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神枪(上)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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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8-03 14:31
方汉超喜得眉开眼笑,一揖到底,口称:“岳父大人在上……”纳头便拜。
“慢!”罗洪哲一伸手阻住了方汉超的跪拜,严声道:“婚姻大事,岂可如此草率?我要你将手下大小头领召集齐了,对着众人立誓抗日,才能答应这桩婚事。”
方汉超半点没迟疑:“行!行!行!应该的,应该的!”
罗洪哲肃容而立,四方大脸透出威严:“这件事,大当家的千万要考虑好了。”
“前辈请放心,我方汉超虽然不敢夸‘一诺千金’的狂口,但也是一言九鼎的大丈夫,岂能食言而肥?”方汉超肃容答道。
待方汉超三言两语把罗洪哲的来意讲明,病虎黑虎瞠目结舌。闷了半天,柳罐斗子瓮声瓮气开了口:“我老柳是磨道的驴,听吆喝,大哥说咋地,我就咋地,只要不把我死憋在山上喝西北风就行。”说完,偷偷瞄了马人龙一眼,“还得恭喜大哥,娶了个好媳妇。”
马人龙心中却翻江倒海,折腾了六七个回合。本来自己已渐渐淡忘了跟罗家的旧账,此番旧话重提,使他已经愈合的伤疤又被人“嚓”地撕开了一条大口子,火辣辣地钻骨剜心。平心而论,方汉超也觉得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自己确实有些对不住二弟。心念至此,遂起身向马人龙道:“二弟,愚兄这门婚事得来不易,万望二弟成全,愚兄先向二弟赔礼了。”说罢就朝马人龙跪了下去。
马人龙“扑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情急之下丑脸憋得通红,伶牙俐齿也顿时变得张口结舌:“这……这……是咋说?”
“只要二弟能体谅大哥,大哥纵然一跪又有何妨?”方汉超执意要跪。
马人龙双手架住方汉超,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大哥如此相逼,岂不是不容小弟留在山寨?”
柳罐斗子见状赶紧上前,一手拉住一人的胳膊嚷道:“有啥事不能好说好商量,当哥的给弟弟下跪,这不是整反盆了吗?”
方汉超正色道:“老三,连你在内,也受为兄的一拜。”说着,一抖臂膀,甩开二人的搀架,朗声道,“我这一拜,不是拜的二位老弟,拜的是你们对大哥我的一片真情!”说罢,对着二人行了一个参拜大礼。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二虎受了方汉超一拜,周身热血沸腾,相互望了一眼,双双跪倒,对方汉超重重一拜,齐声道:“小弟愿随大哥同生死、共患难,火海刀山,在所不辞!”
虎头大厅里,疙瘩山大小“胡子”头儿围了一个大笸箩圈儿,团团坐下。正面虎皮交椅上赫然坐着第七代“老枪”罗洪哲,两侧雁翅般排开落座的是飞虎方汉超、病虎马人龙、黑虎柳介臣和“庆”部中队长张二贵、“玄”部中队长孙二扁担钩、“黄”部中队长李疤拉眼,众人齐整整地望着大当家的,知道今天这场聚会非同小可。
方汉超起身,朝各位手下头领略略一抱腕,开言道:“众家兄弟,从明儿个起,咱这疙瘩山绿林寨就要正式竖起反满抗日的大旗。我宣布,从今往后,咱这支队伍就叫抗日自卫军!”
众头目顿时一片骚动,嘁嘁喳喳乱成一团,有人脸上现出惊慌。柳罐斗子见状大吼一声:“都他娘的给我闭住那屄嘴,听大当家的!”
一吼之下,鸦雀无声。
方汉超剑眉倒竖,满脸煞气,两手往腰间一分,敞出牛皮板带上插着的一对镜面匣子枪,双眼冷电般朝众人一扫,高声喝道:“哪个不愿跟我打鬼子,现在就可以走。要是过了今天,上了我这船的,再要下去,哼!别怪我姓方的不讲义气!”
柳罐斗子又是一声吼:“都跟着大当家的干!谁他娘的呲边儿,我扒了他的皮!”
马人龙嘻嘻一笑:“诸位也不必有过多的担忧,小日本咋的啦?小日本也是爹生娘养的,砸他们跟砸平常大户的肥窑没啥两样。眼下这世道,好东西都在日本人手里,咱要吃香的喝辣的,不抢小鬼子抢谁去?”
