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羅洪 一位不該被忘卻的民國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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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2-14 13:32
前幾年,在上海吳興路的一個社區裡,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可以見到一位矮小的老奶奶在緩緩地散步,社區裡的人知道她己是一百多歲了,無不投來尊敬的目光,現在很少見她下樓了,因她到今年已有一百零六歲高壽。但人們不一定知道,這位老人在三十年代就很出名,連錢鍾書先生都讚譽她為「真奇才」。她就是著名女作家羅洪。羅洪和楊絳先生是中國文壇上史無前例的年過百歲還在堅持創作的老作家。二〇一一年,羅洪與她的丈夫著名翻譯家朱雯先生合著的《戀人書簡》在八十年後又重新出版,楊絳先生熱情地題寫了書名,還給羅洪寫來了賀信。
從文學知音到終身伴侶
羅洪,一九一〇年十一月十九日出生於松江縣,原名姚自珍。二十年代後期,她在蘇州女子師範學校求學,在這裡,後來成為世界著名物理學家的吳健雄,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同學。在這裡,她與在蘇州東吳大學讀書的同鄉,後成為著名作家、翻譯家的朱雯相識,兩人談文學、談哲學、談理想、談對人生的執著追求,雙方遂發生愛慕之情。羅洪一九三〇年開始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隨筆《在無聊的時候》發表於當年五月號《真美善》月刊,就是經朱雯介紹過去的。隨後,她的第一篇小說《不等邊》,發表在同一雜誌一九三〇年十月出版的十六卷十一期上。取羅洪筆名純屬偶然,當時她很喜歡看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小說,就取了一個「羅」字,正好書桌上放著本畫家洪荒的畫冊,就欣然取了一個「洪」字。
一九三二年,朱雯與羅洪在上海舉行婚禮,巴金、沈從文、施蟄存、趙景深、穆時英等文學界人士出席。以至晚年的巴老見到羅洪還說,當年正式有儀式的只有你們這一對。婚後他們都回故鄉松江。朱雯任教於省高中,羅洪從事寫作。
巾幗不讓鬚眉
一九三四年春,朱雯曾邀請巴金來松江遊覽,朱雯、羅洪陪同巴金乘船遊覽了佘山,還去了醉白池,西林塔等古跡名勝,羅洪對巴金的文學才華頗表佩服,並更加勤奮創作。在巴金的鼓勵下,羅洪寫出長篇小說《兒童節》,並由巴金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使她成為當年女作家發表長篇小說最早者之一。她的另一部長篇是《春王正月》,這部作品以松江為背景,反映了上海附近城鎮民族資本主義發展的狀況,當時生活在鄉鎮的大地主,因為農村破產,便轉入到縣城來經營實業,建造別墅,在這種變動中,產生了錯綜複雜的矛盾。羅洪緊緊抓住這一矛盾,展示出波瀾壯闊的生活畫面,並在揭示這些矛盾的同時,對勞苦大眾寄予深深的同情。這在女作家中是前所未有的。不料,書剛出版,就毀於日軍的炮火之中,留存極少。前些年松江文史館請百家出版社再版,請當年經手此書的老編輯趙家璧作序,趙老說:「這樣一部作品深刻反映社會現實的長篇創作,雖然不能和茅盾的《子夜》和周而複的《上海的早晨》相比,但在五十多年前(如今七十多年了)青年女作家羅洪能寫這樣一部反映封建經濟解體,民族資本主義抬頭的小城故事,確是難能可貴的。」施蟄存先生也說:「她的小說之所以成為一種幾乎接近自然主義的現實主義,正好說明了『文如其人』這一條古今中外的文學原理。」
飄泊途中忙紀實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變後,日軍佔領上海,英法兩國租界地當局宣佈中立,日軍不能進入,租界成了一處「孤島」。
此時,松江淪陷,羅洪一家遷往長沙,當時,長沙是文藝家集中中轉地。在奔走長沙的路上,羅洪未放下手中筆。白天安排食宿,照顧老人和孩子,晚上待孩子睡熟,記下萍飄靡定的行蹤及所聞所感。這些文章後來收在散文集《流浪的一年》中。
到達長沙,羅洪和朱雯聯絡上了王魯彥、張天翼、蔣牧良、齊同和魏猛克。又聯繫上茅盾、黃源。考慮到老人和孩子的安全,羅洪在長沙未住滿一個月就離開朱雯去了小城湘鄉。田漢主編的《抗戰日報》、漢口《大公報》、《大時代週刊》等報刊編輯都轉輾來信約羅洪寫文章。
因朱雯應廣西省立桂林高級中學之聘,去桂林教書,羅洪一同前往。朱雯執教之餘,主編文藝刊物《五月》,羅洪協助處理稿件。他們在桂林見到了巴金、夏衍、豐子愷,白薇,王瑩……同時,還見到了正在與巴金熱戀的蕭珊。
不久,羅洪接父親來信,說上海淪為「孤島」後,租界秩序還算穩定;朱雯任教的松江中學也在上海複課。結束一年半的流亡生涯,羅洪一家一九三八年底離開桂林回上海。羅洪繼續抗戰題材的小說寫作。
繁華紗幕後的苦難
