凶相,又要把周兴旺往外推。林政委上前制止他:“彭先生,不要动手动脚,有话好好讲。周兴旺不是三岁孩童,他还会信口乱讲?我们希望你认清形势,深明大义,不要再跟人民政府唱对台戏。”说着,对周兴旺说:“兴旺同志,请你在前面引引路。”
众人随周兴旺来到后花园一处隐蔽的地下室,打开门后,果然里面堆放着白花花的食盐。
杜县长道:“这些家伙囤积居奇,净干坑害老百姓的事。”
林政委道:“他们是妄图给人民政府施加压力,制造混乱。”
大家一齐动手,挑的挑,抬的抬,把盐运到店铺里,大开铺门,开秤卖盐。闻讯赶来的群众,拿着各式各样的盛盐器具,一下子把“茂源”店围得水泄不通。
林政委突然想起应该把彭甫珍找来,由他监秤收款,以免他们日后血口喷人,污蔑政府。可是,他把“茂源”店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看见彭甫珍的影子。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他。
第五回 大观楼捣毁鬼窟 挑盐道重漾笑声
循着喊声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看着他。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再看那女人,正朝自己使眼色,打手势。林政委心中不由犯了疑。由于战争的特定环境,林政委的老婆孩子尚远在北方,他是只身南下的。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难免发生。但是他坚信一条,“船不漏,水不进”,于是,向那个女人走去。
这女人也还有几分姿色,只是神情显得憔悴,掩饰不住内心的忧郁。女人见四下没人注意,就自我介绍:“林政委,我是王告的老婆……”
“啊?”林青松了一口气,问,“有事吗?来,随我到县政府去。”
林青估计王告的老婆一定有重要事情报告,立即把她带到县政府办公室。一进门,那女人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仿佛那泪水刚才是被一道闸门堵住,现在骤然打开了似的。林青拖过一张凳子让她坐下,又筛过一杯茶来,劝道:“慢慢说吧。”
女人抽泣了好一阵儿,才止住哭声:“林政委,王告是被彭甫珍他们害死的呀!”她突然大声喊道,好像在心头憋了很久的闷气一下子冲了出来。
“啊?”林青又劝了她一回,道,“把你了解的情况慢慢说来。”
“那是一九四七年,有一天夜里,王告喝得醉醺醺回来。我刚把他安顿在床上,他突然对我说,潘老板他们在大观楼下面打了地洞,很深很深的洞。我问他,你是怎么晓得的?他说,他下午在“茂源”店喝过酒后,随潘进堂到大观楼去了,当时那里正在修楼,外面的人一律不准靠近,工匠都是从省里调来的。在那里督工的丁处长突然发现了他,把他审问好久,最后还是潘老板担保说情才放了他。他讲完后,又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讲了就会砍脑袋。不知怎么的,从那天以后,我心里就总是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总是担心有什么灾难会落到我们头上。那天,王告在大观楼碰了鬼,第二天彭甫珍来过后,王告就咽气了。我总是怀疑潘老板他们对王告下了毒手。”女人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哭泣。林政委劝住她说:“你今天反映的情况十分重要。不过,现在我也要嘱咐你,刚才讲的这些,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讲。王告死得不明不白,人民政府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送走王告老婆后,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思考问题的习惯。大观楼下的地洞……大观楼的鬼影……平兰县地处湘粤桂三省交界之地,是湖南通广东的一条重要线路,素有楚尾粤头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的部队进入湘南后,势如破竹,基本上没有碰到什么抵抗,但是在平兰县却打了好几场硬仗。敌人在这里布下了他们的嫡系“交警”部队,全部是先进的美式装备,顽固得很,公开的敌人虽说已被我们消灭了,但他们是不会甘心退出这块地盘的。据说抗战吃紧那阵,省政府的一些重要机关就曾经迁来这里。刚才王告老婆反映,省里都派了人来,说明敌人早就看中了这块地方。这时,杜县长回来了,他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一进门就大声嚷道:“哎呀,老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群众那个高兴劲儿呀,排了四条长队,四把秤称盐还搞得手脚不赢……”
林青递了一支烟给他,笑着说:“辛苦了,慰劳慰劳。”接着,他把王告老婆刚才来反映的情况告诉他。两人决定,晚上马上召开县委紧急会议。
会议开到很晚还没有散。大家分析了敌我形势,认为林政委对平兰县敌情的分析是正确的。上级曾经在《内部通报》上指示,敌人在逃离前,曾在这一带布下了一批潜伏特务。他们以为只要“国军”在沿海一登陆占了广东,就可以通过平兰县这个口子,直捣湖南。现在看来,大观楼很可能就是一个潜伏据点,“王告之死”和“周兴旺见鬼”,就是两个信号。潘进堂和彭甫珍先后失踪,很可能是躲进洞里去了。只有捣毁大观楼鬼窟,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才能巩固人民政权。但是,在没有掌握大观楼地洞内的兵力情况时,首先还是要采取“引蛇出洞”的方法,只要设法抓住潘、彭两人中的一个,就有办法了。
第二天,林青带着通讯员小吴,来到“茂源”店。店里冷冷清清。问过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才知道潘进堂的老婆孩子都已走了,如今店里只有彭甫珍的老婆。
林政委道:“烦请小师傅把彭先生的老婆喊来。”
不一会儿,彭甫珍的老婆来了。那女人满脸憔悴,布满泪痕,瞪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紧紧看着林政委和小吴。
林青笑着说:“你坐下,不要害怕。我们是来跟贵店结账的。昨天卖盐本来应该是由彭先生收款的,可是他不知上哪儿去了,就由我们代收了。现在,还是请彭先生来点点数。”
那女人吞吞吐吐地说:“他,他不在家啊。”
林青说:“麻烦你去把彭先生找回来,这笔钱数目不小,丢了就可惜了。”
女人问:“可不可以由我代收?”