哼哈二将,黑脸红脸一唱一和,厅里的大小头目谁还敢放个屁?七嘴八舌随声附和起来:“跟着大当家的干!”“跟大当家的打鬼子!”“谁不去谁就是软盖儿王八!”乱成一团。
方汉超挥手止住众人的咋呼:“好,既然大伙儿都愿意跟方某打鬼子,方某就当众家弟兄面前发一个毒誓。”方汉超神色一凛,朗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方汉超率众家弟兄反满抗日,天地共鉴,如违此誓,乱箭穿心!”
至此,方汉超才转身面朝罗洪哲,平静地言道:“前辈看还有什么不妥?”
罗洪哲款款站起,朝各位头领一一抱拳,“呵呵”一笑:“诸位,我还有一桩喜事告诉大伙儿:罗家有女,名唤俊花,今日正式许配给疙瘩山大寨主方汉超为妻,过了正月,拜堂成亲!”
第三回 “自卫”扬威
疙瘩山绿林寨改成了“抗日自卫军”,方汉超执意让“老枪”当司令,被罗洪哲一口回绝,只答应帮他出出主意。方汉超当了司令,马人龙为副司令兼参谋长,黑虎柳介臣自然也闹了个副司令干干。手下各中队统统改为大队,原来的“天地玄黄庆”五个大队依次编为一至五大队,大小头目均有封赏,一山人皆大欢喜。方汉超还特意挑了两个功夫不错的喽兵,一个外号叫“翻山豹子”,另一个叫“钻天鹞子”,给罗洪哲当侍卫。
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在方汉超的书房——现在叫司令部里,罗洪哲一边和仨虎一起品着香茗,一边问道:“你们知道,当年大清的三千镇边军为啥没挡住老毛子的五百骑兵队吗?”
几十年前那一战,清兵在此地镇守的五大营毁于一旦、第五代“老枪”血洒疆场为国尽忠的故事,仨虎听过不少遍,方汉超更是对这个“为啥”百思不解。此时三人都凝神望着“老枪”。
“俗话说,狡兔三窟。清兵死守五大营,笨兔一窟,毫无回旋余地,此乃兵家大忌。”罗洪哲自问自答。方汉超恍然若悟。
“如今咱这疙瘩山上,让小鬼子开拓团扼住了山下要冲,二三百号人马憋死牛,说实话,咱连一窟都算不上。”罗洪哲将茶碗儿轻轻放下。
“那咋整?”
罗洪哲用手指尖敲着桌子面儿:“不先把堵在家门口的这群赖狗撵走,其余的啥也没有用。所以第一步,要‘攻其必救’。”
罗洪哲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边画边讲:“本来响水河是疙瘩山的天险,可日本人这一封锁,那响水河就成了人家的天险了。封锁线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咱不管从哪过河,都撞在人家枪口上,闹不好,咱就得让人家包了饺子。”
“那不是没招儿了吗?”仨虎一齐焦急地问。
“谁说没招儿?”罗洪哲略略一顿,“疙瘩山主峰正面是响水河,背面呢?
“背面那条道儿太险,调不动大部队。”方汉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用不着大部队,兵不在众,而在精。不用多,派出三支小股精锐,每股二十来个人,带上硬家伙,我,汉超,介臣,一人一股,人龙守寨。小鬼子主力都压到北边打抗联去了,城里是空架子。后儿个黑天后,咱三股绺子全摸进铁山屯去,声势要大,要连炸带放火,搅得越乱越好,就是不抢东西,轻手利脚地撤回来,一个人也不许扔了。”
“那不白干了?”黑虎愣乎乎地问。
“不白干,铁山屯的老窝儿一乱套,小鬼子打抗联的兵力一时半会儿拉不回来,肯定把‘曹狗屎’的部队从响水河撤回城里救援,封锁线不攻自破,人龙就在这时下山,抢他的开拓团!我和汉超、介臣打完了就往回撤,窝过头来再卡住前七岗的那条咽喉要道,防止‘曹狗屎’这小子杀一个回马枪。开拓团那里啥都有,砸了这口肥窑,少说也够山上过仨月的。”
腊月二十五,夜黑如墨。镇南,警察所。
十几个伪警在睡梦中被炸雷般的吼声震醒,被窝儿里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昏黄的灯光下,一条条彪形大汉齐齐刷刷站在炕边,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四五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正指着他们的脑门子呢!墙边架的、炕头挂的、枕头底下压的长短家伙都让人家收拾收拾背到肩上掖进腰里了……
一根长绳子把十几个警察绑成一串,牵到大街上的两棵电线杆子之间,一边系了一个猪蹄子扣儿,绳子抻得绷绷紧,嘴里塞进臭包脚布。这活儿是飞虎方汉超干的,利索!
