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 来源:方圆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钉子户,城中村,拆迁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4-11-01 07:52
——城中村法治生态 样本一:北京田村路街道办事处五孔桥地区
城市的发展,让北京城的四环从城郊变成了核心区。城市逐渐入侵并包围了整个村庄,人口从几十人变成几千人、几万人。由于毗邻高科技产业发达的海淀区,且长久失修导致房租远远低于周边地区,田村的外来租户越来越多
“哥,我杀人了。想办法给我打两千块钱,开户行……”
2013年12月20日,收到弟弟刘宝发来的这条信息,刘乐的第一反应是“遇上骗子了”。短信里刘宝还让哥哥替他好好照顾女朋友,刘乐仔细想了想,觉得弟弟可能是深陷传销组织不能自主。他打电话给刘宝的女友小丽,小丽说,几天前刘宝就已失联。刘乐果断报警。
根据刘乐提供的信息,几天后,警方在山西太原市开发区的一家网吧里,将刘宝抓获,罪名涉嫌故意杀人罪。此前12月19日,刘宝在北京市海淀区田村路街道办事处五孔桥地区附近的出租房里,与卖淫女胡花花发生性关系时,因被胡花花言语激怒,将其杀死。
五孔桥地区隶属于田村路街道办事处半壁店第二社区,东到永定河引水渠西岸;西到半壁店23号院南到白领公寓北到铁道南侧。这个地方是属于半壁店第二社区之中比较混乱的一带,因有一座名为五孔桥的石桥,当地人们习惯统称为五孔桥地区。
在事发地五孔桥地区,这已经不是第一起命案了,尽管如此,事情过去了大半年,村里人提起这起杀人案,还是记忆犹新。事发的出租房,并没有因为命案的发生而荒芜,如今,里面又住上了新的房客。
“你们不要去跟人家说那屋里死过人,要不谁敢住啊?”与事发出租屋一墙之隔的租户小李这样告诉《方圆》记者。他与妻子在此租住一年半多了,两人做烧饼生意,只有几岁的儿子也跟在身边。事发时,他与妻子在家准备出摊的面、馅。
“当时整条胡同都是人,警察拉上警戒线,都说死了人,我没去看。”小李说,生活在这样脏乱差的地方,发生什么也不奇怪了。
一句话引发的命案
在小李的记忆里,案发那天是北京整个冬天最冷的一天,气温接近零下9度。
刚刚被歌厅老板辞退的刘宝,这天的心情更降到了冰点,大中午便喝起了闷酒。刘宝此时30岁,一米六的个子,皮肤较白,瘦弱的身体让他看上去整个人很小巧。几年前,他从山东沾化县下的一个村里“漂”到北京。后来,他到了一家歌厅工作,推销酒,偶尔也帮客人从外面“找小姐”赚小费。刘宝这种私自“拉皮条”的行为,有一次被歌厅的管理人员逮了个正着,他也因此丢了工作。
下午三点多,喝完酒的刘宝从出租屋里出来,到胡同里闲溜达。就在这时,距离刘宝出租屋几十米的沿街出租屋门口,胡花花正在“站街”。胡花花40来岁,江西南昌人,两年前告别丈夫和孩子从老家来到北京打工,跟家人说从事足疗保健职业,但却在一间不到15平米的沿街出租屋卖淫。
虽然刘宝与胡花花租房子的地方相隔很近,但彼此并不认识。面对胡花花的搭讪,熟谙卖淫交易的刘宝,决定“找小姐”发泄满腹愤懑。两人谈好了价钱,但交易过程中却发生戏剧性转折。
“看你轻车熟路的,是不是干这一行的?”胡花花随意的一句话刺激了刘宝。原来,刘宝因为长期在歌厅做“拉皮条”生意而惹来一些闲言闲语,他尝试过离开这个行业,但内心一直无法摆脱自己“不干净的过去”。随后,刘宝用随身携带的刀,刺向了胡的脖子。胡挣扎时,刘宝的刀不断落下,直到最后胡没了呼救声。
见怪不怪的村民
刘宝对于杀人原因的解释,并不能全部概括这起命案背后的悲与愁。
在案发地五孔桥地区,一些长居于此的居民似乎都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前两年,这边也发生过持刀砍人的事情,也死了人,住得近但不认识,周围大都是外来户。”与胡花花的出租屋隔了三户人家的72岁的大爷刘淑华告诉《方圆》记者,发生凶杀案的地方虽然可能跟他的家隔了几户人家,却似隔了很远。这里家家户户都加盖了房屋,出租给外来打工的,一户人家可能住了几十个租户,人员复杂,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互不认识。
“我们门口外面的胡同口,有麻辣烫摊和烧烤摊,每天晚上九点以后开始热闹,直到凌晨四五点钟还有租户在外面喝酒。每天都有闹事的,打架的。”刘淑华的老伴说,她曾在一天早上出门,看到胡同口的地上一摊血,“见得多了,习惯了”。
正因为该地多发暴力型犯罪,三年前,五孔桥地区出口位置都安装了摄像头。刘宝逃跑时,正是路边的监控拍下了他的面孔,才得以破案。
“城中村环境复杂,人员流动频繁,综合治理难是频发此类犯罪的根本原因。”北京市检察院第一分院的办案检察官李楠分析说。
五户人家“流变”
