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茶道：万壑松风供一啜

　　寺町通是我最喜爱的京都街道。从御所东侧紫明通交汇处出发，路过庐山寺、梨木神社、御所、新岛襄旧邸、下御灵神社……二条以南至五条之内，数公里长街，沿途古董店、纸墨店、旧书店，清幽宁谧，草木扶疏，是我最爱消磨的地方。文苑堂、柿本纸司、古梅园、赞交、众星堂、尚学堂、清课堂、佐佐木竹苞书楼、鸠居堂、其中堂、大书堂、三密堂、吉村大观堂、书砦梁山泊。优游闲逛，一整天完全不够。每次最好只选一个主题，比如买旧书，专去沿途的古本屋，或者专买笔墨文房具。

　　回来路上，要是刚好赶上黄昏，就去柿本纸司隔壁的一保堂喝茶吧。虽然这家创业于享保二年（1717）的老店常有游客光顾，但本地人也很喜爱，日常总爱光顾。建筑是2006年翻修过，仍保留了京都老铺的传统外观，玄关有四幅暖帘，左右各二幅对称。6月到9月末，暖帘为白色，其余季节为黑色或茶色。一楼入口大门是落地玻璃门，里面常年是温暖的光色。二楼高悬一保堂屋号，该号为弘化三年（1846）宫家山阶宫所赐，意为“守护一种好茶”。

　　进门，迎面是古老柜台，其上罗列大小各色茶罐，小白瓷碟内盛有样茶。一侧玻璃柜内有茶器与各色茶桶。柜台内的女性工作人员，一例茶绿围裙，温默可爱，有些会说很动听的京都腔。

　　柜台上方有茶名与价格的手书条幅，茶名皆美，抹茶有表千家不审庵所爱的若松之昔、蓬莱之昔、丹顶之昔、金毛之昔、缘之白、今昔，有里千家今日庵所爱的云门之昔、青云、明昔、关白、几世之昔、福昔、曙白、青山之白。玉露有甘露、麟凤、鹤龄、滴露、万德、碧云。煎茶有嘉木、薰风、芳泉、日月、云露、松之绿。番茶有若柳、柴舟。一保堂的茶取自宇治，所谓“京铭茶”，甘香清美，是京都极具代表性的传统茶。

　　条幅背后一间房内，高悬一幅匾额，云禅语“万壑松风供一啜”。柜台右侧是一间茶室，云“嘉木”，悬挂“吃茶去”三字。早在遣唐使时代，最澄、空海等留学僧即从唐土带回茶种。种茶与饮茶，实自镰仓初期的入宋僧荣西禅师而始，他撰写《吃茶养生记》，细述饮茶之规，强调喝茶与修禅之联系，有茶祖之美称。而京都也是日本最早大规模种茶之处。寺庙众多的京都，饮茶之风与玩香、插花一样，自古盛行。

　　嘉木茶室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地方，可以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亲自打抹茶、泡茶。会有与季节相符的和果子，一旁壁龛内则是当季的插花。

　　喝惯国内绿茶的，多不习惯玉露茶，嫌味淡，有青气。盖玉露非炒制杀青，而是阴干杀青，复揉捻焙干。茶色浅碧，回甘甚久。而玄米茶与焙茶一般都合口味，玄米茶是爆炒的玄米与大叶烘焙茶等份混合，热水冲开。虽然大叶茶香味淡、略苦涩，但茶香交织米香，温暖可亲。抹茶粉亦是清物，若无耐心用茶筅点茶，直接冲泡也可。夏季加牛奶或豆浆，并二三冰块，甘凉解暑，我很喜欢。

　　常去一保堂，每每觉得很安心。有一回，陪国内某位老师去，挑了抹茶、玄米茶、焙茶几种，结账时，柜台年轻的女孩忽而轻声以中文对答，发音准确优美。问是不是中国人。她羞涩答说不是。老师也大赞她的汉语。她很谦逊，说从前曾在北二外留学一年，很想念北京。

　　就在这时，边上一位排队的老太太忽而对我们鞠躬道：“你们好。”也是一口漂亮的汉语。而见她行止，似为本地人。于是愈惊诧。老太太笑说，十四岁前都在北京与天津生活。家中长辈曾在中国做生意。日本战败后，多亏北京的朋友多番关照与保护，她才得以平安辗转回日本。“中国是我真正的故乡，中国人于我有恩情。而我这样老了，已快离开这个世界，今生似已无法归乡一看。见到二位故乡来的人，心里无限喜悦。”我们忙道，您还健朗，一定要回去看看。她温柔笑着，中文说得有些磕绊，抱歉道，十四岁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学中文，已经忘得差不多。“能与你们握手么？”她又问，“goodluck，汉语怎么说？”我道：“应是‘祝你好运’？”她道：“祝你们好运。谢谢你们与我聊天。”

　　那位女孩在一旁听得十分感动，一时室内温春，颇觉不舍。买茶毕，告辞离开。数年前，陪朋友逛住友家族的泉屋博古馆，馆内一位工作人员，也对我讲过一番类似的话。他们的热情令我感动，也有些惭愧。纵有接受的立场，似也没有发言资格。所能做的，大概只有记录一二，将此种普通人的情感，传递给他们牵念的中国。

　　今日细雨濛濛，又在寺町通逛了半天旧书店，收获颇丰，疲惫不堪。五点刚过，天已全黑。远远望见一保堂暖帘内透出的暖黄灯光，自然又掀帘而入。店里人呈上小盏新茶，室内温春，茶香弥漫。上次那位会讲中文的女孩子还在，正含笑招待客人。转身见我，一脸喜悦。“好几个月不见啦。”“是呀。”“老师一切还好吗？”“一切都好。”“我先去招呼他们——”她轻声笑着，又为我斟满一盏茶。看她盈盈眼波，我也十分喜悦。

　　编辑/林青雨 文/苏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