城西大河。
自从上次出事后,犬首加强了对城西大河桥梁的守卫,伪军警备团的一个班和日军守备队的一个小队联合把守着桥头堡。
两边桥头堡前,各有一个固定哨和一个游动哨。罗洪哲潜伏在西桥头的雪地上,一动不动,等游动哨走近时,猛然跳起,手起刀落,游动哨像一根木桩子似的栽了下去。倚在哨棚子门边的固定哨听见有动静,从大衣领子里伸出脖子要看个究竟,没等一张脸完全露出来,一道冷电从罗洪哲手中疾射而出,这小子顿时瘫倒在地。罗洪哲一摆手,“翻山豹子”夹起一支步枪,大摇大摆向桥中间走去。“钻天鹞子”幽灵般跟在后面,脚步轻轻地像水上浮萍。当对面的游动哨巡逻至桥中间时,“豹子”和“鹞子”也走到了桥中间,一支三八大盖枪的刺刀不声不响地送进了他的肚子里。“豹子”下手时,“鹞子”几个掠纵,眨眼间掠至桥东哨棚,身影下落时,手里握住的那柄尖锐锋利的刀跟着往前一递,将哨兵钉在木板哨棚的门上。
前后不过三五分钟,罗洪哲已完全控制了整座桥梁,东西两个桥头堡的堡门被粗木杠子死死顶住,通往城里的电话线掐断了,六个黑洞洞的枪眼下各站着一个壮汉。
城东,火车站。
刚修好的炮楼子黑黢黢矗立在横跨火车道的路口旁边,三层的最顶端高挑着一面太阳旗,一名鬼子兵肩荷三八枪,在太阳旗下的平台上机械地踱着方步。
探照灯的光柱把横跨火车站的站口照得雪亮,而光柱以外的地方却显得更加黑暗,正好掩护黑虎一伙人悄悄摸近炮楼子跟前。
炮楼坐落在一个四丈见方的土台子上,一个鬼子哨兵沿着土台子的四个直角无精打采地来回走动,大头皮鞋踩得冰冻的雪地“咯吱咯吱”响。
孙二扁担钩猫着腰蹑手蹑脚向鬼子哨兵身后摸去,眼瞅着就要贴近哨兵后背时,这小鬼子突然觉察地竖起耳朵,步枪也从肩上移到手中。就在这时,脚前的土台子下边“呱咕呱咕”响起了两声蛤蟆叫,鬼子兵一怔,大冬天的哪来的蛤蟆叫?哈腰探头欲往前看看,趁此瞬息之间,孙二扁担钩的皮套儿“啪”地套中了鬼子哨兵的脖子,腰身随即一弓,“呼”地将他驮了起来,双臂运力,皮套儿上的枣核钉深深咬进鬼子兵的咽喉。
鬼子哨兵两手一耷拉,步枪脱手,学蛤蟆叫的黑虎一个鹞子大翻身扑上土台子,手臂一抄,接住哨兵脱手的步枪。孙二扁担钩一招手,土台子下无声无息蹿上来五六个喽兵,从背上解下几包沉甸甸的四方小包,一层一层码在炮楼底座前,引出一根长长的导火索。两个喽兵抬头看柳罐斗子,柳罐斗子一点头:“点!”喽兵点着导火索,“哧啦”一道蓝弧闪过,导火索像狂舞的金蛇,黑夜中,灿烂的弧光,像大年夜燃放的焰火,十分绚丽夺目。
黑虎叫了一声:“扯!”众喽兵撒开脚丫子一阵猛跑,回头看去——炮楼子顶端的鬼子兵似是发现了炮楼子底下的蓝弧星火,情急中扬起步枪朝天放了一枪。但,一切都来不及了,鬼哭狼嚎的嘶喊顿时淹没在烟花齐绽的轰天巨响之中。
听到城东的轰天巨响,城西桥头堡下的六条壮汉扬手将六枚手榴弹塞进了六个枪眼,旋即飞奔而去,一阵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桥身好一阵抖动,栏杆上的积雪纷纷震落桥下,似下了一场漫天飞霜。
城南警察所,听到爆炸声的方汉超从皮椅子上一跃而起,高呼:“放火!”小小的警察所顿时变为一团硕大的火球,“哔哔剥剥”烧了起来。待附近的老百姓从梦中惊醒,出门观望时,警察所烧得快落架了,只看见对面的两根电线杆子中间拴着一长串冻得半死的警察。
铁山屯像开了锅了。城北老秃山守备队大本营里留守的小野望着满城火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城东、城西、城南的电话都打不通,警备团的三个连都被县长曹桂石带着上了封锁线,县衙门大院唱的是空城计啊!上次轻敌让“老枪”跑了,小野挨了犬首的两个大耳光,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中了抗联的调虎离山计,把大本营给丢了。急促的电话声将睡得正香的曹桂石惊醒,小野的命令让他困意顿消。曹桂石声嘶力竭地吩咐传令兵:“全体集合,火速回城!”
