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前些日子,在红星剧院看孟京辉导演的话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我第三次接触到这个故事。

  第一次,是高中时读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说。“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察觉的爱情,这种情感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中烧、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异国文字经过翻译,渲染出来的奇幻画面,恰好契合了那个年龄对暗恋的隐秘想象。

  第二次,是十年前去看徐静蕾自编自导自演的同名电影。整部影片的氛围恬淡隐忍、娓娓道来。姜文在剧中饰演一位风流健忘的民国作家,徐静蕾饰演青年和中年的陌生女人,原著中的维也纳女子摇身一变,身着婀娜的旗袍,穿梭在大杂院和剧院之间,毫无违和感。隐忍和含蓄,正是东方女性的情感特长。

  所以,这次观看话剧,剧情已透,其中的乐趣,主要是欣赏导演和演员对故事的个性解读,顺便也捉摸了一下故事背后的故事。

  一个“陌生女人”,怎么驾驭整个剧场?

  此前,看过两场“话剧独角戏”,都是“大叔”撑场。一次,是前几年北京一个民间戏剧工作室改编老舍先生的《我这一辈子》,演“我”的是方旭,前半部有点儿像说书,后半部他分身演了好多人。另一次,是去年杭州国际戏剧节上,约瑟夫·格雷夫斯自编自导自演的《一个人的莎士比亚》,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用一桌一椅一幅莎士比亚的照片,摸爬滚打地讲述自己结缘莎士比亚的故事,看着着实感动。

  这类“孤独作战”的戏剧,对演员来说,至少有几大挑战:一是海量台词,两个小时里连换装、喘息的空挡都没有;二是没有人对戏,自说自话会显得有点神经质,和观众互动交流又容易出戏;三是聚光灯始终对着一个人,放大优点的同时,也放大缺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黄湘丽的独角戏。这个“陌生女人”要怎么克服上述困难?我默默观察,大概发现了她的三种方式。

  重要时刻借助音乐抒情。整部戏大概穿插了黄湘丽自己创作的七八首歌,每当“陌生女人”经历情感的波澜,朗诵式的语言无法满足渲泄,她就走到舞台一隅,捧起吉他,用柔美或心碎的嗓音弹唱自己的心声。浩瀚的台词,因此被音符梳理成了七八个段落,便于记忆。至于换装,她就在台上完成,捡起一条连衣裙套上,睡衣从底下滑落;要生孩子了,就在围裙里塞一颗卷心菜;为了生计出卖身体,她就一层一层脱掉黑丝袜,一共脱了几层,记不清了,只记得最里面一层是纯白的底裤,寓意着她在精神上始终对他忠贞不渝。

  在舞台上开辟“实战厨房”。舞台上的锅碗瓢盆和食材,都是真的。有人说,这是想表达女人意欲通过抓住男人的胃从而拴住男人的心,我感觉没有那么传统,那一排灶台其实和吉他的功效类似,是女演员释放激情的又一个能量场。不信你看,黄湘丽的架势,哪里是普通女人在做饭!她举着菜刀,冲向砧板劈开一只柠檬,对着黄瓜瞪圆眼睛手起刀落,拎着两块牛排甩来甩去,扔进油锅又倒下半瓶红酒,紧接着跳到灶台上把一盆生菜叶抛洒到空中。厨房在这里更像是观众和演员之间的媒介,陌生女人在这里和食物交战,发泄对心爱男人的爱慕和抗争;观众呼吸着剧场里的食物气息,用嗅觉去丰富台上陌生女人的内心世界。

  扎进人物的命运里去。看这部戏之前,我其实看过黄湘丽好几次演出,比如《三个橘子的爱情》《恋爱的犀牛》《桃色办公室》等,但奇怪的是,脑海中她的样子始终模糊,只觉得是个纤瘦高挑的姑娘,是不是有点像剧中的W先生?演出前,我去杭城一家书店参加了“陌生女人”的观众见面会,生活中的她,齐耳短发、温婉健谈,说到喜欢做的事情时,还会弯着眉眼像个孩子。和几天后舞台上那个一头乱发、歇斯底里的她,完全不同。作为演员,她就像剧中的小女孩看到作家时一头扎进了命运里,她也一头扎进了陌生女人的希望和绝望里,在话筒前如若无人地呻吟、在床单上翻滚着自拍、在镜头前无声地哭泣,没有半点矜持和犹疑。真像老话说的,不疯魔不成活。

  男性视角缺位,谁来解开她的临终之谜?

