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的垃圾童话

  • 来源:海外文摘
  • 关键字:埃及,垃圾工,童话
  • 发布时间:2015-01-15 13:34

  一位垃圾工的经历为我们揭开现代埃及的真实面纱。

  垃圾工赛义德

  2002年,笔者一家从英国伦敦搬到了埃及首都开罗。到开罗后,我们搬进了一幢老房子。房子一共有3个出口,一个通向大门外,一个通向后花园,另一个则是位于厨房的安全出口。后来邻居告诉我,可以把垃圾袋直接丢到安全出口外,每天会有垃圾工挨家挨户地收垃圾。为我们社区服务的垃圾工名叫赛义德·艾哈迈德。他没签过劳务合同,既不是政府,也不是社区雇佣的垃圾工人。邻居告诉我要按时付给他工钱,可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应该付多少。换句话说,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分钱不付也是说得通的。

  和发达国家以及许多发展中国家不同,埃及在方方面面都表现得差强人意。道路交通十分混乱,没有火车,一天断5次电是常有的事情。前年一整年我们在埃及都买不到瓶装矿泉水,因为生产瓶装矿泉水的厂家发生了火灾,用了一年的时间都没能恢复生产。自从我们来到开罗后,埃及政府共换了3位总统和4位总理。虽然埃及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十分糟糕,但我家的垃圾工却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按时来收垃圾。总体而言,埃及的垃圾收集系统运转十分高效。在埃及这个拥挤不堪的城市中,1700万名垃圾工人组成了一张庞大、高效的垃圾回收网。

  起初,我从没和赛义德在他工作时照过面,他经常在我下班回家前就把垃圾收走了。直到我们搬来后的第3个月,突然有一天,赛义德在街上主动和我打招呼,问我是否在中国居住过。虽然我们曾经交谈过几次,但我从没跟他说过我去过中国,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对我的情况这么了解。“您能帮我看看这个药瓶上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吗?”赛义德恳求道。时间久了,我发现赛义德经常向自己的“客户”咨询各种各样的问题。其原因在于,赛义德是个文盲(在埃及,有超过四分之一的成年人都是文盲)。他经常让“客户”为他念一些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废旧电器、旧药瓶上的说明书,看看是否能转手出售,从中捞一笔。在那之后,赛义德经常来找我帮他读说明书,我们也渐渐熟络了起来。收完所有垃圾后,赛义德经常会在晚上来我家做客,讨要一杯啤酒喝。

  我家在开罗的市中心扎马雷克区,位于尼罗河上一个小岛的西部。2013年2月的一天,赛义德邀请我和他一同去收垃圾,顺便了解一下和我住在同一街区的邻居们。“这是赫尔巴太太的家,”赛义德一边拉着垃圾车,一边说道,“旁边的是穆罕穆德先生的家。你在这儿等等我,我一会就来。”说完,他就撇下我和垃圾车,径直走向这两户人家去收垃圾了。

  当他回来时,手里除了有两大袋垃圾还有一袋赫尔巴太太送他的饼干,可见他和周围邻居相处得多么融洽。“前面就是神父米卡尔的家了,他这个人特别抠门,每个月才给我5埃及镑,”赛义德撇着嘴说,“他说他没钱,可每次去他家收垃圾时,我总看见他家摆着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面放的都是别人送他的礼物,因为他是个神父,所以经常有人给他送礼。”

  由于扎马雷克区位于海岛之上,所以地形并不平坦,这里的马路经常呈坡状,对于拉着垃圾车的赛义德来说,每天收垃圾的这段路走得并不轻松。“这里被一个外国人租了,但房主十分讨厌她,所以房主每个月都会多给我一笔钱,让我不要去收她的垃圾。”赛义德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往前走,“有人给我钱让我收垃圾,也有人给我钱让我不收,人们花钱的目的不一样,可对我来说只要能挣到钱干什么都无所谓。”一路走下来,我发现赛义德对整个街区的住户情况非常了解,他不仅能记清谁家住在什么位置,就连每家住户的生活状况、居民的性格特点都了如指掌。

  每天清晨,起得早的居民会早早打开窗户,迎接赛义德的到来。有时候人们会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或是给他准备一个汉堡包便当。在埃及,虽然包括垃圾回收、导游等在内的多个服务行业并不规范,但当地人在“付小费”这一传统上达成了共识。像赛义德这种辛勤工作的工人,埃及人一定会大方地付小费。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赛义德每天看上去都脏兮兮的,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会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工作十分投入的人,居民会乐意付给他更多的小费。