五孔桥地区位于北京西四环地带,处于整个田村路街道办事处路的核心地带,紧邻永定河边,这里分布着参差不齐的自建房、小饭馆、露天垃圾场等等,居住在这里的多是来京打工、经商的外地人。
家还是那个家,“家乡”却找不到了。刘淑华告诉《方圆》记者,自他的太爷爷开始,他们一家便住在五孔桥一带,至今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年了。
那年,刘淑华的太爷爷从山东济南府出走,推着独轮车,车上装载着全部家当,一路逃荒到了北京城外五孔桥落户。那时候,五孔桥周围是一片田野,五孔桥下涓涓流着永定河水。到了刘淑华出生,周围共住了五户人家。“李金贵家,王家,我们老刘家……”刘淑华回忆着。
五户之家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父亲有了儿子,儿子成家立业又生了儿子。后来,村里由五户之家,变成了五个大家族。比如,胡同以东往北,全部姓王。
刘淑华记得,村里第一次大扩建是在1981年。“当时生产队批地建房,多是五户之家的后代子孙建房,还有部分是周围当地人过来的。”
慢慢的,这块土地变得热闹起来,原本零星的几户人家,也发展成了村落。老王家的后代70多岁的王翔告诉记者,那个时候的家,出门右手边是河边,正前方是自留地。家里住的房子是上百年的四梁八柱的老房子,别有韵味。直到今天,王翔还住在先辈留下的几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基本保留了最初的样貌。
不断涌入的租客
然而,城市的发展,让北京城的四环从城郊变成了核心区。城市逐渐入侵并包围了整个村庄,人口从几十人变成几千人、几万人。由于毗邻高科技产业发达的海淀区,且长久失修导致房租远远低于周边地区,五孔桥地区的外来租户越来越多。
如今,王翔的房子在整个五孔桥地区,显得极为另类。他记得,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有人开始加盖房屋,近十多年,加盖二层三层的人家成为常态,不加盖的反而越发少了。
“特别是前几年,有风声说拆迁,一夜之间,村里几乎都变成了几层板房。”王翔告诉记者,当地政府为了阻止村民加盖,派人盯梢,使用强制拆除违章建筑等等各种方法,但效果并不明显。
记者了解到,有的人家为了加盖房屋,甚至与执法者对抗,发起了各种示威行动。“有户人家为了加盖,找了自己亲戚三十多口子人,对抗公安局的执法民警,其中有个残疾人,还到房顶示威,大喊‘城管违法’、‘警察打人’,没办法,最后还是让她盖成了。”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说。
记者发现,整个五孔桥地区,除了王翔家,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是加盖过的,其中有户人家加盖了五层之高,每层分割了几个房间,住满了外来租户。
刘淑华的老伴向记者抱怨说,由于外来户越来越多,人员结构复杂,治安也跟着变差,往昔宜居地变得面目全非。因此,这些外来户与原住民的矛盾也时有发生。
“什么人都有,这里还曾是出了名的‘发廊’街,小姐多,你说人群多混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说,当年沿街的住户,门口都被改造成了门面店,虽然打着“发廊”店的名号,但里面的店主也就是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干的却是卖淫嫖娼的活。
“因为村民举报得多,后来警察带人来调查,‘发廊’店都被关了。”知情人士透露说。记者查阅网上资料,发现五孔桥地区附近曾多次被派出所调查出卖淫嫖娼场所。
道路也让村民头疼
王翔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河水消失了,田野不见了,提起现在的五孔桥地区,村民用得最多的形容词是“脏”、“乱”、“差”。
“早上五六点钟出门看看,胡同口、沿街边,垃圾成山,气味刺鼻。”刘淑华的老伴抱怨说。从刘淑华的家出门右转,几米外便是胡同口,正对着田村路。胡同口的左边直到五孔桥的路边,都是饭馆、理发馆的门市房。最接近刘淑华家的摊位,每到晚上就卖起麻辣烫、烧烤,晚上摆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摊。早晨,城市垃圾车未到来清理前,成堆的垃圾下面,流着黑的、黄的浓浓的脏水。
最难让村民接受的是,整个村子没有一个厕所。
记者走访五孔桥地区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很多人家的门口一侧墙边,特别是靠近角落的地方,都摆上了几块木板,木板或覆盖着墙面,或靠墙围城一个小棚子的形状,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但大意都只有一个“禁止大小便”。