那個時候,他們住在法租界。朱雯教書,羅洪寫作,生活還算過得去。但她親眼看見周圍許多人衣不蔽體,生活無著落,各種慘劇幾乎天天發生。羅洪回憶起這段生活時說:「三十年代的上海尤其孤島時期情況很複雜。憑著『租界』這個特殊地位,表面上呈現出一派虛假的繁榮景象。白天,馬路上熙熙攘攘蠕動著人群;夜晚,劇場、酒樓、舞廳、妓院擠滿了人。其中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投機商、暴發戶。有錢人紙醉金迷,沉浸在歡樂世界裡;大批難民逃進租界,生活在動盪不安中;有點閒錢的趁機囤積商品,夢想有朝一日發財;一批激進的年輕人想走出孤島,到大後方去……歷史上,實際存在的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多面的、複雜的,而不是現今很多人眼裡的那個繁華的『老上海』。繁華的紗幕後面,更有苦難、悲慘和動盪。可是現在,很多人都把後者給忽略了……」
孤島的抗戰文化空前活躍。羅洪亦投身其中,發表了多部反映上海抗日救亡運動的小說《急流》、《後死者》等,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鬼影》、《這時代》。上海,這個特殊的環境,給羅洪的創作提供了許多特殊的題材,她以後作品中的那些漢奸形象,多半是在這段生活中觀察和概括出來的。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間,她在柯靈主編的《萬象》月刊上連載了另一部長篇小說《晨》,後因刊物停辦而中止。後來經過修改,改題為《孤島時代》,於一九四五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在四十年代,趙景深先生撰文評述羅洪,「倘若容我說一句臆想的話,那麼在我的閱讀範圍內,以前女小說家都只能說是詩人,羅洪才是真正的小說家。」趙景深還勉勵羅洪:「做一個中國的巴爾扎克。」
對新事物充滿熱情
《孤島時代》出版後羅洪感到不太滿意,認為,「這個長篇沒有將人物和情節充分展開」,於是準備重寫,但苦於沒有時間。一九四四年春天逃難去安徽屯溪,直至抗戰勝利才重返上海,曾為《正言報》編輯副刊《草原》與《讀書生活》等。一九四七年辭職後,任中國新聞專科學校教師。一九五〇年在上海南洋模範中學及徐匯女中任教。同年,她參加中國作家協會。
羅洪對一切新事物,總是積極地用自己的行動去擁護。這時她寫了不少反映農村和工廠生活的散文和特寫,編成《燈塔照耀著我們》,一九五四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一九五三年,羅洪參加了全國第二次文代會,同年開始,她先後在《文藝月報》、《上海文學》、《收穫》等文學刊物擔任編輯工作,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在烏雲蔽日的那些年頭,她決心一輩子不再動筆,並慶倖自己的子女都愛好自然科學,沒有走父母的路。她感慨地說:「文藝這碗飯太難吃了。」一九七一年退休,居民委員會召集的會議,成了她唯一的政治生活。
枯木逢春筆耕不輟
改革開放以來,羅洪那支似乎已經乾枯了的筆,又滋潤流利起來。她在《上海文學》、《文匯報·筆會》、《人民日報·大地》、《女作家》、《福建文藝》、等報刊上發表短篇小說和散文。寫出了反映上海「孤島」時期生活的中篇小說《夜深沉》。及當代愛情悲劇的《沒有寫完的生活答卷》。從一九八八年始,直到一九九三年,她一直在《新文學史料》上連載《創作雜憶》,這些關於她創作歷程和作品的回憶文章,是對她進行研究的寶貴資料。她的作品選後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小說卷」、《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七年「短篇小說卷」、《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後方文學書系》、《二十世紀中國女文學文庫》、《海上百家文庫》等重要選集之中。二〇〇六年出版《羅洪文集》三卷。
忍著傷痛寫「孤島」
重寫《孤島時代》是在一九九六年,對社會上的「懷舊熱」,羅洪先生很有看法。她覺得現在很多人的「懷舊」,懷的只是十里洋場的浮華和半殖民文化,而對底層生活的艱辛、悲苦都視而不見。這是不應當、也是不真實的。她自己因為從那個動盪年代走過來,所以感受尤深。
一九九四年十月七日,朱雯先生因突發腦溢血,不幸逝世。這給羅洪先生一個沉重的打擊。她說:「病魔奪取了朱雯的生命,像斷了線的風箏,他飄然而去了。但是幾十年的共同生活,甘苦與共,那是不能從我記憶裡消失的。」不久,羅洪的右臂骨折,手腫得不能握筷。突如其來的意外使她意識到來日無多,必須與時間賽跑。於是,她用左手手指推著夾筆桿的右手,開始艱難寫作。右手不太聽使喚,字占了兩格,歪歪扭扭。要讓字看得清楚,還須站著寫。實在累了,或需要思考一番,才坐下休息四五分鐘。如此奮戰兩月,《孤島歲月》初稿終於寫成。小說描寫在日寇佔領上海的特定環境下,寄居在英、法租界內的一群知識份子困守「孤島」的艱窘生活和他們可歌可泣的抗敵事蹟。等傷好了後,她又把這十八萬字重新謄了一遍。請注意,當年她已八十七歲!