  通过收垃圾,赛义德了解到每家每户的情况,这有助于他和居民们相处融洽。每天,他都和来往的夫妻、孩子、老人们亲切交谈,对整个街区的人来说,赛义德已经成为他们最好的朋友。

  垃圾工的职业生涯

  通常,赛义德和我的谈话离不开3个词:女人、金钱和垃圾。这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赛义德的父亲有9个妻子、12个孩子,赛义德是年纪最小的。在他6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从小到大,他从未上过一天学,11岁时就进入了垃圾工这个行当。从开始工作至今,赛义德从没有签过一份正式的工作合同,但这并不影响他赚钱。

  开罗的垃圾回收系统采用的是私人承包制。早在20世纪初,来自西撒哈拉达克拉市的几十个移民从开罗的土地开发商那里买下了垃圾回收权,由于达克拉市位于撒哈拉大沙漠的绿洲之地,因此这些移民者也被当地人称为“绿洲之人”。到了20世纪30年代,新一批移民涌入开罗,这些人大都来自埃及艾斯尤特省,是科普特基督教徒(埃及的基督教徒,是埃及的少数民族之一)。“绿洲之人”随后将垃圾回收工作外包给了科普特基督教徒,他们成为了开罗的第一代垃圾工人,为开罗建立了完善的垃圾回收系统。

  赛义德既不是“绿洲之人”的后代,也不是科普特基督教徒。但对他来说,找到垃圾工这样一份工作并不难。赛义德目前负责扎马雷克区一个街区的垃圾回收工作,这个街区的垃圾回收权曾经掌握在一名“绿洲之人”的手中,在他死后,这份垃圾回收权则被他的儿子接管,但他的儿子为埃及政府工作,不方便管理垃圾回收的事儿,于是他把这项工作外包给了儿时的好伙伴赛义德。就这样,赛义德的职业生涯开始了。

  身为一名垃圾工,赛义德不仅要每天按时收垃圾,还要注重与街区里的住户培养感情。每个月月底,赛义德会从400个居民那里得到小费。对赛义德来说,拿别人的钱就要更好地为他人服务,可人到中年的他却常常感觉力不从心。今年41岁的赛义德手指和膝盖都患有风湿,他最多还能在工作岗位上干5年。可是不当垃圾工,赛义德还能做什么呢?他从未对自己的职业发展做过规划。闲聊时,赛义德经常将自己比喻为“一头蠢驴”。但实际上,垃圾工这份工作需要他具备良好的观察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另外,他还需要特别注意处理自己和科普特基督教徒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才是开罗垃圾回收系统中的主力军。

  一波三折的婚姻生活

  29岁时,一位邻居安排赛义德和他的侄女,18岁的瓦茜芭结婚。与赛义德不同,瓦茜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高中毕业后还曾在职业学校学习。婚后,二人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他们的小女儿出生后的第7天,赛义德邀请我和妻子莱斯莉去他家做客。

  出发之前,我曾设想过赛义德家的房子一定很破,家里一定堆满了垃圾,臭气熏天。但当我来到他家时,眼前的一切令我大吃一惊,一幢两层高的小楼崭新而干净,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赛义德的工作收入竟是如此之高。后来我才知道,赛义德每月的收入为500美元,这是开罗人均收入的两倍,而这幢小楼的房价约为3万美元。屋子里的家用电器和家具也十分齐全,沙发一看就是新购置的,外面的塑料包装还未拆掉。

  走进客厅,女主人瓦茜芭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对我来说,这是另外一个惊喜。和赛义德脏兮兮的形象不同,瓦茜芭拥有洁白的皮肤、丰盈的身材和圆润的脸庞,眼睛上画有深蓝色的眼线,看上去像个仙女,美丽动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竟然在一周前刚刚生完孩子。和我们聊了几分钟后,她就找个理由回卧室了,再出来时,她的头上就包上了纱巾,这是穆斯林的传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瓦茜芭的脸。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偶尔也会去赛义德家做客,但从未见过瓦茜芭。她要么是在照顾孩子,要么在厨房里准备食物,总之我们之间再没有交谈过。

  不久后,赛义德和瓦茜芭的婚姻出现了裂痕。赛义德每天花费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都要忙到半夜才回家。见面时,他总和我抱怨说每天回家后都和瓦茜芭吵架,主要是因为钱的问题。有时他表达出和妻子离婚的想法,他的父亲和哥哥都离过很多次婚,在赛义德看来,离婚是件很平常的事。自古以来,埃及一直奉行男尊女卑的传统,丈夫可以随便休掉自己的妻子,离婚后全部财产归丈夫所有。