林青一脸严肃认真地说:“还是公事公办吧,你一不是店里的老板,二不是店里的账房,我们怎么好把这么大一笔钱交给你呢?是不是请彭太太替我们走一趟。”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装着把握不大的样子,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到他舅爷屋里去了,我去看看再说吧。”
林政委点头同意,临走时又嘱咐她:“限两天时间内结账,过期钱就上交国家了。”
天黑后,彭甫珍老婆偷偷摸摸出了城,溜到大观楼下。大观楼四周尽是树林子和灌木丛,人一钻进去,就看不见踪影。她左拐右拐,爬到一处古墓穴前停下,捡起一块石头,在墓穴口的朽棺木上“咚咚”敲了两下,停了一会儿,又“咚咚咚”敲了三下。响声一落,棺材板就松动了,露出一个洞,隐约可见里面昏暗的灯光。
彭甫珍老婆爬进洞里,又返身关好洞口。突然,身后有人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凑过一张又臭又脏的嘴巴,在她脸上乱吻,那双手从女人的衣襟下伸进去,乱摸个遍,嘴里还咕哝道:“哎哟我的娘,老子在里头闷了两个月,都快患饿痨病了。”
彭甫珍老婆看清了他的脸目,给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许麻子,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那头脸,老娘脱条短裤子给你戴要不要?”说着就使劲掰开他的手。
许麻子还死皮赖脸缠住她:“哎哟我的娘,这里没有其他人,给我享用五分钟吧?我还有个金戒指,回头送给你。”女人道:“回头送你泡尿喝,免得你得饿痨病。”说着朝他脸上吐了一泡口水,往洞里去了。
通过一段狭窄的暗道,里面是一个大洞,四周全部用青砖砌成。一九四七年,省里派来情报处副处长丁少友与潘进堂秘商。他们利用改建大观楼为幌子,修建了这个地洞。修建期间,本地人一律不许走近,从长沙来的工匠修成后就都回长沙去了。解放前夕,国民党中央情报局委任丁少友为“湘南反共救国军特别行动第三支队”队长,带领一批特务在这里潜伏下来。他们的任务是扰乱民心,执行暗杀,等待时机,配合反攻。
尽管一切都安排得十分机密,但是丁少友始终还是有一点放心不下,就是三江口的王告发现了地洞口秘密,不除掉这个隐患,迟早会出问题。于是他们一手制造了“僵尸惊魂”事件。王告死后,潘进堂觉得“闹鬼”是扰乱民心的妙计,就向丁少友献策。他把食盐在当地的重要性告知对方,认为只要切断挑盐大道,全县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于是乎,他们利用情报局特务机关送来的美制立体幻灯机,制造了“钞票滴血”的鬼影。
但是,县政府采取“开仓卖盐”的果断措施,一举挫败了他们的阴谋。潘进堂自知已经露出马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慌忙逃进了地洞。正当他们在洞里咬牙切齿咒骂的时候,彭甫珍的老婆进来了。
“要他娘的屌钱!”丁少友没等女人讲完,狠狠骂道,他那对绿豆眼在昏幽幽的灯光前闪着狼眼一样的蓝光。
彭甫珍似乎有点惋惜的样子,说了一句:“钱数可不小,一千多担盐呀!”