多年未跟出版界聯繫,羅洪不知如何處理這稿子,一度考慮自費出版,因為印數太少,又怕讀者看不到。她給上海作協主席、作家王安憶寫信求援,希望此書能在她百年後得以出版。王安憶獲知此事,十分不安,立即上門看她,經她熱心牽線,《孤島歲月》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獲此喜訊,九十三歲的羅洪笑得象小孩一般。
塵封八十年的情緣再度啟封
一九九九年,中國文聯出了一本老作家的書信集,其中收錄一封羅洪的「致朱雯」,這使羅洪想起三十年代曾出過一本書信集,但經過抗日戰爭,家裡僅存的一本也早已化為灰燼。此後再也沒有看到過。羅洪迫不及待地重讀這封信,越讀越激動,「相距半個多世紀,面對虛齡二十一歲自己寫的信,昔日敞開胸懷擁抱未來的那股熱情,真是生疏了……這一霎那間,情感上泛起的漣漪是一種什麼滋味,我從未體會過,此刻也說不清楚。定下神來,只覺得往事如煙……」這個情況被一個人看在眼裡,她就是也己有八十高齡的蕭斌如老師。
蕭老師是上海圖書館名人手稿館的元老,為上海圖書館的名人手稿徵集立下汗馬功勞,並在工作中與許多作家結下深厚的友誼。她與朱雯、羅洪兩先生交往四十年,他們是最早把作品手稿捐贈給上海圖書館手稿館的作家。退而不休的蕭斌如老師發現了一九三一年由上海樂華圖書出版社出署名王墳、羅洪著的《戀人書簡》初版本,這本被歲月湮沒了八十年之久「情書」大都是談文學,在當時很新派。「王墳」是朱雯的筆名。為能再版,退而不休的蕭老師費盡心力策劃、說服羅洪、尋找出版社,奔波了兩年之久。《戀人書簡》終於得到華商出版社大力支持,得以出版。
羅洪先生用三天時間仔細校對了書稿,並用毛筆寫下「青春留痕」四個大字。當場看著羅洪題字的王聖思說:「儘管她說久已不寫毛筆字了,但拿起筆來手一點也不顫抖,也不需戴老花鏡,站立在書桌前,一撇一捺,筆端有力,一頓一提,字字方正,一位百餘歲老人仍能如此書寫真讓人佩服不已。」
一般謝絕媒體採訪的楊絳先生,感念與羅洪夫婦往來多年、歷久彌珍的友情,欣然為《戀人書簡》題寫書名。也已有九十多高齡的香港著名作家曾敏之先生也為書題詞「百歲生命中的愛情之虹」。
眾多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專家認為,這本曾經被歲月湮沒了八十年之久的年輕戀人的書信集的重新出版,不僅有文化價值,更有歷史意義。他們的愛情不是轟轟烈烈、暴風驟雨,也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曀」的惆悵與纏綿,它是平實、細小,但更真摯、執著,這些書信,組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道美麗愛情的彩虹,橫跨在人生的風雨黃昏的天空中,讓人們仰望、尋覓、遐想……
她不應該被冷落
羅洪先生畢竟已是百餘歲老人了,精力不如以前,但她還在二〇〇九年六月號的《上海文學》上推出了約兩萬字的短篇小說《磨礪》,創造了新中國文壇上的一個奇跡。羅洪也感慨「寫不動了」,並說這可能是她寫的最後一篇小說,但提及這部以反右時期為背景的作品,她還是頗為滿意:「我這個小說呀,大家都認為可以,還是用了些工夫的。」
十多年來,羅洪由她松江的同鄉老保姆照顧生活。老保姆說這些年,羅洪的作息一直很規律,清晨五點左右起床,吃完早飯下樓稍許散會兒步,午後小憩,閑時讀一讀報刊,讀友人和讀者的來信,有時也回一封短信,晚上九點以前就上床歇息。她腦筋還是很好,精神好的時候還要看報,看五號字還不用戴眼鏡。她耳朵不好,但平日有朋友來電,總是保姆接了,羅洪也要禮節性地去應兩句,寒暄一下。二〇一一年十一月還去上海圖書館參加中國現代文化名人手稿展覽的開幕式,人們紛紛要同這位老壽星合影。從二〇一二年春節後就閉門謝客,主要臥床休息了。
有人說「羅洪是中國現代文學上被冷落的作家」,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要不是她的《孤島歲月》重寫出版中的滄桑故事;要不是《磨礪》發表創下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要不是上海作協為七位八十歲以上女作家出的《七人集》由她領銜;要不是《戀人書簡》把塵封八十年的情緣再度啟封,而時不時被媒體提起,我們還會記得這位矮小瘦削的老奶奶嗎……
樓乘震 上海、北京、深圳等地主流報刊 編輯、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