十多里的封锁线,顷刻间防守近乎没有。马人龙留下五大队守护大寨,率剩余人员潮水般攻入开拓团腹地,百多号人一齐下手大划拉,武器弹药、粮食、蔬菜、衣物……四五挂大车,车车堆得像小山包。马人龙朝一排木板房盖儿上丢了一把火,舔了舔被西北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心满意足地班师回山。
有了这场大捷,仨虎彻底对“老枪”佩服得五体投地。
“日本人真正的心腹之患不是咱们,是共产党,是抗联。杨靖宇、赵尚志、周保中、李兆麟,那才是日本子的死对头。咱只要在抗联跟小鬼子对垒的夹空之中,就有立身之地。”罗洪哲望着窗外的雪景,跟仨虎分析局势。
马人龙问道:“城里闹得这么邪乎,小鬼子会不会猜到咱们头上?”
“我看不大会。”罗洪哲胸有成竹,“小野指定以为是二道沟的赵尚志干的。趁着小鬼子的眼睛现在死盯着抗联,咱正好走下一步棋。”
“咋走?”
“先固本,再扬威!”
“这回咱们抽冷子掏了小鬼子一把,下回就不一定能有这等便宜了,还能把把‘杠上开花’?日本人在城里是强龙,咱惹不起,可一进了山,就是咱的天下了,所以咱要在这山上打主意。”罗洪哲手往窗外一指,“疙瘩山绵延数十里,方圆万顷有余,这么大的老林子,往里又接上了四平山、野猪岭、帽儿山,直到大北边的乌苏里江,窝咱这几百人还不轻松?你们哥仨开山竖杆子的时候不长,山上肯定还有没走到的地方,不知道的明崖暗洞肯定不少。”
“前辈是说把这疙瘩山跟前的明崖暗洞都找出来,绘成图,让弟兄们来去自如?”方汉超立刻开窍。
柳罐斗子双手一拍:“哈哈,我操他六舅的,这下就不怕小鬼子搜山了。”
“光不怕还不够,咱得让他进不来。”罗洪哲走到门口,指着坡前莽莽丛林和崎岖的山道,“前山的这条道儿咱不走了,全挖成陷阱,埋上绊线雷、地枪、窝弓和铁板夹子,再别上‘拨拉杆子’‘吊死鬼儿’,挂上‘千斤闸’,这么说吧,凡是对付野兽的招数,都拿出来,对付这帮禽兽。”
“那咱自个儿上上下下咋办?”方汉超心念一动,没等问出口,罗洪哲已瞧了出来,微微一笑,回手一指后窗道:“后山这条道路咱要利用起来,派工匠沿山凿出栈道,崖顶安放滚木檑石,不就成了咱们出奇制胜的通道?”