  但是问题也来了。一部戏,除了女主角,其他角色——包括原著中的作家、仆人、女孩的母亲、她的孩子、她后来的情人……全都隐去了,任凭女主角的内心波澜壮阔,她始终没有收获外界的回应以及看待这件事情的其它视角。话剧的结尾,陌生女人念完信,倒地死了。W先生最终有没有想起这个陌生女人?也成了一个谜。

  这个答案,在小说和徐静蕾的电影里,是有的。茨威格的原著的结尾这样写道:“他的手颤抖着,回忆浮现心头,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夜总会的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回忆朦胧不清,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电影里,姜文扮演的作家,若有所失地盯着空空的花瓶,镜头缓缓推向大杂院对门的窗户,窗户后面是多年前小女孩稚嫩的面庞。而话剧,拒绝交代。孟京辉曾对此解释说,“一个陌生女人这部戏,无关逻辑,无关价值,只在于启发。”

  走出剧场,我看到好多朋友都在朋友圈里发了观后感。女性友人感慨,女演员表演传神,传达的爱情观也很酷:“我爱你,与你无关。”而男性观众观看后,基本都是一串惊恐的表情,有的说: “这哥们儿不是得了脸盲症吧”,也有的发了四个字: “细思恐极”。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这部戏刻意抽离掉了男主角和众多旁观者的视角,是否就是要给观众提供一个想象的空间?比如,如果我是W先生会怎么反应?比如,男女之间,为什么一个觉得是惊天动地的爱情,一个却浑然不知?

  前些年,有本畅销书叫《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我记得书里这样形容女人: “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女人并不急于解决问题,而是要先吐露自己的感受,唤起他人的理解和共鸣;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宽慰和舒适。”这和剧中的陌生女人何其相似。她幼子夭折、自己得了伤寒生命垂危,这个时候不急着寻医治病,却要洋洋洒洒写就近三万字的信,给一个和她上了两次床、完事之后就再也不认识她的男人,告诉他自己怎么从小姑娘到交际花,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女人就是热爱倾诉,并且乐于陶醉在自己营造的爱情里。

  而对于类似W先生这种“风流健忘”的毛病,书里也剖析得入木三分: “男人总是在‘亲密’和‘独处’之间,不停地变换,当他们了解自己的‘亲密周期’后,在准备逃避或独处时,就会对女人好言宽慰,并做出保证:‘我一定回来’。”这和W先生每次爱上和忘记 “陌生女人”的表现,简直惊人吻合。

  这么看来,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不同思维方式的族群,他们互相误会,也互相吸引。而相爱这件事,不仅需要换位思考、满足对方的需求,也真的需要一点运气。

  故事的背后:不自由,毋宁死?

  看完话剧后的几天,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在网上偶然看到另一个版本的演绎——1948年琼·芳登和路易斯·乔丹主演的美国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影片的最后,风流倜傥的钢琴家读完陌生女人的来信,懊悔不已,原本准备逃走的他毅然登上马车,去赴陌生女人的丈夫要求决斗的约定。这个结尾让我很惊诧。按小说的描述,陌生女人一直没有嫁人,R先生也没有要去赴约决斗。为什么电影里会增加这样的桥段?难道这就是故事背后的故事?

  当初读茨威格小说的时候,我就隐隐疑惑,一个男人怎么能把女人百转千回的暗恋,描摹得这么刻骨铭心?会不会是他刚好收到了那样一封情书,然后做了一些文字上的润饰?查阅了一些文献后,果不其然。茨威格的生命中确实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原型。1904年,23岁的茨威格被《新自由报》聘为编辑,他从家境优渥的父母家搬出来,租住在维也纳郊区的一个院落,隔壁住着一个叫琼斯的悄悄爱慕着他的15岁少女。

  后来的很多事情,和他的作品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琼斯在爱而不得后还是嫁人了,丈夫威廉没有生育能力,当她又一次邂逅茨威格并怀孕之后,写信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但是茨威格根本不相信,还指责了她,这让琼斯羞愧难当,最终选择自杀。威廉在妻子枕下发现了厚厚的日记,悲愤之下要和茨威格决斗,茨威格读完琼斯最后的情书,悔恨不已,决定去赴威廉的生死之战。威廉最终没有扣动扳机。枪口逃生的茨威格,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此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接受良心的拷问和惩罚。1922年,茨威格用忏悔的心,写成了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都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1948年的那部电影,正是凝聚茨威格的文学作品和惨痛的人生经历的结晶。那么后来呢?茨威格后来娶妻生子了么?我怀着一颗八卦的心,找到了他的传记《昨日的世界》来看。

  原来,茨威格一生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叫弗里达,也是一位作家。他们认识的时候,她甚至还是有夫之妇,离异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茨威格。婚后,弗里达保持独立和宽容,她深知丈夫是一位被公众宠坏了的知名作家,会有艳遇和一夜情,有很多女性读者给茨威格写露骨的情书,都由弗里达亲自整理。与其说夫妻,弗里达更像他的知己。1933年,茨威格因为犹太人的身份,流亡伦敦。弗里达为丈夫找了一个流亡的犹太少女阿尔特曼做秘书,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异地生活,阿尔特曼与茨威格在流亡的日子里感情日增。1938年,茨威格与弗里达友好地离婚,与阿尔特曼结婚。之后,他带着第二任妻子到了巴西。但是,好景不长,尽管当地政府和人民都爱戴这位作家,但是他在认清了希特勒法西斯的真面目后,渴望自由的精神世界逐渐崩塌。1942年,他和妻子阿尔特曼双双自杀。巴西人民哀痛不已,甚至为他举行了国葬。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裴多菲的这首诗,似乎就是最好的解释。

  茨威格一生的写照。作家的真实故事,比他笔下最惊心动魄的小说还要跌宕。这可能是我看完这部戏剧之后,最意外的收获。

  作者单位:杭州文广集团

  文/王小燕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