  虽然从小在开罗这个在埃及相对开放的城市长大,但赛义德家族以前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因此赛义德从小就听从老一辈人的谆谆教诲,遵循埃及最古老的社会习俗。在赛义德庞大的家族中,所有女性都要佩戴头巾和面纱。“瓦茜芭非常漂亮,如果她不戴头巾和面纱就出门的话,会招来男人对她非礼。”赛义德说。

  一天晚上,我邀请赛义德来家中喝杯啤酒。我们边喝酒,边看着我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在花园里玩耍。他忽然开口问我:“你想过给她们实行割礼吗?”(割礼即切割掉少男少女的部分性器官,表明脱离童年而成人,在埃塞俄比亚人、犹太人和穆斯林中尤为盛行)我看了看这两个还不到4岁的小宝贝,心想我爱她们还来不及,怎么忍心对她们做出如此残忍的举动呢?

  从古埃及到20世纪30年代期间,割礼之风十分盛行。然而到了21世纪,人们意识到割礼是一种陋习,一旦操作不当就会引发包括闭尿症、阴道溃烂、破伤风等多种疾病,严重危害人类的身心健康。2008年,埃及政府规定严禁在埃及境内实行割礼。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偷偷地为自己的孩子实行割礼,其中大多数是女孩。赛义德一直遵从埃及的古老传统,在他看来,女孩一出生就应该被禁欲,否则她们长大后会变成荡妇,永远折磨男人。

  和传统的埃及女性不同,在和赛义德吵架后,瓦茜芭没有坐以待毙。相反,她悄悄地将赛义德辛辛苦苦攒钱买下的小楼注册在自己名下。得知这个消息后,赛义德大发雷霆,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以至于到了最后,当瓦茜芭的家人在马路上碰到赛义德的哥哥时,双方都会掀起一阵骂战。瓦茜芭不断给赛义德发短信,骂他忘恩负义,不顾家,但赛义德是个文盲,他根本看不懂短信,因此文字成为瓦茜芭的有力武器。而对赛义德来说,他的收入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如果不给瓦茜芭钱,她连自己的吃饭问题都无法解决。然而,聪明的瓦茜芭有办法让赛义德掏出钱包。

  瓦茜芭将赛义德告上法庭,控告其不给妻子生活费,没有履行丈夫应尽的义务。终于,二人将战场从家里搬到了法庭。由于没有任何教育背景,赛义德根本不了解埃及的法律,于是他花钱雇了一名律师替他辩护。作为赛义德最好的朋友,我旁听了他们的离婚官司。瓦茜芭的妈妈、姐姐和律师陪她一起出庭,而赛义德的身旁只有他的律师。瓦茜芭依旧戴着头巾和面纱,赛义德依旧穿着那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律师是有意让他这么做的,这样更能博得法官的同情。法官宣布开庭后,双方依次做出陈述……

  我没有仔细听他们在法庭上的辩护过程,却陷入了沉思。在和赛义德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是个人际交往能力很强的人,然而他却处理不好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我甚至怀疑赛义德对妻子的了解程度究竟有多少。他在工作中练就的随机应变的处事能力在与妻子的相处中丝毫没有体现。在他眼里,瓦茜芭就是一个安静而可怕的陌生女人。千千万万的埃及男人都和赛义德一样对女人充满敌意,在他们眼里,女人就是魔鬼的化身。

  就在我深思的时候,瓦茜芭当庭宣布撤诉,搞得我一头雾水。从一开始,我就不清楚瓦茜芭为何会如此愤怒,后来他们的邻居告诉我,为了挣到更多的小费,赛义德整天忙于工作,和扎马雷克的人们搞好关系,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扔给了瓦茜芭,瓦茜芭对比感到非常不满。我不清楚他们闹离婚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瓦茜芭会突然宣布撤诉。

  生活的车轮还在滚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赛义德依旧每天都来收垃圾,下班前到我家的花园坐一会儿,一起聊天。而当他离开后,莱斯莉总会问我:“他们真的会和好如初吗?”我不清楚他们的婚姻生活是否真的幸福,但他看上去比以前精神很多,也许是吃了从垃圾堆捡来的曲马多(一种中枢性镇痛药)的缘故。

  [译自美国《纽约客》]

  彼得·赫斯勒/文

  久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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