二月二,龙抬头。
疙瘩山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是方汉超与罗俊花拜堂成亲的吉日良辰。赵庆裕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专程从巴彦的老黑山赶来贺喜,还特地为俊花带来一套广式官粉胭脂,并带来抗联第三军赵尚志军长送给疙瘩山抗日自卫军的一份贺礼——两支冲锋式,一挺机枪,五百发子弹外加十帖云南白药。
江湖儿女,不拘俗套,芙蓉帐内,鸳鸯枕旁,俊花红着脸,将粉颈上贴内戴着的一支用金丝线穿着的袖镖摘下,给方汉超戴在胸前,细语慢声道:“这是我们罗家的袖镖,赐福避邪,从我‘抓周’抓到手时起,娘就一直给我戴在身上,今日我把它和我自己一起托付于你……”俊花性子虽泼辣,但毕竟是女儿家,一番话说到后来已声如蚊蚋。方汉超拿起俊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郑重说道:“此生定不负卿!”
伴着一对红烛,方汉超将自己的身世向俊花和盘托出。
原来这方汉超自小父母双亡,十五岁起就随叔叔在张作霖的手下听差,凭着一手好枪法和机敏聪明,二十岁不到就当上了副官,进出帅府的内院。少年得志,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招致帅府总管嫉妒,诬陷他与内眷有染。方汉超百口莫辩,虽有叔叔说情,但大帅盛怒之下,还是将他撵出了帅府。恰在此事过后不久,皇姑屯事件发生,张大帅和叔叔都被小日本炸死。经此一番,方汉超心下一片迷茫——若不是受了这等冤屈,他定然不会被大帅撵走,那么也定然难逃此劫——人世间竟是这般福祸相依!于是就有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念头。那日他骑马路过疙瘩山,刚刚落草不久的病虎、黑虎看上了梨花骢,前来打劫。三人不打不相识,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二虎拥他上山,成了这里的“胡子”头儿……方汉超与俊花自相识到成亲,两人互相倾心数年,却只见过短暂几面,话也不曾搭过几句,此时互诉衷肠,一夜无眠。
那边厢,病虎与柳罐斗子也一夜没睡,推杯换盏,喝了一宿。柳罐斗子见马人龙喝得郁闷,忍不住道:“二哥,我老柳是个粗人,不会劝人,可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二嫂进门都几年了?那丫头也成了咱大嫂,就别惦记她了。”马人龙端起海碗喝了一大口,苦笑道:“兄弟,哥不是现在不该惦记,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惦记啊!你二哥我十五岁就登台,什么场面没见过?可那年德庆班来到铁山屯,我在台上翻跟头的时候,一眼见到她那俏生生的小模样,差点没闪了大胯!过后我寻了她几回,都被她骂回来了,她越是泼辣我越舍不得放手。唉,我要是早知道这个野巴巴的丫头性如烈火,我咋地也不能……”
“咋了?你霸王硬上弓了?”
“那倒没有。有一回她被我缠得狠了,两个人就动上了手,论功夫我真还不如她,就使了点诈,没承想正好被‘老枪’撞上,我这才知道她不是一般人家的丫头,赶紧去连赔罪带提亲,可是啥都来不及了……”
“就算嫌乎你跟他闺女动手使阴招,那也不能把你弄成这样,还冤枉你入府偷东西,让官府给你定了死罪,这‘老枪’也忒狠了!”
“唉,其实我也不算是冤枉。因为她,德庆班在铁山屯多待了好几个月,提亲不成我们就不得不走了,可哥哥我舍不得啊。我一琢磨,我一个戏子,就算是没有先前那些烂事,人家也未见能把姑娘给我,反正老子要走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绑走!等生米成了熟饭,就不怕他‘老枪’了。”
“二哥!你这可是胆子太大了!”
“我白天跟着戏班子咋咋呼呼地出了城,半夜里我弄了辆大车,戴了面罩偷偷折回来,本想趁她睡着捆了就走,谁想她一挣扎惊动了‘老枪’,他见我扛着俊花,一上来就掐折了我这条腿,俊花撕下面罩一看是我,用袖锥照我脸上就来了这么两下子。唉,现在想来,这就是自作孽啊!”
“我就说嘛,你进罗府偷点东西怎么就犯了死罪了?敢情你偷的是人家的大姑娘啊,怪不得把你和我这杀人越货的关在一起。”柳罐斗子这才恍然大悟。
“兄弟你是孝子,为了给临终的老娘吃顿肉馅饺子才杀了人,哥哥我可是真活该。唉,这也叫机缘吧,要不是咱哥儿俩就这么遇见了,多少年前就死毬的了,哪还有今天?”