几乎所有的老住户,都抱怨着周围没有厕所给他们带来的困扰。一位姓张的大婶告诉《方圆》记者,街边的门面房大都没有厕所,而最近的一个厕所要走五到十分钟才能到,位于附近运通公司院里。晚上街边吃饭的喝酒的,遇到“人有三急”时候,一些来不及或者不知道厕所在哪的人,都会走进胡同,找个墙角解决。
道路也是让村民头疼的问题。王翔家门口的道路两边都是密集的加盖板房,城中村外来户居住最密集的地方,人流量特别大。但道路不足两米,凹凸不平,一到下雨天,道路变成水洼地,出门难行。
不管是厕所的问题,还是要求道路维修,王翔都曾“上访”过多次。王翔是个有故事的人,胳膊残疾,但骨子里要强。他告诉记者,除了不断反映村里的生活不便问题,他还通过网络举报,“做了很多事情”。记者继续询问时,他不愿多说:“不好说,你懂的。”
王翔的反映,也并不是没一点响应。他说,居委会曾找人来核实问题。“但就是走个过场,最终没解决实际问题”。
居委会的人告诉一些反映“脏乱差”问题的村民,让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反映某个问题,全体盖章,“上边的重视程度大”。“谁会去行动?我们反映出租户的问题,可人家租户还要靠着外来户赚钱,我们反映问题,不是砸人家饭碗,阻碍人家赚钱吗?没办法,管好我们自己吧。”刘淑华叹口气说。
拆不动的城中村
“你们知道什么时候拆迁吗?我们都盼着呢。”采访中,一些村民得知记者前来做城中村的调查,以为从记者这可以得到拆迁的消息。
五孔桥地区大多数的人,像刘淑华的老伴,都是盼望赶紧拆迁的。脏乱差的环境令这里已经不再是适合生活的聚居地了。但城中村改造的消息流传了多年,也始终不见什么动静。
刘淑华家加盖的两层门市房,曾经长期出租给一家修车的。5年租期满后,刘淑华不打算继续出租,准备装修下让给女儿一家住。“修车租户听说这要拆迁了,他不想走,并表示愿意加房租,只要让他别搬。”刘淑华明白,修车租户是希望等拆迁的时候,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根据我国《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相关规定,因征收房屋造成的停产停业损失会给予补偿。对因征收房屋造成停产停业损失的补偿,根据房屋被征收前的效益、停产停业期限等因素确定。
但打定了主意不再出租的刘淑华,坚决要求修车租户搬离。因此,双方展开了一场拉锯战。“最后动用了律师,他才搬走。”刘淑华说。
记者了解到,刘淑华遇到的问题不是特例。在五孔桥地区里,这类纠纷时有发生,很多租户与店铺老板发生冲突。“一个几平米的门面房,一个月租金三四千块钱,为什么这么高?”陈大婶说,一则因为在外来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临街开店生意好,还因为这里快拆迁了,可以有拆迁补贴。
拆迁喊了几年,但有些村民,却始终等不到拆迁队来。记者了解到,第一批拆迁在2008年,拆迁是为了修路,但只拆了几户人家。
往昔的五孔桥,石桥桥面狭窄,只容两辆公交车并排通过。一旦遇上早晚高峰,这里便排起了长龙。此外,由于北京祥龙公交客运有限公司也位于田村半壁店附近,进出公交车辆较多,更是让这一路段的交通雪上加霜。这一路段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整个城中村的改建就无从谈起。
田村路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曾告诉媒体记者,这个瓶颈问题之所以一拖再拖,原因在于这一路段周边拆迁工作尚未完成。从2007年开始,有关部门一直在与拆迁户进行协商。
“这里有个出了名的钉子户。”提起这个钉子户,五孔桥地区的老住户没有人不知道。这户人家的屋子紧邻五孔桥,这颗钉子不拔,扩宽道路永远只是一个想法。村民告诉记者,最后有关部门曾提出的拆迁待遇与钉子户的预期差了两套房子,于是钉子户房子便拆了大部分,留下的一小部分,继续修缮,重新建起了门面房。如今,行人路过五孔桥边,仍旧看得见当年钉子户“残余”的部分。
2011年,还是因为田村路道路拓宽,有关部门进行了第二批拆迁。刘悦一家作为临街的住户,在拆迁之列,紧邻刘悦家房子而建的刘淑华家,却刚好没在拆迁之列。
如今,改造后的田村路为双向四车道,红线宽度为40米,比原来宽了一半多,公交车的进出也比之前有秩序得多。“可脏乱差的周围环境,终究是糟蹋了这么好的道路。”刘淑华的老伴感叹。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文|方圆记者 冯建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