“丢了还不是丢了。”潘进堂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丁少友恶狠狠地教训道:“你们不要鼠目寸光,几个卵钱看那么重。等国军一打过来,这天下又是我们的了,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彭甫珍深知丁少友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就对他老婆说:“钱暂时不要了,你回去告知他们,就说没有找到我。”
“不行!”丁少友立即止住道,“她也不许出去了,你们懂不懂,让这女人来找你,完全是共产党的计策。现在,我们只有在洞里坐等国军到来。告诉你们,美国盟军已在朝鲜登陆,不出三五天就有好消息。”
两天后,林政委没有等到彭甫珍老婆的消息。经过研究,决定采取第二步行动。
正月二十五日夜,天上云层很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两个班的战士按照部署,悄悄埋伏到预定的位置。大观楼四周,死一般沉寂。寒风吹过灌木丛,发出一阵飒飒的响声。大观楼的轮廓,在夜幕中隐现,显得幽深、神秘。这时,在挑盐大道上,朝县城走来一个挑夫,从他那蹒跚的步履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疲乏了。是的,凡走过远路的人都有体会,往往一丈都过去了,一尺却更加困难。他肩上那担盐,像两座山压在身上,好不容易爬上大观楼,他放下盐担,想歇口气。刚刚坐定,突然对面墙壁上,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影子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舌头伸出五寸长,一副狰狞的面目。影子手上也拿着一沓钞票,钞票上鲜血直滴。黑影越来越大,仿佛一步步向他移来,嘴里还咕咕有声:“先生,要不要钞票?先生,要不要钞票?”
挑夫见了这番恐怖景象,吓得“哇”地大喊一声,昏倒在地。霎时,那黑影不见了,一切归于平静。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吓昏的挑夫倒在地上,一直未动弹,只怕是被活活吓死了。这时,神龛下面轻轻响了一声,一块黏合的砖板移开了,从里面钻出两个黑影,他们轻轻摸到死尸跟前,正要动手。突然,那“死尸”一个“鲤鱼翻身”,一下子将两个人一手一个按在地下,两个家伙被他那铁钳般的手掌捏得“哇哇”直叫。原来,那挑夫正是杜县长扮的。他自幼练得一手好拳法,这两个角色哪里是他的对手。就在这时,神龛下的亮光熄了。说时迟,那时快,杜县长不等敌人开枪,迅速从腰里拔出手枪,朝洞口就是一梭子。敌人来不及关上洞口,仓皇逃进里面去了。枪声一响,从大观楼四周的黑影里,一下子冲上来二十多人,有人向神龛连发数枪,又掷了两颗手榴弹。趁洞口暂时平静的间歇,杜县长率领众战士一举冲进洞口,几个还想顽抗的敌人,当场被击毙。杜县长率领战士们摸索走了五十多米,才走进一间较宽敞的地下室,但是,室内已经不见一个人。他们正亮着手电筒观察情况,突然,一梭子弹射过来,从杜县长头边擦过。杜县长忙令大家卧倒。几支雪亮的电筒光一下子射向前方,见一群亡命之徒正向这边射击,杜县长立即命令“打”!顿时,轻机枪和手榴弹一齐爆响,强大的火力一下子把敌人镇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静。杜县长率领众战士继续向前搜索。
话分两头。却说林政委率领另一队战士,事先埋伏在大观楼外围的灌木丛里。枪声响后,他们迅速跃起,冲向大观楼。在灌木丛的古墓穴外,他们和从洞里逃出来的特务相遇,双方进行了激烈的枪战。敌人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被迫投降。
清点一下活的,仅剩下七个。
不一会儿,杜县长率领进洞里的队伍也出来了,他一见林政委,劈头就问:“发现潘进堂了吗?”
林政委说:“我们刚才打扫了一遍战场,没有发现潘进堂。”
“糟了,让这家伙跑了。”杜县长急得双脚直跺地。他抓过一个俘虏,厉声问道:“快讲,潘进堂跑到哪里去了?”
那个特务哆哆嗦嗦地用手朝三江口方向指了指,说:“他和丁处长从另一个洞口跑出,往三江口方向去了。”
“丁处长?”
“就是省里派来的情报处长。”
杜县长忙道:“林政委,你留一个班在这里清扫战场,其余的人随我来。”说着,他就像旋风一样,带领战士向三江口方向追去。
他们追出去两里多路,七八支加长电筒就像七八盏探照灯,四面搜寻目标,一直没有发现敌人。杜县长突然想起刚才路边有个厕所,敌人会不会躲在厕所里呢?于是又带领大家,折回原路,很快包围了厕所。通过搜查,果然在厕所里抓获了丁少友。这家伙一只脚踩进粪坑里,裤腿上净是屎。杜县长审问道:“潘进堂到哪里去了?”
丁少友战战兢兢回答道:“我跟着他跑了一段路,天黑路不平,我一连摔了几跤,等我爬起来追他,他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人生地不熟,不敢再盲跑,只好躲进这间厕所。”
杜县长把丁少友交给两个战士押回县政府,他们继续追寻。一直搜索到天明,都没有发现潘进堂。潘进堂凭着他在湘粤一带经商多年,交识广泛的有利条件,到处流窜躲藏,一直未发现他的行踪。两年以后,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开始后,才在广东韶关将其抓获。
陈多 责任编辑 孟璐 插图 程显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