“那你今后见到俊花咋办?”柳罐斗子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咋办?她是咱大嫂啊!还能咋办?兄弟,你没看错,二哥心里是不大好受。头几年我也是恨,恨他罗家毁了我这一生,可是这几年尤其是这些日子我咂摸出味儿来了。你还记得咱算计罗家那三十垧地的事不?咱当年那点心眼儿‘老枪’早看出来了,可还是把地给了咱,这人仁义啊!兄弟你放心,就冲着罗老爷子,二哥我今后也决不会犯浑的!”
七七事变后,因为抗联的存在大大牵制了日寇全面侵华的步伐,成为日伪政权的心腹之患。鬼子把主力投放到了对抗联的“讨伐”和“扫荡”上,疙瘩山便成了缓冲地带的“非军事区”。趁着这个时机,疙瘩山抗日自卫军在罗洪哲一系列的辗转腾挪下,在日伪的夹击中站稳了脚跟——以疙瘩山主峰为轴心的防御体系初具规模,方圆万顷的明沟暗洞像一张庞大的蛛网,一直延伸至遮天蔽日的老林子里。每一沟、每一洞、甚至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无不隐藏着危险,暗伏着杀机。疙瘩山有了与铁山屯插着太阳旗的那所县公署分庭抗礼的本钱。
转眼一年多过去,冰融雪化,又一年春天快到了。这一日,方汉超召集众人在厅中议事:“鬼子眼下还在二道沟跟赵尚志干耗,咱这一大杆子人马,人吃马嚼不说,弹药枪支也要补充,老坐着吃这山会空啊!今天把大伙儿招来,听听你们的高见。”
柳罐斗子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敞开大嗓门儿:“我操,高啥见哪?看哪好抢他奶奶个三孙子不就得了?”众人哄堂大笑。
“抢是要抢,可抢谁呢?”方汉超捏着下巴犯了寻思。
“抢‘洋井’!”马人龙冷丁冒出了一句。
“啥,你说啥?”方汉超没听清,赶紧追问了一句。
“就抢小鬼子的‘洋井’!”马人龙腾地站了起来。
自从绥佳铁路通车以来,为了保证火车用水,日本人每隔三四个大站都修一座水塔,为水塔供水的机井一般建在水源和水质都比较好的地点。铁山屯火车站的机井建在离城三十多里的两河口,占了好大一块地,四面拉上铁网,盖了红砖红瓦的井房子,老百姓称之为“洋井”。“洋井”有三班倒的机工干活,有日本技师和监工,还有一个小队的鬼子把守着,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十多间库房里堆的都是好东西,着实是一口肥窑,肥得流油。
“马司令说得有道理,一是‘洋井’有货,值得一抢;二是把守的鬼子不多,咱能吃得下,又扎不着嘴;还有就是‘洋井’一炸,供不上水,小鬼子的火车就成了一条晾在沙滩上的死龙,仓库里的货也压着运不出去,贝青等着咱去抢!这是一石三鸟啊,划得来,划得来!”方汉超高兴地捶着拳头。
“洪爷,你老看……”马人龙征求罗洪哲意见。
“我看行,就抢‘洋井’,朝小鬼子的腰眼子上捅。”罗洪哲点头赞许。
“好,诸位听令!”方汉超两手叉腰,剑眉一竖,发号施令。
马人龙继续留守山寨,罗洪哲则率一大队卡住东西两头儿,负责全面策应,防止鬼子增援。
一条警备道横贯东西,成为通往城里的主干线,现在,这条道的东西两头已被牢牢卡死。黑虎、方汉超、李疤拉眼三支突击队也各自进入有利的伏击位置,百十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十多丈前铁丝网内的三排建筑。
“洋井”的后身是湍急的西河口,铁丝网一直通到河边,除了冬季能在冰上走过去之外,其他季节只能用渡船才能靠近。而警卫队房顶上的探照灯和沙包掩体内的两挺歪把子机枪正好将沙滩控制在扇形的火力网之中,因此,不能偷袭,只能正面强攻。正面的两扇铁栏杆大门紧紧关闭着。门边铁皮哨房子里的岗哨守着一部挂式电话打盹。宽敞的大院子里竖着灯架子,两盏照明灯把两侧的仓库、中间的红房子、东侧的警卫队和四周开阔地照得亮如白昼。两个游动哨嘴里不知哼的什么日本小调,在机房与警卫队之间往返走动,不时打着哈欠。
罗洪哲身背老枪,朝“钻天鹞子”一声低喝:“上!”
