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外的时间

　　每年暑假导演都会把扮演这一家子的演员召集在一起，拍出一个十几分钟的短片。12年过去，他剪出了一部160分钟的电影。

　　如果把电影分成两种的话，一种电影塑造时间，从卢米埃尔的《工厂大门》到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把一个简单的场景或一场恢弘的星际战争压缩到几分钟到上百分钟的光影介质上，为观众呈现魔术般的体验。观众知道，他们在看一场现代科技的奇妙成果，创作者们像雕塑家似的把时间打碎又捏合在一起，显示出对时间这种材料的高超把控技巧，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时间成了我们的臣民，可以禁锢它，统治它，支配它，甚至欺骗它。几乎所有的电影都属于这一种。另一种，则是时间塑造了电影。时间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同住同行，没有操控，没有禁锢，没有魔术，时间自由地在电影中流淌，也在电影外漫步。这种电影迄今为止只有一部，叫做《少年时代》。

　　这部电影今年才刚刚上映，然而从2002年就开拍了。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拍摄了一个男孩梅森从6岁到18岁的成长历程，不过这不是纪录片，是剧情片，故事是虚构的。12年来，每年暑假导演都会把扮演这一家子的演员召集在一起，拍出一个十几分钟的短片。12年过去，他剪出了一部160分钟的电影。和林克莱特的代表作《爱在黎明破晓前》系列的风格类似，这部电影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平常的一家人经历着寻常事。

　　6岁的梅森和姐姐跟着离婚的母亲生活，母亲重返学校读研，打算将来做大学教师。父亲是个雅痞式的人物，远在阿拉斯加干苦活儿，有个音乐梦想。梅森是个内向的男孩，不爱说话，走路时胳膊垂在身体两侧，总像怀着心事。他的姐姐在孩童时期是个喧闹的孩子，长成少女后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腼腆随和。12年中，母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嫁给自己的老师，第二次嫁给自己的学生，都离了。父亲会经常回来看看，带姐弟俩出去吃饭打保龄，聊聊他们的情感生活。梅森爱好摄影，希望将来能做专职摄影师。他的人生观受父亲影响，有点愤世嫉俗，然而他看上去总是很安静，不跟世界较劲。后来母亲如愿以偿做了心理学教授，父亲居然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再婚了，穿起白衬衣有了正经工作，被生活招安了。梅森长得清秀，从小到大总有女孩表示好感，他在高中时谈过一次正式的恋爱，毕业时分手了，因为人生观有分歧。他考上了大学，开学第一天就和室友以及两个女孩去爬山。和他交谈的女孩，洒脱又温柔，对世界的看法与他相似，是个惊喜。他们默默坐在山岩上，害羞地微笑着。电影到这里结束了。

　　这就是男孩梅森12年的时光，听上去平淡无奇，像是生活流水账。导演也拍得节制内敛，没有运用什么戏剧性的特别手法，甚至没有打上时间字幕，告诉观众现在是哪一年了。我们只是看到梅森在下一场戏中长高了一点，头发长了，眉眼有些细微的变化，于是意识到，他又长了一岁。而电影带来的震撼正在于此，我们实实在在看到了一个人面貌的变化，这是无论技巧多么高超的化妆术都比不了的。

　　在通常的电影中，我们看到一个人物从青年变成老年，头发花白了，脸上多了皱纹，体态也迟滞起来，现代的化妆术和一个出色的演员能把这个变化做得天衣无缝，然而我们还是会意识到，这是化妆师在镜前工作了三个小时的结果，演员的老态也是他故意低沉了嗓音，放慢了脚步，这是表演，是和魔术一样的东西。

　　而《少年时代》向我们呈现了生命的真实状态，扮演母亲的帕特丽夏·阿奎特从青年走向中年，变得越来越丰腴，是她真的发胖了。扮演父亲的伊桑·霍克眼角出现了皱纹，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些，是他真的变老了。这种体验极其微妙，似乎不可言传，是真实的时间作用在人身上带来的冲击，你看到的不是电影中的时间流逝，而是电影之外的岁月变迁。对我来说最震撼的一个时刻，是梅森一家在餐馆吃饭，餐馆领班来向母亲道谢，因为几年前他还是个管道小工，在为梅森家修理水管时，母亲觉得他聪明，劝他返校上学，后来他真的照做了，现在干上了领班。起初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后来想起他做管道工的样子，仿佛一下看到了几年来时间是如何丰满了他的脸颊，顺手抹上一点沧桑，在他的眼中添了成熟，额头上添了光彩，这变化鬼斧神工，非自然不能为，我从未在电影中感受到时间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是一部反电影的电影，它做了一件没有哪部电影做过的事情，这个成就完全称得上伟大。

　　电影几乎接近三个小时的时长，却飞速地从眼前溜了过去，看完之后，仍把人按在椅子里半晌。我暗暗希望，林克莱特能再拍上12年，我想看到梅森长成青年，结婚生子，好让我们能继续看到时间在他生命中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