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乡当知青时认识剃头观的。
那时我是墟镇待业青年,响应“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镇吃闲饭”的号召,举家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为我是高中毕业生,有点墨水,村里安排我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一天记10个工分。先是当一名班主任,后来成了学校负责人,学校里只有3名老师。
我插队的村子不到300人,是公社一个生产大队。村里没剃头(理发)佬,邻近大队一个走街穿巷的剃头师傅每月来一次小村,给大人和小孩剃头。
剃头师傅姓朱,高高瘦瘦,背有点驼。一对小眼睛,两片薄嘴唇,边剃头边说笑话,逗得大家笑出眼泪。大家都叫他“剃头观”。他的大号叫“朱观福”,年纪和我相仿,我常常说他父亲给他起了个好名,天天有猪肝吃够幸福。
几串清脆的单车铃响,我便知道剃头观来了,忙扛着办公凳向学校门口走去。剃头观的旧单车停在校门口树荫下,见我出来,忙上前迎接,把办公凳放在单车旁边,然后从单车尾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块油腻的“抹刀布”往单车车头上一挂,扯开喉咙大叫:“剃头啰!剃头啰!早到有着数,前三名打八折!”
剃头观诙谐幽默,明明校门口没枱没凳没茶水,见有人来了,他总是说“请坐,饮茶”!来人问,“叫我坐在地上喝西北风吗?”“随便!”大家都笑起来。
一次,他给一个学生剃头,闻到一股腥臭味,他仔细一看,发现这个学生患了耳病,耳朵里流出一股脓水。“好臭!”我忙用手掩住口鼻。剃头观却不慌不忙,放下剃刀,从工具箱里找出几支棉签,帮学生擦净脓污,然后拿出一包“耳散”,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烟纸,把烟纸卷成小喇叭,将耳散顺着小喇叭吹进耳朵里。吹完耳散,再用手指封住学生的耳洞揉了揉。最后把几包“耳散”递给学生家长,吩咐家长每天给小孩子喷药。学生家长掏钱给剃头观作药钱。剃头观“啪”地立正,“嗦”一声给家长行了个军礼,认真地说“为人民服务,免费!”
每年除夕,是剃头档生意最好的日子。村里有个习俗,不兴留“隔年头”,再穷也要剃个新头过新年行好运。顶着长头发的大人和小孩在排队等候,每人拿着一块用彩色粉笔写着数字的瓦片。到天黑了,还有不少人拿着瓦片在等候,那时村里还没用上电,校门口黑麻麻的。这时,剃头观停下活来,从工具箱里拿出两支洋烛,一连划了3支火柴才把洋烛点燃,一支墩在单车座包上,一支递给即将轮到的小孩子。小孩子举着洋烛照着他剃头。两支小火炬在除夕夜的寒风中摇曳着,给小山村带来一片光明,也给人们带来一点温暖。大人小孩都欢呼起来,我拍着手说:“剃头观好嘢,城里有‘烛光晚餐’,我们农村有‘烛光剃头’!”
那时还在“清理阶级队伍”,对村里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和“当权派”实行专政,监督劳动。我那时是学校负责人,跟大队支书、大队长一样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一天,村里的造反派头头心血来潮,说要给专政分子剃“阴阳头”作记号。剃阴阳头的任务交给剃头观执行,专政对象排着队等候剃头观“动刑”,每人手里拿着写着数字的瓦片。剃头观按着专政分子的“老狗头”,拿起断了齿的胶梳把头发中间一分为二,“嗦嗦嗦”几下功夫便把左边头发剃光,右边头发保留着,一会儿,阴阳头出来了:一边是发青的头皮,一边是黑色的头发。这就是当年盛行的“阴阳头”。轮到给我“动刑”时,剃头观把我的小分头前后分开,前面的头发留着,后面的头发却被剃光了,成了“前后阴阳头”。造反派头头说不算数,要重剃!剃头观却说:“校长就是要剃这样的发型,这叫‘前面是人,后面是鬼’,这是你们常说的大批判口号!”造反派头头一时哑口无言,“前后阴阳头”顺利过关。
我顶着这样的阴阳头天天在田头地尾晃来晃去,碰到人时我总是正面示人,谁也不知道脑后是光的,剃头观巧妙地为“人民教师”保住了正面形象。
后来,大队安排我当“赤脚医生”,兼职剃头,卫生站也是理发店。碰到患耳炎的人我就拿出烟纸卷成小喇叭,把耳散吹进患者的耳朵里,大家都说,“校长”这个本领是从剃头观那儿学来的。
落实政策回到墟镇后,我开了间“大众理发店”,许多不愿光顾发廊、美发店的老人和小孩成了“大众理发店”的回头客。一天,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驼背老人走进店里,屁股在理发椅上一碰就喊:“师傅剃头!”我走上前问他,是剃光头还是剃平头?驼背老人往椅背一靠,大吼一声“阴阳头!”然后揭掉鸭舌帽对着我,一下子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莫树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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