“钻天鹞子”纵身一跃,攀上路边的电线杆子,手脚并用,似猿猴般眨眼攀至杆顶,从腰里掏出钢钳,“咔嘣!咔嘣!”将四根电话线全部剪断,一个鹞子大翻身,飘然落地。罗洪哲朝他一竖大拇哥,随即将插在竹管儿里的信香抽出点燃,朝方汉超卧伏的方向连连挥动。
暗红色的香火头儿在夜色里划过,似流萤飞舞。
方汉超大吼一声:“灌!”
黑暗中突然应声出现三团灰蒙蒙的庞然大物——那是三辆花轱辘大车,车辕子朝后,各由十几条大汉推着,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朝“洋井”冲去。
中间的一辆冲向紧闭着的铁栏杆大门,大门前是条平坦的砂石路,车轮疾驰,十几丈的距离眨眼间就冲到。铁皮哨房里的门岗听见动静还在发蒙,大车已轰隆一声撞倒了铁栏杆大门,也撞倒了铁皮哨房。此时,另外的两辆大车也分别撕破了两侧的铁丝网,冲入“洋井”院内。
惊慌失措的哨兵一边向冲入院内的大车射击,一边“嘀嘀”吹响了嘴边的哨子,急促的哨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红房子里一阵骚乱,一些人乒乒乓乓从窗口捅出枪管,朝院子里扫射。警卫队正在睡觉的鬼子兵被枪声和哨声惊醒,抓起枪就往外冲。
三辆大车后面的稠密枪声顷刻将院子里的两个游动哨和先冲出来的鬼子打成筛网,后面的鬼子迅速退回屋里。三辆大车后面的弟兄,推动车辆飞转,似三枚利箭,射向警卫队、红房子和仓库。
仓库没有警卫人员,因此,李疤拉眼儿指挥的四大队在向冲出门外的鬼子射出第一排子弹后,迅速扑向毫无抵抗的仓库。花轱辘大车直冲到库房的门口,眼看就冲进去了,突然,“轰!”“轰!”两声巨响,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在爆炸的火光和巨响中,冲到库房大门口的那辆大车连同推车的十几个弟兄一起飞上天空……小鬼子竟然在仓库门口埋了两颗威力巨大的触发地雷!
变生顷刻,防不胜防。众人俱被爆炸震呆的瞬间,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警卫队房顶沙包掩体里的两挺歪把子机枪猛然响起,子弹疯狂射向两盏照明灯下无遮无掩的两辆大车以及大车后挤作一团的人群。
方汉超的血一下子涌上头——“踩盘子”的喽兵没发现仓库门口的秘密,他也没料到刚才还乱作一团的小鬼子竟反应如此迅速。进攻在顷刻间陷入颓势。
方汉超能在疙瘩山“胡子”窝里压服各路豪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临危不乱就是他的长处之一。刚才的那些想法只是在他的脑子里闪电般的一过,丝毫没有影响他手上的动作——当房顶上的机枪吐出第一串火舌时,他“砰砰”两枪,将灯架子上的两盏灯击灭,院子里顿时一片黑暗。机枪失去目标,两辆大车后面的弟兄,迅速离开大车的掩护,扑向两排房子。
刚扑出几步,一枚燃烧弹从天而降,发出耀眼的亮光。密集的枪声中,刚刚扑出的兄弟赶紧退回车后。十来分钟后,这颗刚刚将熄,第二颗燃烧弹又扔了下来,这使得方汉超百步穿杨的枪法失去了用武之地。方汉超这时才知道,仓库无人把守,绝不是日本人的疏忽大意。匆匆赶来的罗洪哲一眼就看出院子里的局势,一拍方汉超的肩膀:“架炮轰他的‘碎嘴子’!”
方汉超当年去沈阳买军火时,搞了门小钢炮,如今只剩下两发炮弹了,方汉超一直像宝贝似的留着,寻常砸窑不舍得用,这次打“洋井”,好钢用在刀刃上,下山时带来了。恢复镇定的方汉超亲自架炮,借着微弱的光亮,吊线瞄准,填弹入膛,嘴里狠狠骂了一声:“去死吧你!”
