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灯

  儿时的记忆里,奶奶总是第一个起床,无冬历夏从不间断,起床时,先划根火柴,点上床头那盏被岁月漆成灰黑色的油灯。不纳鞋底,不缝补衣服时,那灯芯便永远如黄豆粒一样大小,影影绰绰地映着屋子里简陋的摆设。

  穿起衣服,奶奶就用那把油桐色的木梳子,拢拢零乱的头发,便去仓里抓上半瓢高粱或者麦子,趿拉着鞋子,伸手到怀里扣上仅有的一颗扣子,吹灭了灯,到院子里给鸡喂食。然后借着黎明昏暗的光线,在鸡圈里捞出几只粘着鸡粪的蛋,喜滋滋地在衣服的大氅上来回擦几下,小心地放进兜里,兜回屋里,拿出两个给爷爷用开水浸成鸡蛋穗子,端到土坑前。剩下的便全放进墙角那个椭圆形的小甏子里,依然给爷爷留着。

  奶奶一起床,爷爷也就睡不着了,披了衣服坐在坑上,先是干咳半天,然后就摸索着找烟袋,找着了,便把铜质的烟袋窝子,摁进油亮的烟袋包子里,装上自家地里产的烟叶,划根火柴点上,一口接一口贪婪地把浓浓的烟草味儿吸进嘴里,然后再恋恋不舍地吐出一串串烟雾,这时候,爷爷是绝对不允许奶奶点灯的。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不让点灯的原因,那时候家里穷,炒菜锅里都舍不得多放油,哪里还有闲钱买油点灯呢?再说爷爷吸烟时,一明一暗的光亮,也能给忙里忙外的奶奶提供些微弱地帮助。烟吸透了,爷爷把长长的烟杆子,摸黑递给奶奶,就把头埋进了碗里,“呼呼喽喽”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灌进肚里,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舔碗沿,抹抹嘴唇。然后穿衣起床,用条长长的黑色围巾捆在腰里,扛上农具,从牛栏里牵出一大一小的两头牛,吆喝着下地干活去了。

  奶奶送爷爷出门,回头就拾掇锅灶,屋子里黑看不见,她便先给锅里添上水生着火,借着锅底下窜出来的光,再打水、洗菜、淘米。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黑暗中穿行,奶奶的灯所散发出来的光明一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现在半个月。

  到了冬天,冬至来临之前,爷爷总会从床底下,搬出那个用泥巴做成的火盆,把秋收备下的玉米芯架在火盆里点燃。那东西刚点的时候,会冒出呛人的浓烟,呛得人直流鼻涕,可等火烧旺了,只剩下红通通的火苗时,看的人心里暖暖的,那带着温度的热量烤进棉衣里,热乎乎地贴在前胸上,舒服得让人陶醉。这样子,几乎整个冬天奶奶屋子里都不用再点灯,除非是我上树剐破了棉衣,在雪地里疯跑踹烂了鞋子,需要修补时,奶奶才点上灯,那时即使奶奶用针把灯芯挑得再亮一点,爷爷也不会吭一声的。

  爷爷比比奶奶早走六年,爷爷走后,奶奶晚上睡觉,便从来不点灯。有时我看见她也像爷爷一样,半夜里坐起来,披了衣服,拿上爷爷的长烟袋吸个没完。借着那明明灭灭的光亮,我分明地看清了奶奶脸上流出的泪水——混浊、冰冷、似乎还带着咸咸的苦涩。

  元宵节前五天,奶奶就从集市上买来几斤大个的胡萝卜,用刀切成段,拿硬币挖成酒盅子模样,插上裹了棉花的黄草当灯芯,做成萝卜灯。正月十五那天,早早地叫我过去,在每个萝卜灯里,添了足足半两的花生油,然后支使我送到爷爷的坟上去,找个避风的地方点着,让爷爷也过个光亮亮的十五,一再交待千万别让灯灭了,一定把油点没,你爷爷一辈子就没舍得点过灯,这次,我做回主给他点上,点上三盏!

  送灯回来,我看奶奶又做了盏纸糊的灯笼,点亮后挂在了大门的屋檐下,自己蹲在灯笼下的阴影里流泪,我怕她着凉,劝她进屋,她却说什么也不动,只说得在这等,等爷爷放工回来,给他把牛喂上。

  再后来,奶奶也走了,父亲把他们葬在了一块,临下葬时,父亲交待我把奶奶的灯,加满了油点着,连同那只长长的烟袋、油桐色的木梳子,让他们一块带走,晚上照个明,吸吸烟时有个引火的材料。

  ■文 张枫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