一声炸雷,红光四迸,炮弹正落在沙包掩体中间,将两名鬼子射手整个儿崩出掩体。这伙来历不明的进攻者竟然还带着炮!还有这么好的炮手!一时间,屋子里的枪声停止了,似乎被这裂天雷声炸呆了。未等小鬼子从呆中醒来,第二炮准确击中红房子,只听满屋子的人鬼哭狼嚎,纷纷从门口往外跑,从窗户往外跳。
柳罐斗子一挺身从大车后面蹿了出来,大吼一声:“我操他六舅!”撒疯似的朝前扑去。两辆大车如同两辆坦克,一直冲到警卫队和红房子门口。山大王肉搏战的优势出来了,雪亮的大刀如噬血妖魔的长舌舔向对手,刀砍枪射,片刻即将抱头鼠窜和负隅顽抗的残敌收拾干净。
方汉超有条不紊,他吩咐田喜子套车把伤亡的弟兄一个不落先送走,让柳罐斗子带人去警备道支援罗洪哲。自己则带着余下的众人涌向仓库。
柳罐斗子到达警备道时,罗洪哲已派二十几个喽兵把道东头通往镇里的路面挑开一道深沟,沟里倒了两大桶火油,上面盖了一层苞米秸,再撒上一层浮土,离远了根本看不出来。罗洪哲将队伍撤到路边的野地里埋伏好,黑虎也把带来的弟兄分散开,自己凑到罗洪哲身边趴下。
一声沉闷的爆响,坚固的大铁门轰然洞开,方汉超率先冲进库房——好家伙,偌大的仓库简直就是一所小型百货公司,应有尽有!众人下手,风卷残云,不到抽袋烟的工夫,六辆平板大车已装得满满当当。死鬼子手中的武器也都抢过来,驭手长鞭一挥,“驾!”大车撒欢儿,转眼驶入夜色中。
方汉超吩咐副队长韩柱带着队伍火速撤退,自己跑到警备道东头来找罗洪哲和黑虎。方汉超兴奋地说:“爹,都妥了,你们也撤吧!”
罗洪哲伸手往东边一指:“不行,得先把这群跟腚狗打发了再撤,要不你咋跑也跑不过日本人的电驴子。”
此次打“洋井”,从掐电话线到大车撤退,前后耗时一个多钟头,比原定时间拖延了许多。炮弹和炸药包的巨响,西大桥碉堡和镇里守备队肯定都能听见,电话又打不通,小鬼子怎能不急眼?而守备队的骑兵、卡车、摩托车只需半个钟头就能赶到“洋井”,估摸这时候也该到了。
果然,东边路上闪来灯光,响起卡车、摩托车的轰鸣。三人迅速隐入路边。灯光越来越近,前边是两辆摩托车开道,后面是一辆大卡车,驾驶棚上支着机关枪,车厢板两侧倚立着十来个鬼子兵。鬼子显然已经觉察到“洋井”有变,摩托车和卡车发疯了似的朝前狂冲。
蓦地——冲在前边的摩托车突然车轮一陷,一头扎进刚挖好的沟里。第二辆摩托车一扭车头,怕跟前面的撞上,岂知那深沟横贯路面,如何躲得开?“咣”的一声,也和前面的一样,一头栽了下去。
大卡车和开道的两辆摩托车几乎首尾相衔,又是“咣”的一声,卡车的两个前轮也陷进沟里,把头一辆摩托车连同车手一块儿挤成一团铁疙瘩。两个正趴在驾驶棚上的机枪手毫无防备,平着身子甩了出去,摔了个鼻口蹿血,眼见活不成了。
埋伏在路边的罗洪哲大喝一声:“打!”手中的老枪猛然喷出一团火珠,顿时枪声大作,射向卡车上惊慌失措的鬼子。
“老枪”的怒射,引燃了深沟里渗入泥土中的火油,燃烧的火油又引爆了卡车、摩托车的油箱。霎时间,爆炸声连连响起,警备道上火光冲天……
“洋井”大捷,自卫军扬名铁山屯,但损失也很惨重——山后添了十二座新坟。
(未完待续)
高伟力 银河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高兴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